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暴雨
映在她眼帘的,是一张极俊美的脸。
金玉发冠压在他的墨色发丝上,阳光一晃,便照出泠泠的光芒。光看这一处,是好的,但再往下看--
那张脸上左侧划了一道极大的口子,撕裂了俊美的容颜,鲜血正往外奔涌,他的胸膛正紧紧裹着她,挨着地面的左手臂不自然的扭曲着。他的头似乎被撞到了,人虽然还抱着她,但却已经昏过去了,没有半点声息。孟韶欢愣住了。
摔撞的疼痛还残留在身体里,她的耳廓发出嗡鸣,连周遭的声音都听不见了。他们合抱躺在地上,蓝天白云,绿草如茵,他的血从他的面上蔓出来,溅落到她的面上。像是一场暴雨,呼啸着将她淹没。
孟韶欢身处其中,属于盲人摸象的一个状态,并不知道全貌,倒是旁观的人一直看完了全程。
他们亲眼瞧见李霆云的马踏向孟韶欢。
他们阻止不了啊!
这样疯的马,他们难道要用身体去挡吗?保不齐一处踏错,他们就要死了!被处罚纵然可怕,但是那也是事后的事,总好过现下直接被马踩死好吧?所以他们都收了马速,只躲得远远地,甚至有些人都回避目光,不敢看。那得是一个何其残忍的画面啊!所以他们不敢看。就在李霆云的马匹失控,即将撞到孟韶欢的身上、所有人都以为公主死定了时,突见远处有一道风呼啸而至。
裴琨玉骑着马从另一侧奔来,毫不避让的撞向李霆云的马,并在撞上的前一瞬翻身下马,抱着孟韶欢滚向旁处。
这一撞一滚间,裴琨玉是抱着孟韶欢跑了,但是马上的李霆云却无处可跑。他一直想制服这匹马,在马撞人时一直想勒马,若是人被撞死了,他也得赔命。再然后,一切就都来不及了。
当裴琨玉的马撞上李霆云的马时,裴琨玉抱着孟韶欢马蹄下逃离,李霆云的马则后仰而去,李霆云便被甩下了马。
暴烈高速撞上的马本就带有千钧之力,纵然他身负武功,但那一刻还是没能完全躲开,如同流星坠落一样,“bang”的一声坠砸到了草坪上。这一砸,李霆云便砸的半昏半醒。
那两匹马还没死,裴琨玉的马撞晕过去了,李霆云那匹疯癫的马还尚有力气,回过头来,碗大的蹄子正好踩在了李霆云的腿骨上!只听“咔嚓”一声响,定是碎了腿骨!
而这时候,跟在后面的驯马师终于赶过来,匆忙射出了两箭,将那疯马射死。等疯马死了,人群才聚集过来,有人高声喊着“大夫”,也有人被吓傻了,失声痛哭,也有些公子哥们不敢靠近,生怕殃及自身,也有人匆忙去派人请主家,等着张大娘子。一群乱象之中,去换了一身衣裳的庄世子妃款款而回。她换了一身极漂亮的红色衣裙,上面绣有大团大团的湛蓝色银丝花团,一眼瞧去,锦簇堂皇,甚至还重新上了口脂,瞧着红艳艳的。她回来的时候,似乎还不知道这四周乌央乌央的人都在闹什么,而是按着原先的座位寻了回去,不知道在原处找了什么。
当瞧见她的身影时,旁边的人们便赶忙喊道:“快,快!庄世子妃,世子爷的马疯了,他摔下来了!‘
庄世子妃闻言似是愣了一会儿,她提着裙摆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过神来似得,一步一步走向不远处。
李霆云正倒在血泊里。
他的腿似乎断了,血液从腿骨间喷流而出,那些血没完没了的流,很快便将他身上的衣袍润透。
他已经昏迷了,陷在血泊之中,似乎什么都不知道庄世子妃怔怔的看了他片刻后,突然扑上来,埋在他的身上一阵哭嚎。那哭嚎声几乎划破云层,给在场的人的心上又蒙了一层阴霾。人群左看看一一公主与裴大人滚到一起,公主似乎吓傻了,裴大人已经昏迷了,人群右看看,李霆云倒在血泊里,瞧着更吓人。
开马场的掌柜的匆忙赶来,瞧见这一幕,更是几平要晕厥过去了。马场里面也养了大夫,但是这马场大啊,等大夫来时,又是许久。因为都是一处受伤的,所以人也被抬到了同一处去--离着此处最近的客院。这里的客院便如同乡下里的庄子一样,修建的很是普通,没有什么高楼飞檐,只有一个个普通的院落,里面的院子只简单铺了一层大理石,没有做什么窗景,甚至院里只种了几棵树,连花丛都没有,单调的很
此处用以给玩儿的太晚、过了宵禁时候来不及回府的公子姑娘们暂住的,当然,临时也可以拿来歇歇脚,他们一群人到了之后,孟韶欢裴琨玉、李霆云庄世子妃都被安置到了同一处去。
他们之间就隔了一栋墙。
一栋墙间两厢房,分别来了两位大夫诊治。孟韶欢并未受伤,当时裴琨玉滚过来的时候,将她整个人护在怀中,她虽然被抱着、撞着横飞过去,受了些撞击,但是都是皮肉伤与撞震伤,并未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真正受伤的是裴琨玉。
他一只手折了,脸上不知道被什么东西划伤,好大一条口子,几乎破相,背上还在地上滚过,摔打的很重,人也昏迷,一直未醒来。孟韶欢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被人带到厢房中的,四周人的声音一直叽叽喳喳的在耳畔回荡,她的耳廓一直在嗡鸣,什么都听不进去,只死死抓着裴琨玉的袖子。那些丫鬟分不开他们,只当他们是吓坏了,便匆忙带着他们一起进了厢房。进来的大夫先给裴琨玉去衣,那件被孟韶欢死死抓着的衣裳便从他的身上落到了她的手里,趁着这个机会,丫鬟们将孟韶欢与裴琨玉分开,裴琨玉被抬送到床榻间治伤,她则被簇拥着,送到一旁的椅子上坐着。
“别是吓傻了吧!”一旁有丫鬟哭丧着脸说:“若是吓傻了可怎么办?我家亲戚便有这样的,好好的姑娘,魂儿都没了!
丫鬟们在她一旁簇着,一叠声的说话,都唤不回来孟韶欢的神志,一旁的水兰急了,去亲自倒了一杯水,旁人以为她要喂给公主喝,便让开了些,谁料这傻丫鬟冲过来,“啪”的一下将冷水倒在了孟韶欢脸上!
公主可千万别傻了呀!
这一杯水浇下来,一盘的丫鬟们吓得惊慌后退跪下,心想这个傻东西也不知道公主喜欢什么!一群丫鬟退下去,唯有水兰一个人一脸欣喜的站着,问她:“公主可回过神来了?您还记得方才发生什么了吗?‘
孟韶欢当然记得。
她迟钝的低头去看,便瞧见自己的手指间紧紧掐着一件染了血的外袍。她下意识伸手去摸自己的面。
她的面上也沾了血,现下已经干了,摸上去能够感觉到一点干涸黏腻的触感。这是裴琨玉的血。
她白着脸,一点一点的回过脖颈,去看向厢房床榻间的人。她对于当时的事其实什么都不记得了,那样惊恐的第一画面扑过来,她只知道自己滚出去了,等再醒过来,就看见了裴琨玉。
裴琨玉...那样一个体面的人,挡在她的面前,像是突然间从云端坠下来的鹤,被撕掉了翅膀,伤痕累累的坠下来。
她突然就觉得很害怕。
她想,她是一个本就该死的人,死了就死了,也没什么大不了,她这一身东西都是假的,身份是假的,亲人是假的,别人爱她也不是真的爱她,只是爱她的身份地位,爱太平公主这个头衔,谁是太平公主,他们就来爱谁,她死了,也不会真的有什么人伤心,外人瞧着她尊贵万分,但是她自己从不觉得自己珍贵。
夜深人静的时候,她甚至觉得自己就像是一只老鼠,捧着偷来的锦衣华服,强行做出来一副华贵万千的模样,受众人追捧。
她有时候就想,要是那个真公主突然冒出来了、这群人知道她是假的,又该如何待她呢?估计巴不得她死呢。
她也觉得她应该死,偷了人家的东西,享受人家的人生,就算是被胁迫的,她也着实吃到了这些好东西,如果人家回了,那她就老老实实去死。所以她有时候虽然怕,但却并不觉得不甘心。但裴琨玉就大不一样了。
他是真的裴氏嫡次子,也是真的文武双全,虽说有时候犯浑干了一点错事,但是他是真切的尊贵的人,他也知道他自己是全天底下最贵的人,他生来就该坐在高台上,抬着下颌、居高临下的看着世间这些人庸庸碌碌,从不曾下去,不沾半点尘埃。虽说孟韶欢有时候愿意气气他,但那只是一点小小的报复和挑衅而已,她清楚的知道,裴琨玉到底是多么难得一个人。
这样的人,怎么能因为她死在这里呢?
她突然有些恐慌,甚至无法再安然坐下,而是站起身来,一步一步挪向床榻间。她每一步,走的脚下都发软。
一旁的水兰赶忙上来搀扶着,两人走到床榻旁的时候,大夫正在给裴琨玉施针。旁边伺候的丫鬟瞧见孟韶欢过来,想张口说一句“裴大人并未穿衣,公主不当过来”,但瞧见孟韶欢的脸色,又退居到一旁去,不敢说一句话。孟韶欢便瞧见了裴琨玉的模样。
他摔断的左臂已经被铁器白布包夹起来了,面上的伤口因为太大,被糊了粘稠的药物,人躺在这,还昏迷着。
孟韶欢见了他,便觉得又是一场暴雨袭来,只单单淹没了她一个人,让她窒息。她说不出一句话,只让一旁的丫鬟扶着她,一直走到床榻旁边坐下。她得陪着他。
与此同时,隔壁的厢房之中,李霆云也正在被诊治。李霆云的状况比裴琨玉惨多了,当时裴琨玉是躲开了,只是被碰撞、擦到了一点边儿而已,但是李霆云却是结结实实的被摔下来,又被踩了一蹄子的。负责诊治李霆云的大夫额头上都冒着一层层汗珠,手里拿着针,这里戳一下那里戳一下,戳来戳去,脸色越来越白。
而在床榻的不远处,庄世子妃安静的陪着。她屏退了所有下人,只自己陪着李霆云与大夫,四周没有外人,大夫背对着她,李霆云昏迷,没有人能瞧见她的模样。
她就那样静默的坐着,像是一尊雕塑。
当大夫实在是无处下针了,白着脸回过头来与她说话时,她的眼眸才动上一动。“世子妃--”大夫说:“世子爷的腿可能保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