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融融,可殿中气氛降至冰点,宫婢们眼观鼻鼻观心,皆噤声不敢言。
太后望着殿外逐渐消失不见的两道身影,直到空寂的殿外有只飞鸟略过,才慢慢敛了视线,神情漠然。
她低头,端起桌上的敞口茶杯。茶汤红浓清亮,映出她的倒影。
“啪——”
茶杯被猝然扔远,碎了一地,茶汤打湿地毯,连蜷在太后身旁的橘猫都被这清脆的声音吓一跳,跳窗而出。
宫婢们胆战心惊,将头埋得更低了。司泓使了个眼神,管事姑姑槿素领着宫婢们离开大殿。
司泓走近了些,劝道:“娘娘息怒,凤体要紧。”
太后拿着手绢,慢条斯理擦拭溅到手背的茶水,司泓接过她欲扔到桌上的手绢,低声劝慰,“也并非坏事,陛下准了永宁长公主参加赏花宴,少男少女在宴会上生情的,比比皆是,娘娘不必担心。”
“早上梳妆的时候,哀家又发现了一根白发,”太后长指摸了摸鬓边头发,眼底流露出哀伤,“哀家老了,不该操心的事情瞎操心,到头来反落得个多管闲事的名声,惹人厌烦。”
“娘娘凤仪万千,甚至比当初还动人,哪里老了?”
司泓来到身侧,为太后揉了揉太阳穴,“世人皆知娘娘心善,先帝的孩子们,娘娘更是视如己出,永宁长公主识大体,又温顺乖巧,若是知道娘娘的良苦用心,必不会怪娘娘。”
他软声劝道:“娘娘莫怄气,便是赏花宴不成,也有其他嫁人的法子,臣何时让您失望过?”
过了许久,太后脸上的不悦才消失,她拍了拍身侧男人的手,“出去吧,待久了惹人生疑。”
“诶。”司泓松手,看了太后一眼,还是将桌上的手绢揣进怀中,若无其事地离开大殿。
良久,太后唤来槿素,吩咐道:“传信给丞相府,让文瑶明日来宫里一趟。”
*
三日后,赏花宴。
永宁收到元姝大长公主的赏花请柬时,有些意外。她在宫里的存在感极低,除了例行给太后请安,几乎不怎么离开玉芙殿,没承想竟会受邀赴宴。
元姝大长公主自戎夏和亲回来,便常入宫看望生母太皇太后,永宁对这位皇姑的印象还停留在先帝在世的时候。
除了隆冬时节,元姝大长公主总是拿着团扇,纤指染了丹蔻,浓妆盛颜,眉间一点赤色花钿,妩媚妖娆,艳色华服,风华绝代,浑身散发着如火焰般张扬的气息。
马车稳稳停在大长公主府邸外,永宁扶着夕岚递来的手,踏着马凳从车上下来,彼时已经有几名赴宴的贵女陆续入府。
永宁踏进府门的时候,便被府里的丫鬟领着,去正厅拜见长辈。
这厢,正厅里坐于元姝下首的,还有另一位雍容华贵的少女,嘉和长公主。两人不知在聊什么,相谈甚欢,瞧见永宁来了,嘉和脸上的笑敛了,似有不悦。
永宁盈盈一拜,问候长辈。
元姝轻轻摇了摇双面绣团扇,目光仍在永宁的身上,“我见过你母亲,没想到几年不见,你竟比你母亲还要俏丽。我就喜欢这副水灵灵的好皮囊,得让那些男人们争相吃醋才行。”
她言语素来直白,倒是让永宁不好意思,红了脸颊。
元姝笑了笑,小姑娘的脸皮总归是要薄些,“这时花园热闹,去花园玩吧,看上哪朵花就摘。”
主角已到,好戏自然也该开了,光想想就好玩。
永宁离开后,嘉和不悦,使起了小性子,“姑姑,早知您邀了她来,我便不来了。您明知我不喜欢这便宜妹妹。”
元后生嘉和时是元气大伤,一年不到就病逝了,嘉和便养在祖母膝下。嘉和与刘胤虽是亲兄妹,但因为一些原因关系日渐疏远,因元姝常去太皇太后那边,姑侄女的关系还算不错。
元姝这会儿可不会安慰嘉和,“这赏花宴缺了谁,都不可缺了永宁。”
嘉和震惊,不仅皇兄偏爱永宁,竟连一向关心她的姑姑,也帮着永宁说话,娇嗔道:“姑姑。”
元姝看她一眼,纤指把玩团扇,笑道:“待会儿你也去赏花,若是相中俊俏的男人,便收了。这男人嘛,光赏心悦目不行,身材也要高挑健硕的,否则食之无味。”
嘉和顿时红了脸,害羞地低下头,“姑姑莫打趣我。 ”
*
大黎不设男女大防,春光明媚,贵女们嬉戏玩闹的声音传出园子,一道一道窈窕艳丽的身影穿梭在繁花簇锦间,其中也有世家子弟们的身影。
花香扑鼻,引来阵阵蜂蝶。
当闻到熟悉的花香时,永宁眼前一亮,诧异道:“不过时仲春时节,栀子怎还开花了?”
领路的丫鬟说道:“长公主有所不知,花园里的各种不合时令的花卉,皆是殿下花房里的花。那边是鹅黄迎春花,紫白粉杜鹃花,那儿是晚春橙黄凌霄花,那边是初夏纯白栀子花、茉莉花,那池缸里紫色睡莲也是今日刚从花房搬出来的。瞧,深秋菊花开得正盛。”
永宁顺着丫鬟指的方向逐一看去,真真是繁花似锦,连小道两旁都摆放着几簇不同品类的花卉,“园子逛上一圈,岂不是经历了四季。”
丫鬟将永宁带到花园后,便离开了,此时园子里赏花的世家贵女们三三两两结伴,正在兴头上,可没一位是永宁相熟的。
水榭亭外摆放了数盆栀子花,永宁喜欢栀子,这是瞧见了便走不动道了,径直往水榭亭去,偶然间听见身后贵女们的闲谈。
“我听说晚些时候陛下会来,今日看似是赏花宴,实则是大长公主帮陛下物色妃嫔的。”
“啊?你哪儿听来的?”
“喏,你看郑文瑶,盛装出席,打扮得花枝招展,不就印证了我爹打听的消息?她是丞相爱女,又是太后的侄女,后位定是她的。可那妃位,我们也可争上一争。”
太后侄女。
永宁顺着看去,那牡丹花丛旁浓妆艳抹的绛衣少女,便是郑文瑶。
永宁与郑文瑶有数面之缘,她是太后的侄女,性子温婉贤淑,文采斐然,若真与皇兄喜结连理,定能成为皇兄的贤内助。
这厢,郑文瑶抬头,两人的视线猝不及防相撞,她看见永宁,笑着微微低头,打了个照面。
永宁亦是,之后便敛了视线。闲谈的贵女们走远,去了别处赏花,永宁拎着裙裾,走下一阶台阶,来到栀子花旁。
翠绿的嫩叶簇拥着纯白的栀子,那鹅黄的花蕊还能瞧见几只蚂蚁在爬,幽幽清香萦绕在鼻翼,令人舒心。
她想,玉芙殿的栀子花若是能养好,秋季应该能开一两朵花。
永宁看入了迷,忽然想摘一朵回去。
她伸手,手指快要碰到花枝的时候,几乎是同时,一只男人的手倏地碰到还带了些浅绿的花苞。
永宁吓一跳,忙缩回手,惊怯抬头,对面一名白衣男子单手负后,眉眼修长疏朗,面如冠玉,英姿挺拔,仿若修竹。
男往后退了一步,拉开过近的距离,躬身拱手,声音郎朗如清泉,“在下失礼,不知姑娘亦要采花,唐突冒犯了,姑娘莫怪。”
男子温文儒雅,不像是有意冒犯,永宁便没有揪着不放,问道:“公子也喜欢栀子?”
“色疑琼树倚,香似玉京来(1)。玉影碧波,饶是满庭栀子香。纯白栀子与富贵牡丹比肩,好像也不过分。”男子拱手低头,说道:“在下翰林学士裴文炳,敢问姑娘芳名?”
永宁感觉与他谈话舒服,正欲开口,周围一阵骚动,响亮的拍手声响起。
“诸位,如今时辰尚早,大家不如聚一起玩游戏?”有贵女提议道,园子里众人的目光都投了去。
永宁发现嘉和不知什么时候来的,手里摘了鹅黄色黄玫瑰。
嘉和与那贵女相隔甚远,眼睛眨了眨,似在思考,“好呀,我倒觉得可行。”
长公主都发话了,纵使有人不想参与,便也不敢驳了长公主的颜面。
须臾间,园子里的公子贵女们聚在一起,嘉和说道:“咱们来玩击鼓传花,鼓声停了,手里有花的人就要受罚,若是在传花途中,那传花的人和准备接花的人,都要受罚,抚琴吟诗,舞刀弄剑都行。”
众人很快围了个大圈,男男女女交错着席地而坐。
永宁还没反应过来,前后就已经有了人,左手边是刚认识的裴文炳,右手边突然坐过来的男人她不认识。
五官硬朗,身姿健硕,倒像是习武之人。
“武安侯世子,执金吾左辅都尉,陆涿绪。”
陆涿绪话语刚落,府中侍卫敲击的鼓声响起,游戏忽然就开始了。
首局的花球自是由嘉和开始传,随着一声声鼓声,花球从众人手里传来传去,半圈之后气氛逐渐紧张。
永宁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从裴文炳手里接过花球,可正要传给陆小侯爷的时候,鼓声戛然而止。
在几道庆幸声中,永宁拿着花球愣在远处,万万没想到,越担心的事情,越容易发生。
永宁歉意一笑,“抱歉,陆小侯爷连累你了。”
陆涿绪:“姑娘莫自责,实乃陆某之幸。”
言罢,他站起来,豪爽说道:“我舞剑。”
嘉和催促道:“永宁,你选好罚什么了没?别让大家久等。”
陆涿绪一惊,原是永宁长公主,那位移居寺庙又被接回宫的永宁长公主。
永宁落落大方起身,来到人群中间,行走间已有选择,“既然陆小侯爷舞剑,那我便献丑一曲。”
嘉和蹙眉,虽不喜永宁弹琴,但还是让侍女将亭子里的琴抱过来。
永宁坐下,缠上指套,先试了几个音,然后低头慢慢拨动琴弦。
琴音袅袅,而此时陆涿绪伴着琴音,咻咻舞剑。
琴声悦耳动听,不逊宫廷琴师;舞剑干净利落,锋芒毕露,陆涿绪兴头正盛,不知不觉间挑了一朵艳色芙蓉花。
芙蓉花忽然落到琴上,打断永宁的弹奏,她茫然抬头,只见舞剑的陆涿绪动作行云流水,气势磅礴。
视线无意间相碰,永宁心跳得飞快,脸也烫了起来,她抿唇,羞赧地低头,抚琴继续弹奏。
园子外的主道上,一双晦暗的眸子盯着弹琴的少女,男人唇角压的低,周身的气息再次降了下去,好似冷风袭来。
刘胤摩挲玉扳指,神色掩映在投下的树影中,一抹愠色在眼中乍出锋利的寒芒。
他亲手教弹的曲子,她竟弹与别的男人听。
抚琴舞剑。
好一个郎情妾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