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鹅卵石铺就的羊肠小道折返回住宅屋,恰好一阵风拂过,攀附在墙壁的迎春花,花瓣落了一地。
周颂宜折了一支,插进卧房书桌的那只琉璃花瓶中,转而折回耳房洗漱。
收拾完一切,熄了主灯,支起床头的那盏落地灯。
卧室已经被梅婷铺上了先前晒过的被褥,看上去蓬蓬的,很舒适。
刚才和靳晏礼匆匆打过照面,等了一会,发现他也并没有什么话要说与自己听,便借口自己还有工作先行离开了。
上次出差遗留下来的任务其实都处理得差不多了,现在只剩下将稿件的大致框架写完。
只需在基础的骨架上润润色,发到师姐的邮箱,等她帮忙审查一遍。
才把框架拉完,卧房的顶灯倏然被打开。
“怎么不开灯写?”靳晏礼似乎刚从主屋那边回来,注意到她床头的那盏灯,“落地灯的灯光太暗了。前几日你不是总说自己眼睛干涩,滴眼药水效果不大。”
闻言,周颂宜手间的动作顿了片刻。
神情有点迷茫,她最近确实有点用眼过度了,不过显然她并没有在靳晏礼面前提过这茬事。
所以,他是怎么清楚的?
“嗯。”周颂宜随口应了声,等适应光线后,继续手边的动作,“上周出差遗留的任务,上面催得急。现在也没有什么别的事,左不过就顺手写了。”
“你要是觉得敲键盘的声音可能会吵到你的话,”她盯着靳晏礼的眼睛,提出对策,“我去客厅的沙发上睡也是可以的。”
“没事。”靳晏礼的眼睛看不出太多的情绪起伏,“你写你的。”
“也行。”
“我现在就差梳理了,很快的。”她又问,“你和我哥去主屋那边,说了什么事情吗?”
靳晏礼盯着她瞧了两秒,在他眼前的周颂宜永远都是疏离的,永远也不会有今夜和周自珩在一起时的那种放松。
刻意的、故意的将自己隔离开她的世界。
如果不是前两天吵了一架,她对自己的话相较从前陡然多了起来,可能现在依旧是寡言的。
一时间,他也说不出自己现在究竟是什么想法。
静了半晌,他说:“没什么事情。”
“嗯。”
周颂宜垂头,将手中的平板搁置在一旁。
掀开搭在膝盖上的被子,“你应该还没有去小食房吃晚饭吧。”
“正好,我现在事情整理得差不多。过去让梅姨将晚饭热一热,正好顺便熬一盅银耳莲子汤。”她趿拉着拖鞋。
“周颂宜。”
靳晏礼看着将要走出房门的人,伸手攥住她的手腕。
周颂宜的背脊一瞬间僵硬,很快恢复自然。
她缓缓转过头,眉间似不解,“怎么了?”
“夜里起风了。”他伸手替她拢了拢微微散开的领口。见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去一步,只当没看见。
眼中的神色沉了沉,“我去熬。还有没有想吃的?”
周颂宜盯着他的眉眼。
又是这样。
她拂开手,长叹一口气,“我不饿。”
*
话虽如此,却不知他为何如此莫名坚持。
准备拉住他的手慢了一步,只堪堪抓住他的衣角。
靳晏礼推开隔扇门,细碎的咯吱声在寂夜里回荡。
卧房里的那扇镂空雕花木饰窗,窗牖敞开,盈盈白月泻了满阶流光。
不过眨眼的时间,和风刷过竹梢,细细挺立竹影斑驳于白墙,周颂宜眼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穿山游廊拐角中。
她欲言又止的话语,最终还是咽回了肚子里。
目光渐渐收回,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消息弹窗不停地震动。
企业微信里未读的消息,瞬间又被一连串新的消息覆盖。
师姐褚昭朝在群里发了一则信息收集表格。
褚昭朝:【这个表格里面是下周末的团建活动地点,大家记得在里面进行选择。最终少数服从多数,得票数最多的地点,我们下周的团建活动就选址在那里了。】
周颂宜粗略浏览了一遍,随后便退了出去。
她不大爱参加这类活动。
或者说,在腿疾严重到不能下地的那几年里,她就厌烦这种活动。
只是那时候还年轻,自尊心强烈,情绪敏感,因此对这种需要运用到双腿的活动格外恐惧。
这些年,虽然腿病有所好转。
可思想已经形成闭环,内心的敏感与脆弱有时不是能随着时间的流逝与双腿一同好转的。
因此,她对于这种活动多数时候都是选择性视而不见。
只不过和褚昭朝的私人关系尚且不错,这次活动的组织者又是她本人。
周颂宜想了想,还是给对方发了消息过去:
【师姐,这次团建我就不去参加了。提前预祝你们玩得愉快】
褚昭朝的消息回得很快:
【好的呢/沮丧 我只能再接再厉,争取下次团建把你拐带出来。】
周颂宜:【哭笑/哭笑/哭笑】
褚师姐:【颂宜,你的地方文化文稿写得怎么样了?】
【组长刚才在催进度了。争取在周一上班前,将写好的文稿发到她的邮箱里。】
【要是时间上来得及,你写完之后发我邮箱,让我先过一遍也是ok的。】
周颂宜:【好的。】
【那就麻烦师姐了,我这边处理得差不多了,大概下周一之前可以发给你。】
褚师姐:【行。上次出差,娱乐娱记那边徐致柯也到江西那边了。听说是有个剧组在那边路演,他代表部门过去采访主创人员。我看他朋友圈发了不少活动照片,还有一些当地景点特色性照片。】
【我知道你两关系紧张,不好意思问。虽然不知道事情的具体缘由,但是我这边已经先给他联系了。你和他交流的时候,就说是我让你找他的,不用感觉有过多的负担。】
【正好趁此时机,缓和缓和关系。】
乍然看见这个名字,周颂宜有一瞬间的恍惚。
给褚昭朝发完消息,仰面躺倒在床铺上。
自从和徐致柯分手后,没多久他便调离了新闻部,转而投入到娱乐部。至此,两人私底下和工作中的交际逐渐减少。
她不清楚这其中有没有靳晏礼的手笔。
只是她和徐致柯在说离开的那刻起,就没了牵连的理由。
时间过得真快,竟然快要一年了。
是她对不起他。
分手后,她做了感情的逃兵。
虽说,按照徐致柯的性格,他会尊重自己的一切选择。就连当初分手也是一样的。
他没有责问,只是安慰自己,好像他才是提出离开的那个负心人。
周颂宜不知道自己心里怎么想的,等回过神的时候,消息已经发过去了:【褚师姐让我向你要上周出差的底片。】
盯着这段字,她补充:【她还不知道我们已经分手的事情。如果因为这件事情打扰到你,真的很抱歉。】
对面还没睡,回复得很快,却对她的下半节话做了忽视:
【没关系的,褚师姐已经和我说过了。我想你需要的照片,我这边应该会有。只是这些图片我都存在u盘里了,现在我人在外面,等晚一点的回去的时候,我再发给你。】
【行。】
周颂宜也不扭捏,【那就麻烦你了。】
【你最近有时间吗?】
周颂宜盯着聊天框,【怎么了?】
徐致柯:【多多最近老往我们以前散步的那条街道跑,怎么拉也拉不住。一开始的时候,这种情况只会偶尔出现,可后来它似乎也懂了我说的一些话都是在哄骗它。有时候,它会闹点小脾气,可现在直接控制不住了。】
【如果你有时间的话,能过来一趟吗?它想你了。】
两人曾在大学毕业的第一年养了一只金毛,当时正逢徐致柯创业初期,周颂宜为了寓意好听,便给这只金毛起名为多多。
顾名思义,财源多多。
从分手到和靳晏礼结婚,已经过去了一年了,时间算下来,她的心也确实够狠。
这期间,她私底下从来没有主动和徐致柯发过一条消息,也没有向他打探询问多多的近况。
她很想答应,可不知从哪儿又有点犹豫了。
似乎怕她为难,徐致柯加了一句:【万事以你为主。如果觉得不方便的话,我可以给你发它的照片。】
*
周颂宜擦了擦眼角不自觉溢出的湿痕。
她真的很讨厌自己泪失禁的体质,明明只是单纯的鼻酸了一下,下一秒眼泪便涌了出来。
泪水变成凸透镜,平板上面显示的字开始变得密密麻麻。
注意力出了神,现在已经无法集中到工作中了。
如果强打精神,也是效率低下。
索性将床头的灯光熄灭,平板搁置在一旁,整个人窝进被褥里。
大概一刻钟的时间,靳晏礼重新折了回来。
他将手中的托盘放在前厅的茶水桌上,折到卧室房门口。
见着被窝隆起的一团,顿了片刻才道:“梨汤端过来了,只不过刚出炉,有点儿烫口。”
“我知道了。”
周颂宜支起上半身,往靳晏礼所在方向望了一眼,这回没再说拒绝的话。
起身穿上皮质的软拖,没和靳晏礼有言语上的交流。
靳晏礼看她一眼,没说话。
沉默着跟在她的身后,从前面看去,他就像是她衍生出来的影子。
如影随形。
走去客厅,周颂宜拉开椅子。
将放置在茶桌中的托盘里的白玉瓷碗取了出来,拿起搁在一旁的瓷勺,舀了几勺银耳莲子羹汤到碗中。
客厅开了灯,不像卧室那样暗,靳晏礼注意到她眼睛轻微的肿起,“刚刚哭了?”
“没。”周颂宜顿了下,面不改色,“只是用眼过度,眼睛酸了而已。”
将盛好汤的碗推到他的身前,“晚上没吃饭,总归饮食习惯不好。既然不想吃晚饭,那就喝一点羹汤垫垫肚子也是可行的。”
靳晏礼坐在她的对侧,也不知道信没信她的话,但也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了。
他的视线并没有回落到眼前的汤盅,盯着她道:“熬煮的时候,我已经尝过了。大概五分糖,不会甜腻。你先喝,剩下的我来解决就行。”
周颂宜想拒绝,可又怕自己的行为使对面的人心里难过。
她可以对厌恶痛恨的人硬起心肠,可是对于是非之外的寻常人,总能生出怜悯心。
对于靳晏礼,她的情感总是矛盾的。
“今天晚上,你怎么过来了?”周颂宜用瓷勺搅了搅汤羹,伸手别过耳边垂下的发丝。低着头,舀了一口送进自己的嘴里。
放下勺子,出声问:“刚才,我哥和你都说了些什么?”
瓷碗碗口不深,她只喝了一口。
对上靳晏礼的目光,她解释:“晚上不太想吃东西。”
靳晏礼收着长腿靠坐在椅背上,没有接她的这句话。
反倒是重新挑起话题,“晚上过来,爸给我打了一通电话,说你回来了。”
这句话像是在向她间接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不过周颂宜并不在意。
消息中,她已经说得很清楚了。
现在这个房间只有他们两个人在这,她不介意再说得更清楚一点,“明天周天,我也不会回去的。笔记本、平板我都带回来了,工作上面的事宜不用回去也可以在这边解决。”
“下周一,师姐他们有采访。”说到这,她卡顿了一会。
在心中斟酌了一下措辞,“我跟过去学习,时间不定。”
出乎意料。
靳晏礼面上情绪看不出波动,伸出手将周颂宜方才没有喝完的莲子羹移到自己眼前,“嗯。”
他就着瓷勺,舀了一口到自己的嘴里。
蹙了蹙眉心。
不过片刻的功夫,已经放凉了。
在这个天气变化莫测的季节,他向来都爱管着她的吃食,尽量少碰冰冷的食物。
周颂宜反倒对他如此自然的动作感到不适应,拧了拧眉梢。
心底有点烦躁,索性别开眼不再去看他。
“如果没什么事情,我先去休息了。”她起身,“我的卧室有点小,今晚可能得委屈你睡沙发了。”
靳晏礼盯着她的身形,“工作是你的事业,我的确不该插手。夫妻之间,如果有什么矛盾或者隔阂,我觉得我们还是应该当面讲清楚。否则,不相干的人和事只会影响我们之间的感情。”
“小宜,你觉得呢?”
周颂宜迟疑片刻,“嗯。”
靳晏礼:“你和徐致柯之间的感情,从前是什么样子的,那都是前话了。人都是往前走,向前看的。”
他轻轻笑了声,脸上冷硬的弧度渐渐柔和。
眼尾微微上扬,“小宜,那你现在还喜欢他吗?”
“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周颂宜原本和缓的情绪冷了几分,“我说过,婚姻续存期间,双方有必要保持对彼此的忠贞。”
“当然,如果你有了其他喜欢的人。麻烦你提前告诉我,我们也好好聚好散。”
她越说越远,完全没注意到他逐渐阴沉下来的俊脸。
下一秒,她又轻轻叹了声。
大抵是夜灯的光线温和,庭院外的一树玉兰在寂夜中悄然绽放,空气中弥漫的幽淡清香,粉饰住了一切不美好的假面。
视线交汇,竟让人生出几分心软。
周颂宜目光柔和地望向靳晏礼,“当然,我还是希望我们能够好好的。”
这话她是真心的。
和徐致柯已经是过去式了。就算未来真的离婚了,她和他也已经没了可能。
这段感情,一开始便是错误。
如果没有办法修正,那么维持相敬如宾的现状,就是她做出的最大让步。
客厅的灯光被锨灭,靳晏礼握住周颂宜的腰肢,距离的一瞬拉近,她被他压迫的后背紧贴在冰凉的桌沿。
他将她整个人抱起坐在茶桌上,手臂撑在茶桌边缘,将她整个人圈在自己的怀里。
他没说话,乌黑的眼睛盯着周颂宜看,仿佛是要看进她的心里。
周颂宜颤了颤眼睫,知道他是要做什么。本欲挣扎的动作,猝不及防对上他的眼睛。
顷刻,唇边传来温热的触感。
他的声音几乎是低在她的唇边说的,“你在撒谎。”
“看着我,”他咬住她的嘴唇,“你的眼泪,是因为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