第79章
压制
陆无咎仿佛陷入到了一个很长的梦中。
他其实很少做梦。
为数不多的梦几乎全是关于连翘的。
这次又是这样。
梦里回到了他大约十四岁的时候,这年他身量长得很快,几乎一月一变。相比之下,连翘长得要慢一些。
她很爱和他比较,即便是在这种事情上。
走着走着他经常会发现她悄咪咪跟上来,然后鬼鬼祟祟地伸出手去比他们的身高差。一旦发现身高差拉大,她眉毛一拧,会露出一副很不高兴的样子。气急了又不敢当面跟他说,于是就偷偷地用脚踩他的影子。陆无咎一开始只觉得她烦,连这种事情也要计较,她是没有其他事可做了吗?慢慢地,他有时会故意放慢脚步,用余光看她暗戳戳地生气。特别是到十五岁那年,他长得飞快,转瞬之间便已经青年身量了。而连翘,脸颊还圆鼓鼓的,婴儿肥还没褪,比他足足矮上两个头。和他吵架的时候不服输还得踮起脚尖。
于是他会故意逗逗她,说话慢吞吞地,让她一直踮着脚,踮到很累,也不再吵了,扭头气跑。
次数多了,有一回被前来看望他的大国师撞见了。
大国师语气平静,让他注意身份,他既然选择来了无相宗,就不该耽于儿女情长。他垂眸,解释他并不喜欢她。
大国师没多说什么,瞥了眼博古架上的花哨的摆件,说这几年他的眼光变了许多。的东西摆出去让人看一段时间也就罢了,没必要一直留在屋子里,以免分心。他解释这些都是无相宗众人送的,大国师皱眉说他正在进阶的紧要关头,这些面子上然后他做主把这些东西都带走了,说是存到天虞的库房里。陆无咎本也不在意这些。
在箱里的小玩意儿也带走了。
只是他没想到,大国师不但把摆出来的这些东西带走了,把连翘送的那些他收起来装等他发现时,大国师已经下了山。
这些东西焚毁。
他不能追上去要,一旦开口,一向严苛的大国师定然觉得他真的玩物丧志,会立即将而且他当时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意这些没用的东西,少年人的傲慢使然,一直到年尾回了天虞之后,跟大国师汇报这一年的学业时,他才不经意地提起这些箱子。大国师当时只是淡淡地道库房失火,东西没了,他若是想要,可以去库房里再挑几件。陆无咎于是什么都没说,当然,什么也没挑走。
乱糟糟的。
何况连翘的性子他是知道的,很快她肯定又会抱来一堆没用的东西,将他的房间弄得出奇的是,他回去以后,她很少再给他送东西。
子,总是不知该如何处理她拿来的那些破烂。
从前他总觉得她烦,塞一堆没用的东西过来,摆出来有失品味,拒绝又拂了连氏的面现在她偶尔才给他送一次,同样是很蹩脚的东西,比如一个平平无奇的海螺,他反而会一遍遍放在手中摩挲。
远了。
再后来,他进阶很快,大国师慢慢也不管他这些了,但这个时候,他和连翘也渐渐疏梦境接续,他们背道而驰,越走越远。
似乎已经没什么可在乎的了,于是琉璃净火最终燃尽了一切,包括他自己。之后他果然如预言所示堕了神,长久的背叛,猜疑和利用泯灭了他的心性,那时,他烈火焚身的感觉格外逼真,他在痛楚中忽然睁开了眼。只见上方是一顶鸦青的帐子,他的帐子。
再垂眸,身上盖着两床厚被,床边还趴着一个人,枕在他手边睡得正香。长睫微垂,又卷又翘,鼻尖小巧,呼出的气息也清清浅浅。原本用红绳系在她发尾的银铃铛此刻绕在了他指尖。
陆无咎略一沉思,便明白了她的用意,她大概是怕自己睡得太死,所以把铃铛系在了他手指上,他只要一醒来,牵动铃铛,她便能知道。
小心思倒是多。
可惜从来聪明不到点上。
陆无咎并没吵醒她,反而将红绳解了,抬手穿过她长发。发丝柔软,馥郁芳香,和以前一样,是海棠花的味道。她是个很嬗变的人,喜欢的东西很多,喜欢的人也很多,每天叽叽喳喳,心性不定,也让人捉摸不定,总觉得她下一刻就要改换目标,移情别恋。她又是个很长情的人,一只猫,甚至是沐发的香膏,喜欢了就一直喜欢,从来没变过。于口,现在背负着沉重的预言,更不知该从何说起了。他从前一向自负,发现对她有了异样感情时,怀疑了自己许久才接受,更不可能宣之炼化了黑龙的那颗内丹之后,几股灵力在他身体中冲撞,时冷时热,叫嚣着要化龙。他难以自控。
他的脑海中也总是会时不时被龙吟声所充斥,仿佛是从很久远的过往传来的呼唤,让预言犹在眼前,一旦化龙,纵然他再如何自负,也不能保证自己完全规避。时每刻都是折磨。
于是,他尽量忽略脑海中的声音,压制住那股叫嚣的欲望,如此一来,经脉剧痛,每只有靠近她,才能稍稍缓解。
连翘是被微凉的手指拨弄醒的,她揉揉眼,一垂眸,发现陆无咎不知何时坐了起来,手指掠过她的侧脸。
“你醒了?"她双眼放光,"总算醒了,你已经快睡了三天了,再不醒,恐怕就有麻烦了。"
"三天?"陆无咎微微垂眸。
"可不是。"连翘朝他挪了挪,把这几日的事情尽数告诉他,"那日你击败玄霜神君之后就神智不清,很快晕了过去,然后我爹和你们的大国师就赶到了,他们联手封住了你的七经八脉,才免得你当场走火入魔。"
陆无咎没有任何记忆,他抿了抿唇:“是吗?”
"是啊。"连翘心虚地扭头。
其实她说得半真半假,陆无咎并不是自己晕过去的,而是被她出其不意一个手刀劈晕的。
那时他的确神智不清,大国师叫他也没反应,只有她才能靠近。她试图扯开他紧攥着的手,一扯,他双瞳就异变,她不得不抱紧了他,才能勉强将人安抚住。
周围人打量他们的眼神都变得古怪了,包括她爹。
连翘闹了个大红脸,拼命解释陆无咎脑子不清醒。
越描越黑,再加上他脉象极其紊乱,连翘没办法,只得将他劈晕。幸好,陆无咎那时虽然见谁要杀谁,对她倒是不设防,她轻而易举就偷袭成功,要不然还不知怎么收场。
只是,经过这么一遭,回去的路上周见南频频瞄着她,欲言又止。直到回了无相宗,陆无咎稳定下来之后,周见南终于忍不住把她拉到一边,问陆无咎是不是对她有意思。
连翘当时吓了一跳,直接站了起来,然后义正严辞地说怎么可能。周见南撇撇嘴,显然是不信。
连翘不得不半遮半掩说自己其实和陆无咎中了一种同命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周见南恍然大悟,然后又哈哈大笑道:“我就说,你们俩看不顺眼这么多年,怎么可能背着所有人走到一起,原来是中了这么邪门的蛊,难怪殿下不惜走火入魔也要救你。连翘不服气:“他看不上我,我又能看上他?
"
静,估计互相都烦。
周见南挠头:“也不是看上看不上,就是你俩实在太不相配了,一个太闹腾,一个又喜"
连翘听到不相配几个字莫名有点不舒服,三言两语打发了他。然后她又托着腮望着昏迷的陆无咎沉思起来。
他不惜夺丹,走火入魔也要救她,难道真的只是因为这个蛊吗?越想越烦闷,她几日都没睡好,打定主意等陆无咎平安醒来当面问问他。此刻陆无咎真的醒了,她近乡情怯,却问不出口了。反倒是陆无咎,一眼看穿她有话要说,道:"怎么了?"
连翘慌张地扭头:"没、没怎么呀,你现在觉得怎么样,清醒吗?"陆无咎压下经脉的钝痛,语气平静:“尚可。”
算是不幸之万幸了,玄霜神君被你击败之后,很快就羽化了,姜瑶也当场殉情,随他而去。"那就好。"连翘认真地观察了他一遍,的确没发现任何异常,不禁感慨道,"你这样也陆无咎听完眉心微微凝着:"那日神君不是已经饮了龙血吗,为何又会突然走火入魔?连翘道:"我也觉得奇怪,毕竟姜瑶和他困在一起,他应该不会想伤害姜瑶。但当时玄霜神君已经毫无理智,姜瑶又决然赴死,我并没来得及问。兴许,走火入魔之人本就无法自控,玄霜神君自己恐怕都没料到呢?”
无法自控吗?
陆无咎沉默不语。
费了大半修为,所以,你定然不会重蹈神君覆辙。
连翘立马改口:“我不是说你,你的好师父为了净化你身体里的那颗黑龙内丹硬生生耗"大国师?"陆无咎抬眸。
"就是他。"连翘道,"他足足为你净化了两日,直到今日你彻底平稳了,他才被劝着去闭关静养,调息经脉了。你既然醒来了,缓一缓也该知会他一声。"陆无咎眉头紧蹙,许久才道:"好。"
连翘又道:"你走火入魔的事你父皇母后也知道了,听闻你母后已经赶来,大约不日便要到了,你如今平安无事,想必你母后也可放心了。"陆无咎眉宇间的凝重没有半分淡开的意思,只是道:"是吗?"连翘觉得他自从走火入魔之后就有点怪怪的。
但陆无咎似乎不想说太多,转而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事?"这回换成连翘沉思了,其他事?难不成他是在问玄霜神君手中的那枚崆峒印碎片?碎片自然是被她拿走了。
连翘不是很想告诉他,奈何陆无咎又是为她才走火入魔的。该算你功劳高一点,你若是想要给你便是。"
她咬咬牙,还是说了:“你是不是想问第四块碎片?没错,是在我这里,我知道这回应她慢吞吞地从百宝袋里掏出了碎片,心如刀割。
陆无咎本不是想问这个,此刻欣赏着她肉疼的神情,倒是得了些趣味。于是他真的伸了手。
连翘哪里舍得放,指尖攥得死紧。
拉扯了两回,她才不情不愿地松了手,眼神却还粘在上面,死死不放。陆无咎得寸进尺,把玩着碎片还不够,又睨了她一眼:"只有一块?我记得前几次的碎片是不是也放在你那里保管?"
这话可戳到了连翘心窝子,她瞬间炸了毛:“你不会都想要走吧?不行,分明我也立了很大功,你至少要给我留三块!”
陆无咎微微勾唇:“三块?
"
连翘顿时有些心虚,她咬咬牙:“不行就两块,平分总可以了吧!"
陆无咎一笑,很随意地把手中的碎片丢给了她。
“好,你先收着,等集齐再分。"
连翘双眼亮晶晶的,嘴唇快咧成花:"真的?那也行,我来保管,绝对不会丢。"陆无咎看着她跟仓鼠一样背过身把东西藏好,口诀也极其小声地念了三重,像是生怕他发现一样,顿觉好笑。
连翘心情大好,对陆无咎也体贴了许多,热情地给他端茶倒水,连药都倒好亲自端过去。
可她哪里照顾过人,手忙脚乱的,陆无咎衣领都被她泼湿了。她赶紧拿帕子替他擦,领口一掀开,赫然看到了一些尚未完全褪下去的黑色鳞片,眼神一怔,又想起了他那日在祭台上面无表情的样子。
丹吗?
连翘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话说,你身上为什么会长鳞片,是因为炼化了那条黑龙的内"
陆无咎不想把她牵扯进往事,倒也没反驳,淡淡嗯了一声。连翘挪开眼神:“难怪......
陆无垂眸:"怕了?"
连翘其实很难不怕。
毕竟她的母亲当年就是被一个误入歧途走火入魔的修士害死的。那个修士吞的是一个狼妖的内丹,癫狂的时候双眼像狼一样幽绿。清醒之后修士也很惭愧,自戕谢罪。
但一切都晚了,她爹痛不欲生,要不是她娘临终前让她爹发誓一定要把她养大,他可能会随她娘而去。
无咎看出来了领着她让人教的。
虽然她爹对她很好,但毕竟繁忙,很多时候她过得糊糊涂涂,就连初潮这种事都是陆她即便心再大,也会害羞。
有时候也会怨恨,为什么那个修士不肯走正路,为什么又偏偏是她好心的娘摊上了?抓妖,还有一个重要职责就是清除这些人。
她爹一定也是怨的,所以无相宗这些年来对走火入魔的人一向不手软,他们下山除了若不是有大国师耗尽大半修为替陆无咎压制住,她爹恐怕都未必肯让他进无相宗。连翘一向泾渭分明,她知道陆无咎这种一向骄傲的人变成这样定然比任何都更难受。们第一个饶不了你!”
于是她抿抿唇,若无其事:"有什么好怕的,我爹他们都在呢,你要是敢胡作非为,他"不会,只要我不想,没有任何东西能控制我。"陆无咎声音淡然。“好大的口气。”
连翘撇嘴,却慢慢放下心。
些鳞片说不定也能压下去,你要不要试试?"
但这些黑色的鳞片仍是有些碍眼,她想了想:“周见南给了我一些美化容貌的药,你这陆无咎无可无不可,不过倒是很乐意看到她为他操心,于是答应。连翘翻找了半天才找出药,用指尖蘸着替他抹上去。
果然,陆无咎颈侧的鳞片很快消了下去,但她跨坐在他身上,能感觉有什么东西缓缓起了来,十分嚣张。
拜他所赐,连翘现在已经懂得不少了,面色微微一红,如坐针毡。“你......."
陆无咎一脸淡定:"吞了黑龙内丹,我有什么办法。”
连翘微微疑惑,龙血她知道是补药,内丹难道也是吗?但她又不好意思细问,忸怩道:“那.......那你自己处理,我还有事。”她刚想爬下去,陆无咎却虚虚圈着她的腰:“手伤着,没力气,你忘了?”连翘扭头:"不对吧,我记得你分明只伤了左手,不是还有右手?"陆无咎毫不心虚,右手一动不动,甚至微微垂着:“右手是内伤,也没力气,你就这么走了,忘了我的手怎么伤的了?"
连翘根本说不出拒绝的话,两只如羊脂玉一般柔软滑润的手绞成了麻花,纠结该伸出哪只。
陆无咎唇角弧度渐深:"有必要想?”
连翘一抬眸撞进他幽深的眼底,顿时想起了一些不太美好回忆,别别扭扭,把两只柔软的手都伸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