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五十七章
王帐那边还在商议,姜从珮也不急,让阿茅把甘萝叫来。
甘萝是她管事之一,也是王府旧人,一直跟在她身边,但跟若澜又有些不同。
若澜舍不得离开她,这些年主要在府内照顾她身体和起居,偶尔对外联系,帮她巡察和传达命令,但并不管理具体事情,甘萝之前也在身边伺候她,前几年她兴建作坊开设店铺,便把甘萝派了出去,历练了几年,攒了不少经验,做事利落又仔细,现在已是她手下几个管事之一。其余几个管事都分散在各地,甘萝正好在长安,主动请缨跟她一起北上,姜从烟确实需要人负责工坊之事,便同意她的决定。
这一路从长安跋涉而来,甘萝一直带着手下的家仆安分守己,从没惹过麻烦,又能自给自足,几乎没有存在感,一直到几日前抵达王庭,安顿好后每日也只待在这边,修整一下工具,盘算一下可以发展的产业,在外人看来似乎只是可有可无的家仆。
姜从烟日常并不需要太多人伺候起居,五六个人足矣,再说还有朝廷分配的宫女和内侍,也能安排着做杂活,带着几十人家仆,自然要发挥他们的作用。“女郎,您找我?”
帐外,一个约莫三十的年轻女性走了进来。她一身青色齐膝窄袖衫下搭黑色褶裤,头发全部梳起盘于脑后裹在头巾中,一看打扮就很利落。甘萝五官清秀,眉峰略高露出几分严肃气势,眼神沉着,看到女郎时却不由温柔了许多。
“嗯,先坐下说话。”
姜从瑚让阿榧从书房拿了纸笔,铺在桌上,提起笔,将自己觉得可以的三个位置大概画出来,顺便把今天逛的地图也标记了下,每一处都住着哪些人。
“……我觉得这三个位置都可以考虑,不过具体还想问问你的看法,你也可以再亲自去看看哪里更适合修健作坊,到时你来决定,实际运转方面你比我清楚。”姜从珐将三个位置的优缺点都告诉她,最后看甘萝怎么选。
甘萝听完却道:“女郎今后不止发展制糖一个产业吧。”
姜从珐定神看了她一秒,忽然笑了,“你果然懂我。”甘萝也一笑,“那就只有两个选择了。”
“也不一定。”
甘萝:“嗯?”
“或许……我全都要呢!”
甘萝愣了一下,姜从瑚朝她眨了眨眼:“你现在有优先选择权,一定要选自己喜欢的,以后可没这个机会了哦。”
甘萝愿拜下风,敬佩地看了女郎一眼,“那我就多谢女郎给我这个机会了,我一定好好选。”
姜从烟继续道:“现在产业才刚开始,糯米和小麦等原料从中原购买也需要时间,一时半会儿你们还忙得过来,等以后扩大规模后人手必定不够,我现在有个初步的想法,到时候我们要招用些鲜卑人进作坊干活,但要如何平衡处理我们跟他们的关系,需要斟酌一下。”“而且,语言沟通很重要。”
听到这儿,甘萝也无奈地低下了头,叹了口气。他们都不是什么天纵之才,哪里这么容易学会一门胡语?尤其是他们的鲜卑语又没文字,单靠脑子记,脑子都要打结了。
姜从因见她垂头丧气,只好安慰她:“你也不用担心,语言是在说话中学会的,只要你多跟当地人交流,很快就能学会了,不着急。”
就算语言完全不通的两人,单靠表情和肢体动作也能大概交流,只是遇到复杂的事情应付不过来而已。女郎这么说,甘萝却下了决心,一定要早点学会鲜卑语,不然到时沟通不起来发生矛盾才是麻烦。“女郎放心,我会办好您交代的事的。”
姜从烟摇头,“我跟你说这些,只是让你心里先有个准备,还早着呢。”
她也不可能一上来就大张旗鼓地插手所有事情,事缓则圆,得一步一步慢慢来。
她知道那些鲜卑人也在观望她,思量她每一个动作背后的意图,想知道她这个汉人公主是不是包藏祸心。她并不怕他们看,反而怕他们不看,看看她所作所为到底是对鲜卑好还是对鲜卑坏。
甘萝离开后,姜从烟去了书房,站在书架前对着分类看了看,拿了本农书下来。
王帐中,拓跋骁坐在主位的鹰首王椅上,看着底下进来的十几人,此时几乎吵翻了天。
“王,麦苗已经死了一半,另一半也活不成了,我们就不该像那些汉人一样种地,我们鲜卑从来不种地,放牧打猎才是鲜卑人最擅长的,我看就该直接把剩下一半拔了改回草地,土默川水草那么好,能养活几十万牛羊了,不该浪费这么好的土地啊。”
“段目乞说得对,王,我们已经浪费一个春天了,现在把麦子拔了改回去,还能继续放羊。“贺然干在一边附和。“对,放羊才是我们最该做的。”
“种什么地?到现在什么都没捞着!”
众人七嘴八舌议论纷纷,但基本都认为种地不适合鲜卑,还是改回草地更好。
拓跋骁坐在王座上,一直没说话,任由他们随心所欲地发表自己的意见。
他脊背靠在座椅上,一手随意搭在一边,一手支着脑袋,长腿伸出,脸上没有表情,看不出喜怒,高挺的眉弓在他眼里落下小片阴影让他看起来有些沉,可那双碧眸却虚虚地盯着某处,显得有些漫不经心和无聊。这件事他回来那天就报过了,当时他没立马处置,现在又报上来,明显是想让他做个决断。
众人吵了半天,见王一直不表态,最后还是一个看起来四五十岁颇有威望的男人站了出来,“王,我们都认为不该继续种地了,应该跟以前一样在土默川放牧。”拓跋骁没回应他。
那人加重了语气,显得语重心长,“王,种地浪费了这么肥沃的土地,还浪费了这么多人手,可从春天到现在,我们什么收获都没有,就算我们等到秋天,到时候麦苗都死光了,我们又得到了什么呢?”
“中原人擅长种地,我们鲜卑擅长放牧和打猎,我们就该干我们擅长的事,我们鲜卑几百年都是靠放牧和打猎过来的,大家都习惯了这样的生活,突然改变是行不通的。”
他说得有理有据,又符合众人的认知,底下人纷纷点头表示同意。
拓跋骁见状,终于抬起眉,“你们都同意可地延寻说的,认为鲜卑该放牧,不该种地?”
众人见他表情虽没太大变化,可气场中透着股寒意,迟疑了下,相互看了看,从对方脸上看到跟自己一样的想法,最终还是鼓起勇气点点头,“是的,王,我们认为俟熟地何说得对,放牧更适合鲜卑。”
他们异口同声,拓跋骁浓眉朝下压了下,眸光渐渐聚起。
“我不这么认为。”
这时,一道截然不同的声音在十几人中脱颖而出。他站到前面,朝拓跋骁道:“王,我认为我们应该继续种田。”
这人模样看着也很年轻,不过二十多岁,他头发没辫成辫子,而是用发冠束起,身材挺拔却不过分健硕,虽然穿着鲜卑服饰,可一举一动间却有种中原士人的风范,若不是截然不同的瞳色和高鼻深目的五官,一眼望过去还以为是个汉人。
众人见说话的是他,都皱起了眉,“拓跋怀,难不成你在中原待了几年,就真把自己当中原人了?”拓跋怀被这么说也不生气,平静地望过去,“我当然没忘记我是鲜卑人,但我认为王的决定是正确的。”说罢,他不再跟旁人纠缠,转而认真对上拓跋骁,“王,我愿意去解决这件事。”
“王,我们根本不适合种田,应该改回牧场。“其余人不死心地反驳。
拓跋骁等他们吵完,才终于坐直身体,没理会别人,只看着拓跋怀,“你有把握解决麦苗的事?”“工!”
拓跋骁只投去一个黑沉的眼神,众人便下意识禁了声,说不出反驳的话。
“我已经决定了,你们不用再说。"他语气淡淡,却自带一股威势,眼神再落到拓跋怀身上。
拓跋怀很有信心:“要是王能让我带上那些汉人工匠,我一定能处理好。”
拓跋骁想了下,点点头,同意了。
“本王就命你前去处理麦苗的事,一定保证剩下的存活,农田决不能改。”
“是,属下一定完成王的命令。"拓跋怀抚胸垂首,铿锵有力。
已经做下决定,农耕之事宜早不宜迟,多耽搁一天麦苗就多死一片,拓跋怀当即出了王帐,朝工匠位置走去。只是调些人手,他原以为会很顺利,没想到这些汉人竞然敢拒绝自己。
“你说……我无权调用你们?”
“这些匠人是梁国皇帝结盟的条件,现在已经属于鲜卑了,你们要违抗王的命令?"拓跋怀审视地看着文或,眯起深褐色的眼眸,不经意间露出几分危险,接着他又提醒说,“别忘了,你们现在站着的土地是鲜卑王庭。”所以你们没有反抗的资格。
文或似乎没察觉到他不善的语气,依旧一副恭敬又温和的模样,好声好气地解释道:“大人理解错了,我们并不是不遵守王的命令。”
“那是我误会了?"拓跋怀斜看一眼。
文或露出一个笑,“确实是误会了。”
“若此刻王要用这些工匠,他们自然该出力,只是需要告知公主。”
拓跋怀向他投去一个怀疑的眼神。
文或便继续道:“大人有所不知,这些工匠是公主陪嫁,而王先前对我们公主承诺,同意公主自行管理嫁妆,所以,他们实际上还是公主的私产。公主与王夫妻一体,我们当然要为王效力,只是这用人是否也该通知公主征得公主同意?”
拓跋怀脸色僵硬了下,喃喃,“我竟然不知这些匠人是公主的嫁妆。”
文或见他怀疑,当即转身从自己帐篷里拿出一份锦绫帛书,在他面前缓缓展开。
“大人请看,这是梁国国书。”
到这一步,还得感谢梁帝好面子的行为。
因为拓跋骁要求多,又要嫁公主又要送工匠,还要开贸易,梁国这种行为跟属国上贡也差不多了,为了面子上好看,梁帝直接把工匠算到了姜从烟的嫁妆里。虽然他知道这只是明面上的,工匠实际上就是满足拓跋骁的野心而已,但他对外的官方说辞却是“鲜卑王特意来长安求娶公主,梁国同其修好,以厚礼嫁公主”,这样一来就能弱化和亲带来的负面名声。
史书笔墨这么写,等到百年千年之后,后世之人也就无从考究真相究竞如何了。
拓跋怀朝国书看去,他认识汉字,果然看到上面写着“以工匠陪嫁之"几个字眼。
所以,他现在调用不了这些工匠?
他额角忍不住抽了下,紧紧握着拳头,费了很大力气才压制住胸口的情绪。
同时在心里骂人,狗皇帝实在是虚伪至极,他这样做面子上好看了,却给自己添了大麻烦!
拓跋怀咬了下牙,朝文或道:“既然如此,容我回去向王禀告。”
文或依旧和和气气,点头应好,恭敬地送走了对方。等人一走,文或立马招来自己的侍从,将刚才发生的事概括了下,让他立马去禀告公主。
工匠队伍在王庭外围偏远的地方,拓跋怀去王帐找拓跋骁,文或的人来找姜从瑚,两边几乎是同时到达。姜从烟听到报信人说的话,并不意外。
拓跋骁要发展农耕,从梁国要来的工匠正好有擅长农事的,他当然要用上,只是这个人选竞然是……拓跋怀?拓跋怀。
但除了他,好像也没有更合适的人了。
拓跋怀是纯血鲜卑人,也是鲜卑王族,但他身世十分复杂。
他祖父拓跋索漠跟拓跋骁的祖父拓跋没骨能是兄弟,索漠曾是上上上任鲜卑王拓跋力微最看重的王子,可惜被他叔叔拓跋穷杀了,拓跋穷登上王位后残暴不仁嗜杀成性,拓跋怀的父亲拓跋宇被迫逃亡,拓跋怀自己从小流落中原,在汉人社会中生活过很长一段时间,自然而然学会了汉文化,直到十八岁才回到鲜卑王庭。
他是鲜卑王庭中为数不多精通汉文化的人,能理解拓跋骁所思所想,懂他这么做的目的,而后面,他似乎还支持拓跋骁的改革,但这部分史料很少,也只是一种猜测了。鲜卑人看重血脉,却不像中原王朝那样推崇皇室将他们高高贡起,对他们而言,谁手里的兵多,谁最勇猛,他们就臣服谁,就算有王族身份,没有实力的话他们也看不起对方。
拓跋怀流落中原十几年,回到王庭不过七八年,这个时候的他在鲜卑中的地位并不高,比拓跋勿希还要低很多,存在感并不太强,但后来的历史上,拓跋骁陨落后,鲜卑内乱,乌达鞮侯趁机再次袭击王庭,鲜卑一败涂地,不起眼的拓跋怀却收拢起残部,抵抗了乌达鞮侯许久,但他最终也不是乌达鞮侯的对手,只能一路逃窜。乌达鞮侯志在中原,见他构不成威胁便不再理会,转而挥兵南下。
整个北方沦陷后,不少百姓忍受不了胡人的残暴仍在反抗,拓跋怀不仅收拢鲜卑人,还一边跟中原汉人合作,给乌达鞮侯添了不少麻烦。
乌达鞮侯死后,拓跋怀更是趁机举兵反抗,在北方捅了匈奴一刀,直到他去世前,也算得上一方霸主了。他虽不如拓跋骁惊才绝世,名气也没那么大,但也算得上一个英雄人物,最关键的是,他身为纯血鲜卑人,对于汉文化却不排斥,尤其在后期,他也在着手进行改革,可惜时局动荡朝政不稳,也就没有下文了。许多人说他是弱化版的拓跋骁,姜从珐还没见过人不好评价,但却有种直觉,他跟拓跋骁不一样。按理,这样一个人她该拉拢才是,但现在,他必须从此次麦苗事件中出局了。
因为一一她要入局!
工匠队伍,她一定要掌控在自己手中,绝对不会拱手让给别人。
她猜得不错,拓跋怀回到王帐后,直接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刚才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这些工匠本就是梁国赠送给王庭的财产,竟然还不能使唤?
仅这一点就将在场的人点燃了,他们都顾不上反对种地了,直接义愤填膺,骂起了文或。
“这些梁人简直不知好歹,难道他们以为还在梁国吗?”
“没把他们当成奴隶就已经是对他们的恩赐了,现在竞然敢反抗王的命令,他们知不知道自己的性命在谁手上。”
“那个汉人公主是什么意思?她是不是故意……”有人甚至还说到了姜从咽,觉得她从中作梗,刚想说几句,结果突然感受到一股冷冽的视线,一看,是王!他心头一凛,这才想起自己嘴里这个汉人公主现在已经是王的妻了,而且看王的态度,他对这个汉人公主还很喜欢。他闭上嘴巴,心里却还是忍不住嘀咕。
“王,那些汉人不听话,就该把他们关到奴隶营里去。”
“用鞭子抽一顿就好了。”
“对,还说什么嫁妆,他们所有人都该是王庭的财产,王,您不能太纵容那汉人公主……
所有人喋喋不休,他们一致认为姜从烟这个汉人公主没有资格插手这些事。
就在这时,帐外的亲卫来报:
“王,汉人……可敦过来了,在门口求见王。”拓跋骁一听说她来了,霍地从王椅上起身,大步流星朝外走去,其余人也跟了出来。
姜从瑚立在王帐前,她还是先前那幅打扮,白色的衣裙和简单的侧编麻花辫,裙摆在风中轻轻飘荡,亭亭立在那里就好像一朵花。
她手里拿着一本书,见到拓跋骁,眼神亮了下,主动走过来,“王。”
步履纤纤,优雅灵动。
“你怎么来了?“拓跋骁抓起她一只手。
姜从珮挣了下,没挣开,只好任由他,“我猜你现在在为难。”
拓跋骁不以为然,“我有什么为难的。”
“因为我。”
拓跋骁不说话了。
姜从珐微仰起脖颈,认真看着他碧绿色的眼睛,继续道:“你之前答应过我,说我的嫁妆让我自己管,现在还算数吗?”
拓跋骁原以为她的嫁妆应该只是些金银财物或者一些随行家仆,当时答应得十分爽快,确实没料到梁帝在国书上把工匠也算进嫁妆中。
如果是一般公主,就算明文写了她也没有这个权力,但姜从烟不一样。
她一开始也不知道国书上是这么写的,提这个条件时只是为了保障自己和她带去的家仆,至于工匠队伍,还以为要废一番大力气才有可能收拢过来,从文或那儿得知这个消息后,她突然觉得自己运气还不错,有这份国书在,她就更有底气和把握了。
如此良机,不把握住实在可惜了。
拓跋骁盯着她沉默了会儿,难得没有一口答应,反而问,“拓跋怀说,调用工匠要你同意他们才听令,你要工匠队伍是打算干什么?”
他原本确实有自己的打算。
“王需要工匠做什么,我就让他们做什么?"姜从烟说。她一双乌眸清澈明亮,这么仰头看着人时,满脸真挚认真,不会叫人怀疑她话里的真假。
“他们到了王庭,自然属于王的子民,应该为王效力。只是我担心他们语言不通,加上两族行事方式不同会产生矛盾,我是汉人,他们也是汉人,他们跟着我背井离乡本就不容易,所以我想尽我所能关照这些工匠。”“而且我在凉州时也经营过一些产业,获利不少,要是王让我管理工匠的话,我有信心将这些技艺和产业做好,届时,草原上的物资必定会丰富起来。”“我想证明我的能力,获得您的臣民尊敬。”她不紧不慢地说着,声音清澈、语调轻缓,带着一种动听的韵律,将自己的想法毫不掩饰地展露在他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