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生宝宝
次年一月,大雪。
京城的一月向来冷,指甲盖大小的雪片呼呼的从天上落下来,往人的面上吹,天地间都埋藏在沉沉的雪色下,万物寂静,就连冬日里屋檐上的猫儿也不爱动,想方设法的寻一个暖和的地方盘身而眠。
但今日这寂静的裴府却被一阵阵喧闹声打破。“快--公主要生啦!”水兰的声音刺破裴府的屋檐,一路飞向门外,门外的众人匆忙的喊起来,整个裴府都随之而动。
裴府为了公主这个孩儿,早都准备了许久。稳婆是早就备下了的,甚至还从太医院里面借走了太医,只等着公主发动,公主这边一发动,外面的人就像是拧紧了阀门的机关,一个个儿叽里咕噜的忙了起来。当日,裴琨玉正在上职。
大理寺是常年不缺案子的,每年都有各种各样的新鲜事儿落过来,今年最难的,是漠北那一片的雪灾。
漠北多雪,到了夏季还好,但是到了冬季,是真的能将人活生生冻死,有时候大雪三天三夜的下,甚至能将人的院子和半扇门都给掩埋,而更要命的是,这样冷的雪,如果没有足够的炭火,一整个家门的人就都要被冻死。
而比冷更可怕的,是漠北的游牧民族。
大奉的边疆外,有一群专门靠着老天活着的游牧民族,他们养牛,养马,养狼,养莺,这些动物都需要肥沃的土地才能活下去,但是,一旦下了雪灾,游牧民族就活不下去了。他们活不下去,会做什么?
他们会来劫掠大奉边疆。
大奉人天生爱种地,骨头里就信奉有地就能活,所以他们每年都会收获各种食物,这些食物,总会引来游牧民族的觊觎
所以雪灾严重的时候,大奉边疆每年不仅自己要受雪灾困扰,还要受边疆的敌人困扰,他们每年都会侵略边疆。
而更让人心寒的是,有一些远在漠北的官员会接受漠北游牧民族的贿赂,与他们产生一定的利益互换,每一次互换,都会死很多很多大奉人。在有些时候,同朝的族人比外域的贼人更可怕。因为他们利用彼此最亲近的身份,捅了自己的兄弟姐妹一刀,通敌叛国这四个大字一压下来,满满都是血腥气。
前段时间,远在漠北就出了一桩受贿案,从漠北一路闹到京城来,这案子由圣上钦点,交给大理寺和锦衣卫起来联合查办,锦衣卫的人扑到漠北去查,大理寺的人则留在京中上下查办。
大理寺平日里不忙的时候就应付一些人情世故,但一忙起来,简直令人发指,裴琨玉一连半个月每天只睡两个时辰,忙的天昏地暗,嘴唇发乌,腊月寒天每天在外面跑,像是陀螺一样转来转去,全靠人参吊着一条命。
今天也是如此。
裴府的消息送过来的时候,裴琨玉正在去诏狱的路上。神色端重的公子肩背挺拔的坐在马车之内,他需要提审里面的官员,但是他提审之前,得跟北典府司的人先打一遍公文。
他现下正拧着眉想一会儿要打的公文。
诏狱是在北典府司里的,他每一日过去,都要和北典府司的人打交道,北典府司那群锦衣卫--提起来那群锦衣卫,裴琨玉都觉得头疼。北典府司是最会给人按罪的,他们办案自有自己的一套章法,只要认定你犯案了,那他们就会将你身上的每一根丝线扒出来,细细的去分辨来路,裴琨玉来了,他们不会让裴琨玉单独见任何一个犯人,所有的审查经过都需要北典府司的人跟着。而且,他们还不只是查这个犯人,他们顺道还会查一查裴琨玉,比如某个问题裴琨玉为什么要这么问,有没有可能裴琨玉要包庇谁,如果他们北典府司查到了不该查的东西,要怎么顺路丢到裴琨玉身上,如果他们惹了麻烦,要怎么把裴琨玉一起拉下水。所以裴琨玉除了调查诏狱里面的人以外,还要应付北典府司这群人的盘查。就算是天王老子,也经不住这么盘查来。
这一群人,个个儿都像是沾满了油似得,乍一看滑不留手,但是你稍微不经意,他们就会拿出来各种刀枪棍棒在你的要害之处来重重的捅上一刀,让你还手都来不及。就是这样麻烦的一群人,只要靠近,就会觉得浑身的皮肉都跟着紧紧绷起来,让人倍感压力。
他与这群人相处了足足有两个月了,这两个月里,他人参都当饭来嚼了,努力一点马脚都不留下。
而这一日,马车刚到北典府司门口,他还不曾下马车,便听见外头有人禀报:“裴大人,裴府里来人了!‘
裴府--
他这些时日这般忙,且此事涉及甚广,裴府里很少有事会找他,提到要找他的事,也就只有一个孟韶欢。
孟韶欢月份大了,已经临近生产时候了,她身子纤细,怀胎后肚子涨的奇大无比,这胎怀的虽然安稳,但是女子怀胎没有顺利的,她偶尔也会呕吐,行走不便,吃东西吃不下去,或者时不时哭上一场,每每这个时候,裴琨玉都会陪着她。后来他忙了起来后,也就只有孟韶欢的消息会送到他面前来。孟韶欢--
马车上的裴琨玉脑子里面精密的计算突然间停滞了两息,那些盘算的心思,摆在脑子里的账本,和复杂的人际关系都在这一刻短暂的变成了模糊的,虚空的一片,他的脑子有片刻的放空,直到马车外的人喊出来那么一句,将他骤然惊醒。“大人!公主发动了,即将要生了!”
就这么一声喊,将裴琨玉喊的肝胆俱颤。
他恍惚间觉得自己像是处在一辆失控的马车上,他的一切仿佛都不受自己的控制,像是要飘的飞起来,飞起来,飞到最高最高的天上去,躺到云端上,又像是要坠下去,坠下去,坠到河水里,急速的飞坠之间,他只觉得一阵失重眩晕感铺面而来,让他的后背都浮出一层虚汗来。
“大人?”马车外的人急急地唤他。
裴琨玉闭上眼,过了两息后才回道:“快,带我回去。’他得快点回去。
这辆马车便又急匆匆的从路途间赶回去,将漫天的风雪甩在后头,一路急急忙忙,奔向裴府。
裴琨玉从不曾觉得回府的路这么长。
外头的雪这么冷,天上的日头这么高,风那么狂,吹起他的袖袍。他从马车上走下来,之前走过千百遍的台阶和地砖一下子就变得不认识了,他一步一步往里面走,感觉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血肉上,他的骨头发出奇异的嗡鸣,他的步伐走的僵硬迟缓,身上的每一个物件都不再听他的话。他就这样跌跌撞撞的走到了孟韶欢所住的东厢房的门前。厢房内栽种了腊梅,一到了冬日,腊梅便盈盈的开,明黄色的花蕊与雪混成一道美丽的窗景,寻常时候这窗户都是开着的,唯有今日关了。他知道,是孕妇生产,不能见凉风。
他想要走进去,但是却迟迟不敢,心头生出来了莫名的畏惧,害怕的不敢看,不敢听,原本运筹帷幄的裴大人突然变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行的胆小鬼,他踟蹰的走到厢房门前,正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叫的时候,竟是双腿一软,便往地上去跌。一旁的小厮匆忙扶着他,听着他脸色苍白的问:“大夫呢?"“都在里面呢。”小厮连声回道:“请来的御医,知名的稳婆,妙手回春的药娘,全都请来了,光是老参就在院里堆了十来支,大人放心,夫人一定没事。宫里的御医是极有本事的,能叫人起死回生,稳婆更是能正胎推骨,药娘更厉害,说是会用祖传的针灸手艺,能将沾了麻醉沸的针刺进穴道里去,到时候,生孩子都不似旁人那般疼。这么多准备,小厮一一说来,都觉得十拿九稳,这些好东西,寻常人得了一个,都能平平安安的生个孩儿,公主得了这么多,定然无碍。但裴琨玉如何放心的下?旁人再怎么说,他都放心不下,因这里面躺的是他的妻,又不是旁人的妻!
他借着小厮的手,堪堪站直了身子。
孟韶欢生产的时辰算是短的,一共也就用了两三个时辰,便生下了个孩儿,厢房中传来孩儿哭声的时候,裴琨玉身上都是冷汗津津。他觉得自己好像又活过来了。
稳婆喜滋滋的抱着个孩儿出来,那张红彤彤的嘴一张一合,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的耳朵一阵"嗡嗡嗡”的响,什么都听不清。
他只看到稳婆怀里的孩子,白乎乎的脸,五官堆积在一起,嘴巴哇哇的张着,极有力的在哭。
“恭喜大人!”稳婆喊:“喜得千金呀!’
他木在原地,半晌,才伸出手去抱。
他苍白着脸,看样子随时要晕了,稳婆都不敢给他,怕一不小心摔到了地上,但裴琨玉的手很稳,他抱着孩子往厢房内走,走了两步又被丫鬟拦下,说是孟韶欢还在清理善后,他便愣在原地,站了片刻后,又被人劝说外头冷,让他回了屋里。他又混混沌沌的回屋里。
孩儿的厢房是早就备下了的,奶娘也都筹备就位,偏这位亲爹不肯松手,旁人也只能跟着一一别的人当爹,都是喜气洋洋大摆宴席的,偏裴大人当爹,魂儿都要吓飞了。等孟韶欢里头收拾好了,裴琨玉才回过神来,抱着孩子去了厢房里。孩子已经不哭了,正闭着眼睛缩在襁褓中,那样小,那样轻,那样乖。这样一团柔软,是他们的血脉。
厢房里空无一人,孟韶欢还在床榻间昏睡,裴琨玉抱着已经安静下来的孩子,走到床榻间,缓缓坐下。
冬日的厢房中地龙烧的很热,他坐在一片温暖中,低下头,将孩子放在孟韶欢的身侧,自己也躺到了孟韶欢的身侧。
孟韶欢还没醒,他也睡不着,就眼巴巴的看着头顶的帷帐。他...他好像,突然间有了新的人生。
他的女儿,他的妻子,不一样的人生的味道。他们会一起养育她,他们的女儿会有很长很长,很好很好的一生。他们的女儿...就叫清云,清辉辉而洁白,高悬日月。他转过身,伸长臂膀,抱住了还对一切都并不知晓的清云,又揽住了还在昏睡中的妻子。上天怜他,愿海清河晏,天下太平,愿他们长命百岁,永不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