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圣上赐婚
那一日,正是京城六月底。
东厂番子的马车自城门外直入京城,沿途遇见的人,不管是金吾卫还是巡逻的五城兵马司,全都远远绕开,所以纵然是繁华大街,这辆马车依旧畅行无阻。车轮辘辘行驶在齐整的大理石砖上,蓝绸上绣白莲图的车帘因车轮震动而轻轻地抖着,偶尔一阵风吹过来,将车帘吹开一条缝隙,能叫人隐隐绰绰的瞧见帘外的京城一角。京城繁华,人流如织,帘外经过,能瞧见来往叫卖的货郎与热闹的店铺,纵然隔着帘子也能听见外头喧哗的声音。
孟韶欢坐在马车内,偷偷将帘子拉开一条细缝,透过马车上的缝隙,去看窗外的京城。这是她第一次见京城。
六月暑热,正午的日头灼灼的烧着,檐下的风铃随着风铃铃作响,地面被烈阳照的亮堂堂的,与清河大为不同。
清河水路多,人也杂,三教九流什么都有,扒手偷儿贼常有,下面的海运商队拉帮结派,官府都管不过来,而京城不是。
京城看上去繁华又安稳,人人都体面,人人都带着笑。这就是京城吗?
大奉地广,且为了方便管理统计,实行了户口祖籍制度,人都牢牢的落户在出生的地方,出行要牙牌,要祖籍,要去官府开印,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每过五年还要通查户籍,谁家犯了案,直接全家连坐,法典重籍下,有些人一生都不曾离开出生的村子,像是被困在棚里的牛马,一辈子只寥寥听过几句关于皇帝居住的地方,暗暗揣测东宫娘娘烙大饼的模样。而现在,她真切的站在了这里。
孟韶欢惴惴的望着这京城,难免升起来一种举目无亲、全不相识的恐慌感,像是黄昏时出海,天即将黑了,她还要咬着牙走下去。京城分为内城和外城,内城多为官员贵族,外城多为富绅和一些小官员,内外等级分明,马车进了内城,突兀的变成了另一个世界。沿街叫卖的小贩没有了,只剩下了时刻巡逻的五城兵马司的人,路边的商铺宽阔整洁门口的小厮都穿着体面的粗棉布衣,走到哪儿都会有人盘查,街边还会瞧见一些人家的大门门前都有高高的台阶,还有穿戴甲胄的私兵守着,瞧着气派极了。孟韶欢初来乍到,没敢多看,便将帘子放下,静静地坐在马车中静气。而这时,马车刚刚拐进白虎街,迎面便撞上一支迎亲的队伍,在队伍最前方,正有一新郎骑着高头大马,带着一众迎亲队行在路上。迎亲队伍敲敲打打,一眼望去竟是瞧不到头,其后人抬着的聘礼一抬又一抬,瞧着便知是大手笔,而骑在马上的男子一抬眸间,露出来一张华美锋利的面来。他生的好,高壮英武,面旁稍圆,浓眉高挑,乍一看像是浪荡多情的富贵公子,但仔细一瞧,眼角眉梢里又暗藏着几丝狡诈寒锐,骑在马上,一眼扫见那群太监们时,又神色冷淡的收回了目光。
领头的太监一瞧见这队伍,立马退后,叫所有人缩在角落里避让,尽量让出来大的地方,别挡了人家成亲的路
他们这群阉人最会审时度势,什么样的人不能招惹他们心里门儿清。为了避让成亲队伍,他们的人群都挤在角落里,肩碰肩腿碰腿的挤在一起,难免有几个贴着马车车窗站着,说话时便有些音量隔着车帘、入了马车之内。”今日这是什么喜事?‘
“这是百胜侯府的世子爷,日后铁打的小侯爷。“说是迎娶的庄家二姑娘,两家联姻,日后要横扫西疆咯。“听说这世子爷在清河时闹了不少动静呢,好像跟裴氏那个有关系。"断断续续的讨论声自车帘外传来,使车帘内的孟韶欢后背都冒出了一层冷汗。才刚到京中,便撞见了她最不想撞见的人!哪怕是坐在马车里,孟韶欢依旧拿出了一旁的斗笠,戴在了自己的脑袋上,似是加了这么一层帷帐,便给那些见不得光的事情又包上了一层纸,并侥幸的想,说不准...就发现不了呢?当时马车静静地躲在长街的角落里,里面的姑娘又静静地躲在马车的角落里,像是一只小蜡烛,努力压抑着自己的火苗。
不要冒出一点火光来,不要烧到外面那一层纸,不要让李霆云撞见她。而此时,迎亲的仪仗正经过马车。
身后的人敲锣打鼓,欢乐的声音直冲云霄,李霆云坐在马上,却只觉得吵闹。两家联姻,摆明了利益交换,他不觉得哪里值得高兴,折腾了一整天,他只觉得烦闷身上的新郎服也沉闷,压着他的身子,让他抬不起兴致。只是,偶尔他低下头,看着满身艳红的时候,也会有片刻的恍惚。如果韶韶还在,他一定会在办这场婚事之前,偷偷与韶韶穿红衣,喝交杯酒,再挑一挑盖头,先与他的韶韶做一回夫妻。
他的韶韶--
那时的仪仗队正好经过巷子里的马车,李霆云看都不曾看那辆马车一眼,自然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的孟韶欢,正在这马车之中。清风吹起艳艳婚袍,乐声飘进马车之中,树梢上的碧叶随着枝丫哗哗摇晃,世间万物在此时都成了背景,他遍寻不到的韶韶正在与他擦肩而过。而李霆云一无所知。
他混混沌沌的追着权势,追着名利,在京中内城间绕了一圈,大张旗鼓的让所有人都知道今日侯府与庄府成亲,最后向庄府而去,在众人的欢笑声中念出来早就准备好的催妆诗,从庄府中带走了庄二姑娘,随后一路回到侯府中去。故事也被风吹着,翻向了下一页。
当夜,百胜侯府。
百胜侯府坐落在麒麟街街中段,此处十分靠近皇城,故而几乎都是三品大员或贵族名勋的住宅,一整条街个个儿都是当朝人物。
今日百胜侯府喜迎新妇,整条街的宾客都来上门贺喜,辆辆马车塞满了后门,宾客来往间言笑晏晏,檐下的灯笼晃啊晃,李霆云在席间喝啊喝,最后宾客散了,李霆云打着晃回了他的乘风院中。
院中张灯结彩,檐下的丫鬟小厮们全都跑了,他进了厢房,便见床榻间坐了个浑身红彤彤的新娘子。
他行过去,挑开盖头一看,便瞧见了一张平平无奇的脸,似是害羞的低着头不敢看他。他也觉得无趣,懒得多说一句话,与她饮了合衾酒,便倒在了一块。女人这种东西,李霆云睡多了,睡来睡去也就那个样,他也不管庄二姑娘如何,只一门的泄他自己的火儿。
不同于李霆云的放浪,庄二姑娘却是第一回经人事,床褥一翻,她的声量便控制不住咿咿呜呜的冒出来,自己听了都觉得羞。
她出阁前,听了一些嬷嬷们偷偷和她说的荤话,说是男人榻上若是凶猛,便说明这男人是喜爱她。
李霆云这般...应该是极喜爱她吧?
庄二姑娘觉得她像是浸到了蜜罐子里一样,甜极了,人在柔软的云里滚来滚去,每一刻都让她无比快乐。
自从与李霆云成婚的消息落下来后,她每时每刻都在期待。她在府中本就是庶女,姨娘不力,她也不得父亲喜欢,嫡姐任性,常欺凌于她,她在庄府里过的很惨,嫡母还打算将她配给父亲手底下一位丧了正妻的老部下为妻,那老部下儿子都比她大一岁!
可她也无法反抗,大奉忠孝,嫡母的一句话她死也无法违背,只能含着眼泪一日日的熬,谁能想到有一日峰回路转,她竟然替嫡姐嫁给了小侯爷。她的姨娘因她而过上了好日子,她以后也不必在庄府内看人脸色,小侯爷还这般喜爱她,往后的日子一眼望得到头的安稳,让她觉得她是最幸运的人。直到最后,李霆云压下来,贴在她耳侧,囫囵的念了一声"韶韶”。这一声“韶韶”,如同一盆刺骨的冷水,“唰”一下泼在了庄二姑娘的面上,将她满面欣喜都抽散了,一场美梦碎了满地,面上、心中只有阵阵的刺痛翻涌。韶韶?孟韶欢吗?
那个失踪在大运河上的姨娘!
她不敢置信的看向李霆云。
新婚之夜,女子最幸福的一日,她的丈夫却念着旁的女人的名字!在大运河上,李霆云发了那么多日的疯难道还不够吗?他大张旗鼓的为了一个失踪的姨娘停了大运河!外头不知道多少人拿此说嘴,庄二姑娘都忍着压着,因她生来就知道,有权有势的男人少不了女人,她只要她的夫君与她举案齐眉便可,可谁能想到,就连新婚之日,李霆云都要念着旁人!
她恨极了,又觉得委屈,眼泪顺着眼眶便掉下来,强撑着酸软的身子坐起来,便想质问李霆云在喊什么。
可李霆云饮了太多的酒,痛快了之后翻身一倒,直接酣睡过去,根本不知道庄二姑娘的委屈--知道了他也不一定会在意,可能会哄两句,可能不会哄,都看心情,他娶进来的是谁都无所谓,给她两个孩子,全了庄家的体面就足够了。夜深清寒,新婚夜的烛火静静地亮着,
只留一
个庄二姑娘面临满身狼藉。
她的眼泪凄苦的被她自己咽下去,无人在意她只能在此时,默默的在心底里安慰自己。无需在意这些,那个姨娘早都死了,估计都在水底里泡成巨人观了,她与一个死人计较什么?
日后她有了孩子,谁还能动摇她的地位?不过是个贱妾而已,不必放在心上。想着,庄二姑娘缓缓重新倒在床榻间,将自己的身子贴到了李霆云的身上。她想,只要时间足够久,只要她足够端庄柔顺,李霆云会爱上她的。这一夜,庄二姑娘将自己的美梦缝缝补补,重新当成被子披上取暖,李霆云陷入梦中不知外事。
明月高悬夜空,照着大奉里的人儿,瞧着这些人按着自己的方向走去,或大步流星,或跌跌撞撞,他们也不知前路是什么,也许是一个大坑,也许是云端高阶,且看命吧。而孟韶欢进京之后,太监一方面向宫中送消息,叫元嘉帝知晓孟韶欢已到,另一方面将孟韶欢送到了-
一处宅院中休息,等候宫里的消息。
宫里果然来了信,圣上召见孟韶欢明日入宫要入宫,可就得学规矩,干是又是一番兵荒马乱,公公亲自对子韶欢教导礼节规矩,直到夜半时才停。
那时夜深人静,这位太监特意驱散了旁人,静静地端详着孟韶欢的面。姑娘生的好,纤若梨花白,一枝和月香,貌美却不锋锐,正是大奉最爱的清雅美人,裹着素锦薄纱,墨发婉约成美人鬓,一缕黑绸般的发丝自左侧脖颈落垂腰间,更添了三分柔弱,惹人怜爱的紧。
"今日之后,李姑娘便要去进宫面圣,按着李姑娘的身份,最少也是个郡主。太监名为全贵,乍一听好似是“权贵”,大概是口口没了根,男人没了种,便没了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活下来的这些太监,反倒滋生出了更为凶蛮的欲念,对旁的名利追求的也越发疯狂,只要给他们垂下一个枝丫,他们能使劲浑身解数爬上去,甚至冒大不韪来造假。若是找不到这个郡主,他们就要继续碌碌无为,继续被人欺负,继续被人骂阉狗,谁都能来踩一脚,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因为别人一个不顺心被弄死了,反正也是死,为什么不能”找到郡主"呢?
只要找到了郡主,就能成为人上人,能踩到别人头上一一他们这群阉人,寿短、没根,早就活的生不如死了,自己都看不起自己,所以他们心底里都藏着想翻身的梦,就算是东窗事发,也好歹搏过一次,好过一辈子当狗吧而想搏一搏,就得让这位李姑娘配合。
“李姑娘当知,你的身份有问题,但老奴为了姑娘豁出去了,姑娘的假身份,老奴做实了,姑娘进了宫,只要称这玉佩是您的,那它就是您的,日后,有无数的荣华富贵等着姑娘,老奴与姑娘,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谁都离不得谁了。“若是李姑娘的身份被发现,便是欺君之罪,老奴时已不惑,一个阉人,死便死了,姑娘却是大不相同,十来岁的年纪,正是花骨朵呢,若是这般死了,实在可惜,人啊,全须全尾的,什么铆钉都不少,多好啊。
全贵公公絮絮叨叨的说着,说到最后,似是言语间都带上了长辈对晚辈的教诲之感,叫人倍感亲切。
若是个心性不坚的,估计早都沦陷了。
偏站在他面前的是孟韶欢,她像是一株的白梨花,扎根在深深地土壤里,将那些脏的臭的都死死的压在底下,高高的生长出枝丫,开出琼枝玉蕊般的花。旁人只看了她的花,便觉得她柔软可欺,谁都能上来攀折枝丫,掐碎琼花,但他们却不知道,就是这么一个柔弱无依的女人,有一颗最无情的心肝,全贵公公说的那些话,她一句都不信,只沉默的听着,推测眼下的局势。
最开始全贵公公与孟韶欢言谈时,多为命令、吩咐的姿态,直到今日,突然间换了一张和善的面来,言语间全是互为砥砺的话,似乎全然忘了当初在东津金河府的那个小绣坊中时,他是如何威胁她的。
这是事到临头,她是骡子是马要被牵出去溜溜了,这位全贵公公才肯过来说点好话。前倨后恭,可见此人踩低捧高,小人行径,品性也不怎么样,可孟韶欢也没有选择,因为全贵公公没有说假话,假冒失踪的皇室女这件事,一旦开始做了,就绝无回头的可能性,不管她是不是被胁迫的,一旦暴露,她都是死路一条。“民女知晓。”柔弱的姑娘立在原处,一双眼似是雨后被打湿的黑色石头,清凌凌的墨,黑白分明的望着那公公,道:“民女懵懂,不知宫中事物,日后定以公公马首是瞻,处处听公公安排。
这么两句示弱的话落到那公公的耳朵里,听的那公公心下满意一-这捡来的假货聪明懂事,又生如润玉,调养雕琢一番,与真的又有什么区别?两个心怀鬼胎的人各揣着一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含含糊糊的,继续将这场戏唱下去了。次日寅时,孟韶欢便被拎起来梳洗打扮。
衣裳换成了上好的绫罗鲛人纱,淡粉色的齐胸襦裙,外衬壁光丝雪色外衫,发簪挽成花苞头,其上簪了几只淡粉色的小花簪,面白如梨花带雨,额间一点朱砂,抬眸间春色皎皎。她生的好,眉眼柔润清新,被这样一妆点,便如同枝上新蕊一般娇嫩夺目,全贵公公看的直点头,弓着身便道:“请姑娘出门。
孟韶欢临出门前,又迟疑着道:“请人拿副面纱来。她怕碰见认识她的人,裴氏与侯府下面的私兵可不少,那群人都识得她这张脸。全贵公公赶忙请人去拿,在这方面,他们俩倒是出奇的一致-一他也知道孟韶欢这身份是假,故而也带着几分掩盖的心思,好像只要多戴一层,就能藏深一分似的。他们俩自宅院中行出,坐上马车,一路晃晃悠悠去了宫中。他们的马车到宫中的时候,正是辰时。
辰时间,正是元嘉帝上朝的时候,孟韶欢进了京中,先不是见元嘉帝,而是先去见皇后,在女眷后宫走一圈后,等元嘉帝处理完政务后,她才会见到元嘉帝。所以他们在宫门口排查过后,便由全贵公公带着她往皇后的宫殿中行走,一路上孟韶欢都规规矩矩的低着头,未曾去左顾右盼、瞧四周一眼,只是在行走时,偷偷以眼尾扫过四周。这是她第一次到皇宫来。
皇宫大,地上铺着齐整的石板,五步一哨十步一岗,走几步便是朱墙碧瓦琉璃顶,处处大气奢华,大奉开国百年,共传承两代皇帝。先帝号武昌帝,开国名帝,后传承当今圣上元嘉帝,元嘉帝年纪轻轻,即位不过三岁,正是龙精虎猛之年。
皇宫正殿一片朱红赤金,气势恢宏,殿外游廊上刻龙纹云翔浮雕,地上踩过的地砖都用上好的汉白玉,地缝干净整洁,来往的太监宫女都穿着一样的衣裳,按着规划好的方向前进,一切静默无声。
宫墙好高,要将头努力的抬,才能看见一片湛蓝色的天,似是一座很大很大的、金碧辉煌的牢笼,无形的条框束缚着所有人,稍有不慎便有重罚压身,就连这墙角下的花都有人专门来修剪,不满意的花苞要被剪下来,生长的方向要被定好,枷锁重重重重,人身处其中,不需旁人来说,自己便会弓起脊梁,垂下脑袋孟韶欢行向皇后的翊坤宫的路上,在心底里过了些关于这位皇后的一些事情,都是全贵公公给她讲的。
她是全贵公公从金和府带出来的,出了事,难免不牵扯到全贵公公,所以全贵公公将需要告知她的,都仔细说了一通。
比如,先帝一生育有两儿一女,这位元嘉帝是先帝早就定下来的嫡子,元嘉帝三岁那年,先帝便将国号改为元嘉,国储早定,而这位皇后,便是元嘉帝即位那年娶的正妻,说来也巧,这位皇后也是东津人,只是当时全贵公公只草草的与她说了两句“皇后敦厚端庄”,并未提及其他。
所以她对这位皇后也一无所知。
不过这也正常,所有人都知道她是流落民间的皇家女,一夕寻回,对皇宫一无所知才对,也不需要她刻意去过问太多,反正她一个假货,老老实实地找个地方缩着就够了,不必太过出挑
思索间,她们已穿过了一假山石景、过了一道宝瓶门,随后到了一个极为奢华的宫殿回廊下,一旁的宫女见他们行来,立马走上前来,与孟韶欢见礼,一开口就是一阵清河话,显然是早就摸清了孟韶欢出身清河,颇为亲切道:“可是李姑娘?我们娘娘早侯着您了,只是临来了客,还劳您稍后。
孟韶欢自然应下,老老实实地站到了一旁去。全贵是随她一道来的,自然也与她站到了一道,只是她老实,全贵却不老实,他站在回廊檐下,不断地往皇后娘娘的翊坤宫宫殿里瞧。翊坤宫极巍峨,且木窗明朗,足有三丈长,透过葳蕤草木,能隐隐瞧见其内的情景。孟韶欢见全贵瞧得起劲儿,就也跟着看了一眼。这个方位,瞧不见传闻中的皇后娘娘的影子,只能看见客席。在客席上,摆着一张太师椅,一个单薄的身影正端坐其上、侧对着她,对方穿着一身深绯色官袍,头戴官帽,猎猎绯红、浓浓官帽,却衬得那人露出来的一截脖颈极为苍白,后背间的骨头形销似支,瞧着似是大病未愈
她这一眼望过去,对方正好偏面低咳,叫她隔着花影窗柩,瞧见了半张脸。那是半张清隽的面,若寒泉孤冷,肤色苍白到近乎如玉,唇间似乎正溢出一丝艳色的血,又被他自己缓缓用指腹擦掉。
纯粹的白与红之间,是他如死水一般的眼。他那双瑞凤眼中似是笼着几分沉沉的暮色,看什么都透着了无生趣的孤寂,像是一座死掉的山,人人都能瞧见他日渐枯萎的叶与缓慢断流的溪,可又无力回天,只能瞧着他一点点死掉
竟是裴琨玉
孟韶欢瞧见裴琨玉的那一刹那,心口都跟着剧烈的跳动了两息。她早就想过有可能会遇到裴琨玉与李霆云,却不曾想,这么早就--而于此同时,孟韶欢听见旁边的全贵从嗓子眼儿里冒出来一声“哼”,似是极为不屑。孟韶欢瞧着全贵这个姿态,便壮着胆子顺势问道:“全贵公公,不知这是何人?"当时他们身处在皇后娘娘的翊坤宫里,本是该谨言慎行的,但是全贵公公太厌恨裴琨玉了,便没忍住,低头与孟韶欢道:“一个满口仁义道德的伪君子罢了,说是裴氏长子,哼,实则还干过抢友人妾室的事儿呢,也没比我们好到哪里去。说到此处,全贵轻嗤了一声,白胖的面上挤出来几分讥诮,贴近孟韶欢,又道:“皇后娘娘出身裴氏,是裴氏这一代的嫡长女,他是皇后娘娘的亲弟弟,裴家宗子,仗着自己出身,从不曾将我们这群阉党放在眼里,嘿,前些日子在清河,他的公务未曾办好,这便罢了,后来他又不知怎的回事,生了一场大病,回了京城就成了这样一番模样,看着都没多少日子活头了一一说是今日散早朝后,皇后娘娘特意将他留下来,唤过来了一趟,也不知道在问什么。全贵公公幸灾乐祸的话落到了孟韶欢的耳中,像是一阵阵闷钟敲响,震的孟韶欢头晕目眩。
旁人不知道裴琨玉为何生病,她却是一清二楚。她满脑子只剩下了一个念头:万万不能叫这人发现了她。与此同时,隔着一个窗的殿内,裴琨玉正将唇边的血渍擦下。他不想叫长姐看见,怕长姐担忧,也怕长姐心伤。长姐的身上,甚至比他身上的规矩更多,他在朝堂上为裴氏殚精竭虑,但身后都是裴家的人撑着他顶着他,可他的长姐,为了裴氏孤身入宫,前朝的朝政与后宫的荣辱掺杂在一起,长姐很累。
他以前只觉得长姐累,但是他真的爱上过一个人之后,才知道长姐不仅累,还很悲。她是皇后,她的丈夫是皇上,皇上并不荒淫,但是必须要开枝散叶,所以十几岁就有了四五个妃嫔,她嫁进宫里就要斗,丈夫给的宠爱真真假假,她一辈子不敢爱一个人,一辈子算计来算计去,这才是最痛的。
他没爱过人前,以为他与长姐付出的都是一样的多,但他爱过人后,才知道长姐比他更伤,更悲
他最起码可以自由的去爱一个人,可他的长姐,要把爱掺进算计里,心头上一辈子挂着眼泪过活,这是何等的悲怆。
思及此处,裴琨玉垂下眼睫来,咽下喉咙中的血腥味儿,回过头道:“长姐今日唤阿弟,是有何要事吩咐?,
殿内寂静,角落处的冰缸里摆着驱散蚊虫的草药,淡淡的清香蔓延在四周,裴琨玉抬起眸,看向了他的长姐。
裴琨玉的面前,正坐着一个华服女子,头戴金玉珠翠,身着红绸水袖,她与裴琨玉极像,眉目间带着淡淡的清冷,闻言望向裴琨玉道:“是听家里人说了些事,故而唤你来问上一问。
裴琨玉面色依旧一片死寂,沉默片刻后,道:“长姐是想问那位流落到清河的宗室女的事?我没寻到,是我失利,不过,后来我听说,那些东厂的人寻到了,一会儿,我还要去圣上的太极殿内述职。
他也正是因为这件事才回来的--他与东厂的人一起办这件事,两拨人一起去清河,就得两拨人一起回京城,他没办完,但是东厂的人办完了,所以,东厂的人回京述职,他就必须也跟着一起回京述职,哪怕他还没有找到他的韶韶。所以,他才拖着这么一个病骨,又从东津回了京城。坐在太师椅的皇后绣眉轻蹙,回道:“你知道我不是问这个。"一个宗室女,就算是找不到,回头随便再提出来一个封位嫁走就是了,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裴琨玉偏要捡这个来说。
他知道长姐想问什么,但是他不想说,孟韶欢失踪之后,他每一日都活的艰难,心如死灰,更无力去谈,孟韶欢像是他心口处的一把刀,他不想跟任何人提,只在夜深人静时,才敢低头去舔一舔伤口。
他不说,长姐也不开口,两个人就这么坐着殿内幽静,裴氏人都喜静,不管什么地方都是一样的宁寂,无时无刻不磨损着人的精气,长姐的关爱就在这样的寂静中一点点消磨掉了。“罢了。”皇后娘娘似是也累了,她叹了口气,道:“你大了,我不管你,去找圣上述职吧
“是,琨玉告退。”裴琨玉道。
说话间,裴琨玉站起身来行礼。
他方才坐着的时候还不显,现下一站起来,便能叫人瞧见,这人不知清减了多少,原本合体的官袍现下竟显得空荡荡的,他那宽阔的肩竟薄了那么多!行礼时,身子还打了晃,他原先可是能与李霆云这样的人打上几十回合稳站上风的人,现下却连站都站不稳了。皇后顿觉眼中刺痛,却又无话可说,只能咽下嗓中叹息,闭目不去看。裴琨玉便自行从殿中退下。
与此同时,等在殿外廊檐下的全贵斗志昂扬的抬起了脑袋,挤出来一脸过于热情的笑准备上前去与裴琨玉好好行个礼,顺便介绍介绍他带回来的李姑娘裴琨玉办不成的事,叫他们给干成了,这可是他们头一回压过裴氏呐!这时候不狂起来,还等什么呐
但全贵刚想上前,就被一旁的孟韶欢死死抓住了。孟韶欢跟这个全贵公公从清河回京,共行了一路,早就摸清了这个老太监的脾气秉性这老太监刁钻刻薄,事儿还很多,像是村里面养的母鸡,平时没人招惹他,他都要咯咯哒咯咯哒逮谁叨谁,现在裴琨玉在,他一抻脖子,她就知道老太监要叨人。这老太监叨人无所谓,但她还在呢
她与裴琨玉曾日夜相对,裴琨玉熟悉她身上的每一处地方,纵然她现下穿戴整齐,但一望见他,她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扒光了,赤/条/条的站在这。她不敢上前,所以也不敢让那老太监上前。老太监正斗志昂扬呢!突然被孟韶欢拉了这么一把,顿时恼了,皮笑肉不笑的回头问道:“李姑娘这是何意?
孟韶欢低下头,和那老太监道:“在清河的时候--他嫖过我。"只见那老太监大惊失色,一边在心底里怒骂“裴氏这群伪君子居然去青楼嫖人”,一边怕裴琨玉认出来这个找回来的女人是青楼妓子,是他安排出来的假冒货色,匆忙将孟韶欢挡在身后,一个音都没敢冒
孟韶欢何等聪明,一出手就拿捏住了老太监的七寸,成功的让老太监变成了缩头乌龟。等那竹清松瘦的公子自殿间出来时,那两个缩头乌龟恨不得找地方钻下去,谁都没有冒出头来。
只有清风摇晃,拂过他们的枝丫。
裴琨玉混混沌沌的从殿前离开,经过她时,甚至头都不曾落过去看一眼。这对裴琨玉来说,是同样无趣的、疲惫的一天,他的魂魄被抽离,只剩下一个行尸走肉,撑着他的身子一日日的熬,悲怆与压抑填满了他的身躯,他每时每刻都浸润在痛苦里。如果有神明许愿,他宁愿献出血肉去寻他的韶韶,可什么都没有,所以他只能这样日日苦熬。
他自然也不知道,他正在与他心心念念的人擦肩而过。那天的御花园,那天的花草树木,那天的长姐,一切都入往日般一样,当时只道是寻常。裴琨玉走后,孟韶欢进殿觐见皇后娘娘。
与她见过的李挽月、庄二姑娘都不同,皇后娘娘言谈甚是温和,见孟韶欢面带薄纱,也只是问了两句,孟韶欢推脱说"花粉相克、面上生疮”,皇后也未曾逼她摘下,只赏了她些许东西,让她坐下问了问家中事。
孟韶欢之前都与全贵对过假话,现下对答如流。转瞬间,太极殿那头便来了消息,说是圣上见了裴琨玉与东厂的人之后,赏了孟韶欢一个公主封位,名曰“太平”,并赏公主府、封地,隆宠无双,甚至今夜还要在群欢殿摆宴,让满朝文武都来觐见刚找回来的、流落民间的新公主。暗里来说,孟韶欢的身份应当是郡主,之前全贵也是这么告知孟韶欢的,但不知为什么,最后落下一个公主的名分来,甚至这名号也给的奇怪,旁的人都是“长乐”,“永安”,“德顺”这种词,偏她得了个太平,似乎有些寓意,但又不知道在暗指什么。圣旨来时,孟韶欢跪在皇后娘娘的寝宫内低头接旨,听着四周人欢声笑语的供奉,看着一张张笑脸和如水一样的赏赐划过,总觉得一切都像是做梦一样,那般不真实。圣上都没见过她,甚至都没问问她一些话,怎么就给了她这么多赏赐呢?她以为她冒充假身份,来宫里应当是步步杀机,应当仔细审查她,将她祖宗十八代都挖个遍,但是怎么没有一个人来找她麻烦...反而全是好东西呢?好像一切太过顺利,叫她不知如何反应。
与此同时,太极殿内。
元嘉帝屏退左右后,与裴琨玉坐在太极殿的矮塌前对弈。元嘉帝天生帝王,眉眼凌厉,周身都带着几分咄咄逼人的锋锐戾气,比之李霆云更胜七分,倒衬得对面的裴琨玉温和苍白。
裴琨玉与元嘉帝少时便相识,早些年,裴琨玉的大兄没瘸的时候,还做过一段时间太子伴读,那时候裴琨玉甚至与元嘉帝一起私服游街过,故而后来裴琨玉入朝后,一直为元嘉帝重用,元嘉帝与旁人做君臣,但私下里,却与裴琨玉做好友。今日裴琨玉与东厂人一起在元嘉帝手底下述职之后,元嘉帝赏了东厂人,罚了裴琨玉半年俸禄,然后又将裴琨玉留下下棋,下棋时,元嘉帝半调侃的问他:“心不在焉的,在想什么?裴琨玉端坐在棋盘对面,手里捻着一颗白子期,静静地思索了片刻后,低声道:“臣非是妄议同僚,也并不是背后给那群东厂人使绊子,只是...臣觉得东厂寻回来的那女子,身份不大对。
他今日在皇后的宫里瞧见了那女子的影子,本并未曾多想,只当是他自己被李霆云分了心,没好好做公务,没能找到那帮人,现在东厂那些人找到了,他无话可说,所以圣上罚他他也心甘情愿的受,做错事要认,裴琨玉绝不会推辞半句。但是,今日述职时,东厂人为了证明那女子的身份,竟然掏出来一块碎玉来。能证明身份的玉只有一块,早就被裴琨玉拿到了手,后来随着孟韶欢一起失踪了,所以裴琨玉断定,东厂的玉是假玉,玉都是假的,人又如何是真的呢?东厂这是在欺君罔上,裴琨玉无法与他们同谋,裴氏家训便是主辱臣死,元嘉帝受蒙蔽,他不能当做自己看不见。
而坐在裴琨玉面前的元嘉帝微微一笑。
他拿起一字,落下后,道:“朕知道。
裴琨玉微微一惊,又听那元嘉帝道:“你都找不到的人,那群废物如何能找到?只不过,南陈使臣等待多日了,这婚事,也不能再拖延下去了,朕就一个姐姐,舍不得给出去,那群皇族贵勋也舍不得自己的女儿,这时候,出个假的便出个假的吧,朕不在乎,子瞻,你也不必太过刚直。’
说话间,元嘉帝吃了裴琨玉几子后,道:“这世上人都各有各的心思,哪儿那么多真君子呢?朕要真跟他们一个个掰扯,这万里江山不用坐了。他明白水至清则无鱼,所以只要事情解决,他从不探寻过程。裴琨玉微微闭眼,压下了心底里那些不赞同的念头,抬手下棋后,道:“圣上宽和。”“今夜该给那位太平公主办洗尘宴了。”元嘉帝一字落下,哈哈大笑道:“今晚朕便赐婚,过几月,就把她嫁去南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