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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特殊调查科挂在公安名下,但办公地点却在一处居民楼旁边,一条很窄的楼道里挤进去,楼梯直通三楼,敲开锈迹斑斑的防盗门,开门的是个中年男人,国字脸,浓黑的眉毛,嘴里叼着烟,眉心挤出一个深重的川字,看起来十分苦大仇深。
他看见闻人笙,似乎一点也不好奇来人是谁,略一颔首:“进来吧。”
闻人笙轻挑眉:“我来应聘。”
对方漠不关心“嗯”一声。
进了门,大喊一声:“欸!”
里头应一声:“昂!”
像某种牛逼的暗语。闻人笙情不自禁点了点头,厉害。
屋子里几张办公桌,桌子上乱七八糟堆着雪花一样的纸片,文件扔得到处都是,桌子上摆不下了就摆地上,旁边的文件柜跟摆设也差不多,一整个猪窝狗窝可以形容。
闻人笙:“……”
工作环境看起来相当凑合。而且除了这个国字脸,好像就里头办公室有个女人,除此之外就一个人毛都没有了。
这是什么地下黑作坊吗?
他都要怀疑三百六的补助自己也难拿到手了。
小蛇从发丝里钻出来窥探一下,差点两眼一抹黑,十分默契地说了句:“你怕不是进了传销组织。”
“传销组织是什么?”不过千年老鬼并不懂。
小蛇都有点怕他被卖了还帮人数钱。
里间出来一个瘦高的女人,四五十岁的样子,圆脸笑眼,看起来十分和善:“是小闻吧?哎呀,竟然还能招来人你说说,哈哈哈哈哈。”女人自己把自己逗笑了,捂着嘴自己笑半天,自顾自拍拍自己的脸,提醒自己要矜持,要矜持。
然后热情走过来拉住闻人笙的胳膊,“走走走,我跟你介绍一下我们部门。”
闻人笙:“……”
虽然他不懂传销是什么,但他隐约也有一种掉进狼窝的错觉。
但他沉默半天,最后只说了句:“嗯……其实,我姓闻人。”
算了,人穷志短。
火锅钱都没付,纯纯把老板吓懵逼了吃了顿霸王餐。
“啊?哦哦哦哦,我说怎么有人叫人生的。闻人……嗯,闻人,还有这个姓?复姓呢,洋气。”
闻人笙:“。”
女人拉着他进了里头的办公室,从另一个垃圾堆里扒拉出来一块儿能坐的地方:“坐坐坐,咱们这儿天天就是出外勤,今天就我和老周在,呐,就是外头那个,你叫他周哥就行,我叫崔红,这儿的主任,你叫我红姐吧。”
“红姐。”
红姐满意地一点头,抬手拍他肩膀:“好好好,组织对你很满意,小伙子,你看起来很有前途啊。”
从进来几乎没有说过话的闻人笙再次陷入沉默。
但他看不到一点前途。
从面试到入职,大概花了三分钟,红姐把一沓文件往他怀里一塞:“二中那边有个女学生坠楼了,正缺人,你跟着老周去看看吧,那边好像有点棘手,上午刚去过咱们几个同事,仪器检测不出来任何灵力波动,人就剩一口气吊着了,估计也没有醒过来的可能了。再没有一点线索,就要交给常规部门做意外定案了,小姑娘才十几岁,不能死得这么不明不白啊。”
红姐痛心地说,一下子十万火急了似的,说着就把她推出办公室,冲着老周吼了句:“快快快,gogogo,加油你俩,组织相信你们。”
老周顶着一张苦大仇深的脸拉着闻人笙一块儿出门了,走出大门就绊了一跤,他十分习以为常地整理了一下袖子和衣领,表情都没变地一偏头:“走吧,别害怕,她脑子没病,就是更年期反向版,你听说过阳光型抑郁症吗?她大概是阳光型更年期。”
老周从口袋里抓出一把车钥匙,掸了掸钥匙坠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终于露出一个微笑:“欢迎你加入特殊调查科第五组。”
然后突然顿住,稍息,用一种严肃而郑重的语气扬声道:“为人民服务!”
闻人笙:“……”
老周说完,目光灼灼看着他,闻人笙也回望他,两个人对视的第八秒,他才犹疑地说了句:“为人民服务!”
老周满意了,一把搂住闻人笙的肩膀:“走,哥带你出现场,小伙子你看起来很有前途啊!”
闻人笙坐上他那战损版的方壳桑塔纳上,一颠一颠地奔向了未知的远方,和不知道为什么就很有前途的前途。
没坐过车的闻人笙,攥紧了安全带,眼神有一种视死如归的坚毅。
等红绿灯的时候,老周才咧嘴笑了下:“别害怕,你又不是人。”
人才怕死。
听起来跟骂人似的。
闻人笙倒是有点意外:“但你看起来只是个普通人。”
老周“嗯”一声:“好歹是特殊调查科,总得有点真本事。你以为为什么红姐看你一眼就招你?”
这人是个修出实体的鬼,在鬼界属于修为和地位都很难高的才对,这种级别的鬼一般不会出现在人间,更不会看起来这么……落魄。
不过他并不在乎,崔红看人的眼光很准,能透过表象直接看到本质,他的因果应该非常的干净,所以面试这么轻松。
说着,老周从车后座捞出一沓文件和一个笔记本塞他手里:“这次案子有点棘手,你先看一下吧。”
二中死了个女学生,现代刑侦手段查不出来什么,但尸体——
还没死,还有一口气,但跟死了也没什么区别了,受害者从六层教学楼上摔下来,浑身皮肤蛛网一样裂开,血渗得到处都是,法医检查过,没有致命伤,但就是昏迷不醒,而且身体机能维持在很低的水平,好像随时都能一口气倒不上来噎死,但又奇妙地留了一口气。
特殊调查科是靠异常灵力波动来判断凶手是人是鬼是妖是魔的,但这次失灵了。
因为显然不是人为,更不是意外,只能是妖鬼作祟,但偏偏察觉不到任何非人的气息。
“就算是特别厉害的东西,也不至于一丁点都察觉不到。”老周那张脸显得更愁苦了。
闻人笙沉默片刻,憋了很久还是忍不住问了句:“一个月补贴三百六,你们到底是怎么有这么强的信念感的,是爱吗?是仁慈吗?你们当代苦行僧啊?”
因为小蛇告诉他,他们刚才吃那顿火锅,二百四十七,因为闻人笙这饿死鬼吃了人家八盘羊肉。
老周深沉的脸色寸寸龟裂,怒吼:“外勤是有赏金的,一单少则三千,上不封顶。”
闻人笙眼睛一亮:“油门踩到底,走。”
看老周都要崩溃了,闻人笙义正辞严举起拳头,补充了句:“为人民服务!”
说完他才严肃了点,略略思索片刻:“是因为你们忽略了一个问题,妖鬼主动作祟很难不留下痕迹,就像再完美的杀人也不可能没有破绽。但人类自古就有和恶魔做交易的传统。”
老周突然想起来了什么,突然骂了声国粹,一脚油门踩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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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个沉默的一天,教室里静得只剩下翻书声,或者也没人有心思看书,那也不过是做给老师看的。夏灼下午才回来上课,一直低头坐着,头发散下来,她整个人的脸都埋在黑影里。
她周身似乎形成一种黑暗的漩涡,整个人森森地透着阴寒之气。
许多人都是第一次这么仔细打量她。
她在发呆,不知道在想什么。
白真真的现任男朋友周南最先被叫了出去,人从七班的窗户前匆匆走过,引来一众窥探的目光。
——警察把一楼的办公室征用做临时问询室。
周南是一班的,一身的少爷脾气,被询问的时候,只是冷冷地说了句,“不清楚,不知道。”再问就显得不耐烦了,只说两个人已经好几天没联系了,他怎么知道。
夏灼被叫去的时候,周南靠在外面栏杆上抽烟,然后微微瞥了她一眼,夏灼冲他点了点头,踏进了问询室。
办公桌的后面坐着两个警察,年轻一点的伸了下手,“坐,不用紧张,我们只是询问情况,如实回答就可以,不知道的就说不知道,不要捏造,也不要隐瞒。”
夏灼点了点头。
年老的警官注意到这个女生很平静,平静得近乎妖异。
“昨晚是你和班主任打电话说白真真可能会出事的吗?”
“是。”
“你为什么会这样觉得?是知道什么事吗?”
“不知道,猜的,直觉。”
年老的警官沉默许久,目光有意无意地锁在她身上,默默打量了一会儿,“一点都不知道吗?”
夏灼微微蹙眉,“她从来不逃课,但昨晚的晚自习她提前离开了,去了花莱书屋,我下课回家的时候正好撞见她从书店出来,我妈妈说她在那边哭,我感觉她神色也不太好,所以半夜睡不安稳,就和班主任打了电话。”
程老师托宿管阿姨去宿舍看的时候,白真真已经不在了,起初宿舍其他人还期期艾艾地试图隐瞒,后来看实在瞒不住才坦白,白真真昨晚压根儿没回去。
程老师打了她家里的电话,响到挂断都没人接。
一直没人接通。
二中很少有家长会,白真真虽然脾气差得要死,但很少违反校规校纪,所以也没有被请过家长。程振国作为新班主任,甚至对这个学生毫无了解,她去翻了档案,发现她的监护人竟然是才大她四岁姐姐。
早自习下课的时候,崇德楼和明善楼之间的黄线已经撤去,警察暂时离开了学校。据说白真真的姐姐终于来了,脸色苍白,一直在哭。
上午已经进行了一轮问询,下午换了一批继续问。
但依旧一无所获。
夏灼回家的时候,下午见过的那两个警察就坐在书架之间的休息椅上。
花莱手里抱着一个掉了漆的瓷盆,一只手在和馅料,有一搭没一搭地把手插进馅料里,用力抓紧,让馅料从指缝间挤走,然后重复。
她眼睛半闭着,目光显得有些许呆滞,那双瞳孔里泛着微微的灰白色。她视力越来越不好了,前几年还模糊地能看见东西,如今只能看见一团虚影。
认识她的人都说,她这两年衰老得特别快。
但即便如此,她还是支撑着这家书店。
三餐也依旧可以照应。
老周凝视她好几眼,突然顿了顿笔,询问道:“我们可以四处看看吗?”
“您请便。”
两个便衣。
那个稍稍年长些的警官姓周,单名一个飞字,身材魁梧,肌肉紧实,方脸阔下巴,眼神凌厉异常,就是眉头似乎常年皱着,皮肤褶皱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面无表情的时候也显得苦大仇深得。
另一位年轻的警官姓闻人,是个很罕见的姓,叫闻人笙,个子比周警官要高一点,肩背挺拔,五官清朗,只是眉目显得阴沉,丹凤眼,眼睛狭长,眼尾斜斜地挑上鬓角。戴着一顶帽子,隐约能看见几缕红毛露出来,眼角到下巴的位置,有一道极细的疤纹,像一条渔网线,不仔细看看不出来,但若是观察到,会莫名被那道疤痕吸引,思索到底是被怎样的东西伤到会落下那样的诡异的伤痕。
他不怎么讲话,只是拿笔记本仔细地记录下每一个关键词,间或打量一下四周,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夏灼回来的时候,他目光在夏灼身上停留片刻,不过很快挪开了。
夏灼注意到他手里的本子一角印着:特殊调查科。
她没有进屋,转身坐在了门口的矮凳上。
她像一个悲悯的神祗,安静地坐在神位之上,不动声色地俯瞰苍生。
如果这样遇见,很少有人会把她和代表死亡、杀戮、厄运的死神联系起来。
花莱说了句“您请便”后就退开了,书屋没有监控,门口的监控只能隔着半边门看到室内一小部分,警察上午就已经拷贝走了,没什么收获。
周警官带着闻人笙去了书架,两个人仔细地用目光逡巡着。夏灼就坐在那里,书包抱在怀里,目光眺望着宽阔的马路,水泥地面粉化了不少,显得坑坑洼洼的,昨夜的雨水甚至还蓄积在里面。青蛙从草丛里探出头来,迷茫地“呱”了一声,它的世界里,或许有青草,有雨水,还有食物,但没有人类关心的东西。
或许在人类眼里,青蛙是一种愚昧无知的生物,生存的意义仅仅是维持生物多样性。
但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人类和青蛙没有什么分别。
她思维涣散着,漫无目的地在思考。
等着两位警官从她家里离开。
阴雨天让人深沉,就连神也难免忧愁。
夏灼忽然好笑地弯了弯唇角。
她这种东西,竟然也会被称之为神。
神的存在是一场编织的谎言,就像人类误以为自己掌握了某些真理。
她太想回到神界了去和哥哥重逢了,但因为执念太深,又变成绝望,她绝望地发现,她回不去了。
尽管她守着花莱,至多三五年,她就可以获得圆满,但她总觉得,这件事最后终会功亏一篑,就像是以前做的每一次努力。
就像最后一次见哥哥,他悲哀地说:“命运是一种天定,谁也逃不脱,我们都在天道的制衡之下,除了接受,别无他法。”
夏灼只是摇头:“我不认命,我想要的,我一定会拿到,哪怕走到最后是绝路,我也要像夸父逐日一样,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时候,才停下脚步。”
哥哥悲哀地看着她:“你太执拗了,会不得善终,我不希望你这样。”
“我不后悔。”夏灼是这样说的。
这不过是例行问话,白真真已经被安排进医院了,没有致命伤,法医验定是高空坠落大脑损伤才导致的昏迷,监控也拍到她一个人上楼的画面,栏杆上的划痕证实是失足。
人际关系排查后虽杂乱,但没有需要特殊注意的点。
她最近心情不好,因为姐姐总是工作不回家,但这对她来说已经是家常便饭式的日常,远远够不上发生命案。
所有证据指向意外。
但谁都知道,这不可能是意外。
老周沿着书架仔仔细细地看,试图从她的日常轨迹里找到一点突破口,白真真并不是一个热爱读书的人,哪怕是漫画书小黄书这种东西她都不看,她对文字有些超乎寻常的厌恶,任何密密麻麻的字都会让她头疼。为什么最后出现的地方是书店呢?
调查结果显示,案发前一切正常,白真真上了两节晚自习,第三节晚自习的时候,她提前二十分钟离开了教室,她手里有学习委员的特批条,所以从校门正门出去的,跟门卫说自己要去花莱书屋拿资料,校门口的监控显示她待了有三十二分钟。
然后就回来了。
她离开的时候,尚且显得从容,回来的时候,步伐却匆匆忙忙,显得有些着急慌乱。
这三十二分钟发生了什么?
她看到了什么?或者想到了什么?又或许遇到了什么?
不知道,猜测一个人的心迹,就像猜测大海里有多少粒沙一样荒谬。
和花莱对话了近二十分钟,一无所获。这是个有严重眼疾的中年女人,身份显示是四十八岁,但看起来比实际要老很多,不知道的会以为她是个年过花甲的老人。
她头发呈不健康的黄白色,稀疏,用一根黑色发箍把发丝尽数拢在脑后,眼角的鱼尾纹路勾勒出一张慈祥的面容,看起来很好说话。她身形极纤瘦,显得脑袋很大,说话的时候胸口起伏着,仿佛喘不过气似的,宛如一根皱巴巴缺水的巨型豆芽菜。
女人动作很缓慢,看起来身体很不好。
这和门卫的描述一致。
夏灼目光一直落在外面的街道上,宽阔的柏油马路,因为是郊外,所以行人寥寥,屋子里很安静,只有两位警官逡巡书架的脚步声,还有翻书的声音。
花莱一直在咳嗽,她终于回过神来,进屋去倒了水捧给花莱,花莱端水的时候,指尖微微颤抖着,夏灼握住她的手,轻声问了句,“你有探知到吗?”
整个江县都是花莱的封地,这里的一切都归她管。
花莱“嗯”了声,低头抿了一口茶水,半睁开双眼,轻声道:“恶灵之噬,受契者献祭,复仇相。”
大凶、大恶。
意味着,一个极端恐怖的恶魔出现在江县了。
复仇的意思是,白真真用自己的死做交换,来报复某个人,或者某件事。
但显然,没有足够的筹码,是无法吸引到隐在深处的魔鬼的。
没有极深极浓烈的仇恨,也无法召唤出可供交易的恶魔。
“花莱,你的时间快到了。”夏灼的目光突然变得阴沉起来,抬手抚摸花莱的头顶,突然像个长辈一样,俯眼看她,“我不会让你有事的。”
花莱勉强挤出一个笑意:“谢谢您……殿下。”
夏灼看了她一眼,总觉得她的笑有些怪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