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第44章
船在海底迂回前行,潜了几天。
纪安也难得过了几天平静的日子。如果忽略船舱外时时传来的悠悠的水声,她几乎要误以为回到了新北市的那座住宅,在她还是一个就职于管控所的普通清缴员的时候。清早醒来--得看时间才能判定是清早,那个叫江林的驾驶员就已经备好丰盛的早餐,热腾腾地摆在餐桌上,等她来吃。他人没在场,纪安就有那么一瞬间以为是小安做的。但看了菜色,就会醒过神。船内储备的食材已经耗空,唯一源源不断的,是各种各样的鱼、虾、蟹、贝、鱿。有时候是祁洄特意抓回来的;有时候是尼亚和希罗在船外嬉戏,顺便带回来的,然后会恶劣地挑出些半死不活的留给她,说反正都是弄臭了再吃,新不新鲜的也就无所谓了。纪安吃饭的时候,江林就会跟着坐下吃。祁洄起初,是站在稍远的角落看他们。
后来,他就端着自己那盘血淋淋的生肉,生硬地插到他们中间坐下,旁若无人地用餐。这样的情况有几次。再后来,江林不来了,变成他和纪安对坐在长桌的两边,各自吃着自己的那一份食物,就像从前那样。只不过这回,以及以后,她都没有再逼他吃熟食了。
船舱内的生活很单调,虽然有舞场等供人消遣的娱乐设备但纪安对这些不感兴趣。以前她唯一的消遣仅仅是摆弄一下院子里的花罢了。
好在她现在还有另一种消遣--没事做的时候,就站在玻璃窗边,跟那两条经常跑到船外,在海里晃悠的人鱼对话。就像在观赏水族箱。
纪安问他们一些问题,比如"“从哪来的”“那个世界长什么样”“怎么会跑到人类世界”“以后要去哪”“会回家吗”诸如此类。尼亚脾气很燥,无论她问什么,最终都会落到怼她、骂她上面。希罗就好很多,能够安安静静地听她问,就是什么也不说--起码没骂她。总之,纪安没得到任何信息。船夜以继日地前进,逐渐靠近新北市。在将到达的前一天,纪安让祁洄弄出几只小型的畸变水母,用它们来制作几张面具--以前她在海底对抗畸变物时,就发现这种水母裹紧猎物进行绞杀时,会变成该猎物的模样。她因此灵光一动,用它们来复刻别人的面容,得以混进人类世界。祁洄沉默着站在一边看她处理,看着看着,就又看向她的右臂,顺着往下,直看到那个被撑起的衣兜。她还是将右手揣在兜里,不曾拿出来过。
等她将水母一只只分割好,收进盒中浸泡着,盖上盖子完工后,祁洄又招呼不打地上前一步,再次拽出她的右臂。纪安回身,懒懒地望他一眼:“没看够?‘手腕以下还是什么都没有。祁洄皱眉,撸起她的衣袖,摸她包扎好的断口,轻轻按了两下,像要确认什么,越按越急,眉头皱得更紧,最后看向她:“都好多天了,你的手怎么还没长出来?‘
“"...”有些超出常识的问话。纪安张嘴顿了会,思考一阵才问,“怎么,你们的手断了还能长出来?她的回答透露出一个信息。
祁洄怔怔看她,把她手臂抓紧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声音有点轻微的抖:“....不行?
“人类可比不得你们。
纪安拨开他抓握着自己的手,收回兜,抬脚就走了。只留祁洄木然地愣在原地。
她的手,长不出了。
永远就剩一只手了。
外边的水轻轻地拍打着船壁,吊着的灯也跟着轻轻地晃,投下的暗黄的光,也跟着轻轻地摇,被照着的那条身影,也跟着,忽明忽暗。
祁洄默然,垂着双手,站着。
这时,旁边的玻璃缸,忽地从里头跃出一只水母,啪嗒声抱住他的右手,收紧,释出腐蚀的液。一会,透明的水母裹着他的右手,砰然落到地面。
断口滴答地落着血,还有腐蚀的液。
原来是这种感觉。
好痛。
暗黄的光继续摇,扫着地上的水母和它身体里裹着的手掌;光继续摇,扫着地上的水母,它的透明的身躯。江林准备做晚饭,经过这里,霎时被眼前的景象吓住。那个劫持他的人,断了一只手,站在那里滴答滴答地滴血。他慌忙转身走,就听得那个人沉沉的声音:“你没看到。’“没看到,没看到,什么也没看到。”江林低头捂住自己眼睛,急忙表示。
用晚餐时,又变成江林陪着纪安吃。至于祁洄的去处,纪安没问。江林也就沉默不语地扒着自己的饭。断掉的手只流了一小会的血,就止住了,开始长出新的肉芽,新的肢体。祁洄独自坐在船尾,坐到深夜,他的右手也重新长好了。他扭了扭手腕,伸了伸手指,就望着它出神。深夜,纪安在自己房间,低头转着那罐黑色粘液,情绪不明地,翻来覆去地看。
她没有开灯,只借着门缝泄进的一点外面的光。这时,光伸长,变宽了,探到她脸上。接着是一个阴影探了进来,也探到她脸上。
纪安收了罐子,抬头,祁洄开了她的门,站在她门口。沉默不语地,将那双银白色的眼睛对着她。纪安坐在沙发上,手肘撑着椅子的扶边,手背支着自己下巴,也看着他。他背着光,表情都藏在黑暗中,不知来意。她琢磨了一会,笑问:"时间到了?你要了?祁洄没有回答,抬脚,缓缓走进,又退了一步,用后背关上了门。整个室内顿时陷入一片更深的暗。“你的手,长不出了?”他问。
纪安用喉音“嗯”了一声,算作回答。
“没有别的方法?”他又问。
纪安沉默了一会儿。忽然伸出手,啪一下按亮了灯,所有的动作,所有的表情,都显在明晃晃的灯光中,无所遁形。目光扫向站在门边的他,琢磨着。
环境骤亮。祁洄眨眨眼,缓一阵,才适应了。他半垂着头,低眸看着坐在沙发上的人,又问:“金鳞有没有用?纪安抬身靠住椅背,翘起一条腿,搭在另一边膝盖上,看着他:“也许吧。
听了,他立即就挺直身,像末路的人找到了出口,皱眉说她:“什么叫也许,你没吃过?
"没有。’
“为什么?‘
“我吃不吃,跟你有什么关系?”纪安看着他笑,“你是在,关心你的敌人?,
他顿时把手背在身后,悄悄蜷了下手指,面上却看着她冷哼:“你现在算什么敌人--你是我的囚犯。“那你是在关心你的囚犯?’
“谁关心你了?”他抬眸,“是你的断手太丑,太碍眼了,我不想再看到。
纪安说:“我可没拿出来给你看。"
".....
”被她的话堵住,又转着脑筋挑她的毛病,“没了手,你做事慢吞吞的,别忘了你还要给我制作金鳞,你的废手会影响进度!‘
说到最后,犹豫了一会,才盯住她,抬了抬眉,是嘲讽的表情,但声音低了很多,含在喉咙里,含糊不清的:"...哼,你想玩我也玩不了。
声音虽然又低又模糊,纪安还是听到了,听清了。打量着他似乎是挑衅的眉眼,纪安转回前面的话题,慢悠悠地说:"也不是我不吃--还不是要拿来跟你交易,我可舍不得吃。
..”祁洄顿时语塞。
好像,玩他,比修复自己的手还要重要。色鬼。
轻咬一下唇,看向她,用很正经的口吻质问:"你还有多少?”
“干嘛?”又明知故问。
祁洄捏了下手,故意抬高了声音,以显出气势上的胜利:”我都要。
纪安挑挑眉,望着他:“一次只有一片哦,你,受得了?’听她的话意,好像金鳞还有不少。他忽然松口气,顶回去的话也显得轻快了些:“哼,少一只手,你又做得了什么。纪安不说话,就看着他。
等来等去,没等到她的回应。
他又催:"快点做。’
而他催的人还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在终于看够他之后,纪安才伸出那只一直被她揣着的断手,轻挥了下,说:"你也看到了,我做不了。
....”祁洄忽然低声,不知道是在提醒,还是在安抚,“你还有另一只。
纪安收回手,都插在衣兜里,很悠闲地坐着,看着他:"也没什么力气,做不了。
祁洄品出来了,她故意的。
“你上次怎么可以。
“上次是上次,现在是现在。’
她百般托词,好像很不情愿。祁洄莫名就生出一股气,横眉看她:"你不要?,
纪安摇摇头:"做不了。
.....”祁洄收紧了手,松松握成一个拳,心口沉沉的,压得他难受,他就挺直胸膛,呼了口气,然后看着纪安好一会,冷道,“是你做不了,是你不行,你金鳞还是得给我!’纪安笑:“天底下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说完,她才终于站起来,朝他走来。
祁洄提了心,站在原地,等着她来。
到他面前,纪安望了他一阵,就抓过他的臂膀,滑到下,到手腕处,抬起他的手掌,手指在他手背上摩挲了会,却感觉和之前的手感不太相同,稚嫩了些。
她便低头去看,祁洄回缩了一下,故意出声扰她:“谁准你摸了?'
纪安摁紧他想撤走的手,笑着看他。
“我是想说--你也有手。"
又抓着他的手,牵着引到他身后。
”你也够得到,你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