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危机四伏
距离晚上的宫宴还有许久,洛清苒知道母亲昨晚应没休息好,便先将母亲送回了院子,让她可以好好歇几个时辰。
待母亲睡下后,洛清苒才从屋子里出来。
刚在廊下站定,洛清苒便看见母亲这里的侍女们拿着剪刀、泥铲等往院内那些花木盆栽走去。
她安静地看着。
母亲的院子里种了不少花草树木,母女三人喜欢的品种都有。
洛清苒和姐姐洛清芷以前常和母亲一起修剪花枝、捡拾落叶等。她和姐姐会一面听母亲说起这些花木的不同习性与特点,一面学着照料它们,间或提出一些或许并无什么意义的天马行空的问题。
此时明媚的春光里,最吸引人目光的便应是院子里那些迎风轻悠的虞美人。
虞美人的花茎笔直,每茎的纤细分枝上只会开出一朵花,单薄娇嫩的花瓣有着灿烂浓烈的颜色。柔和的春风时不时拂过,各色鲜妍的花朵亭亭玉立,仿若气度高洁而又各有其美的美人。
虞美人,虞姬。
相传,项羽被汉军围困时赋《垓下歌》,而为断了项羽的不舍与留恋,激励项羽尽早突围,虞姬唱毕《和垓下歌》后拔剑自刎。*
虞姬的忠贞不渝和勇敢无畏被后人广为传颂,不断有文人为其作诗,与她和项羽的故事有关的曲调、画作、舞蹈和剑术比比皆是。
人人称颂她对爱情的忠贞,人人传唱她和项羽的故事,可这些其实只是民间流传的说法或是文人杜撰的故事,史书上并没有太多虞姬留下的痕迹。
她的真实姓名、故乡、生卒年,她的选择、思想,或是她的结局,都没有留下可信的文史记载。司马迁的《史记·项羽本纪》里也仅记载道:“有美人名虞。"世上的笔墨纸砚都摆在文人们的案几上,而绝大部分都在男子的案几上。
文人们在故事里那般称颂虞姬对项羽的忠贞情意与奉献,可在赞扬与感怀之余,是否也隐隐地有着对世间其他女子的引导与规训?
虞姬当真如后人根据《垓下歌》,以及相传由虞姬所作的《和垓下歌》而臆想的结局那样,是为项羽自刎而亡吗?
在当时的情况下,若她想活,是否有机会?又是否有选择?
已经无人能知晓了。
因为虞美人的一生,只留下了一个“虞"字。她的生平与结局,她的选择与死法,只能任那些执笔者撰写与品评。她好像被看见了,又好像并没有。
史书的执笔人与"值得"被记载的人,都是男子。许多时候,即便身份尊贵如皇后也无法在史书上留下自己的姓名。她们只能以薄氏、陈氏、上官氏、窦氏、长孙氏、韦氏、曹氏、马氏等内容在史书上留下单薄的痕迹。更遑论其他女子。
就算有些皇后的姓名得以被收录在史书中,也少有人会记住。或许只有一位皇后的名字,这些文人才子们很难记不住一一唐高宗李治之皇后,武瞾。
而这是她改唐为周,由皇后成了皇帝后,为自己取的名字。站到那个位置后,她的名字才能被世人看见,且她为自己的名字所新造的字也会被人承认,记住。洛清苒还记得,自己和姐姐最后一次一起照料的,就是母亲院子里的这些虞美人。
那时她们姐妹俩便聊了这些有关虞姬和武瞾的事。大多都是姐姐在叙述,洛清苒就像听其他的话本故事一样听着,不时发问。
但那时姐姐的神色很认真,其实与以往闲谈时的放松状态有些不太一样。只是那时的洛清苒还没有想过更深的东西,对姐姐说起的这些也没有太多的感受。直到经历了一件件事情,洛清苒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时姐姐其实便已在叙述间有意地引导自己去思考,去质疑,去追问。
姐姐离开前,是不是也面对过她如今正在直面的东西?所以才会因为遥远历史长河中另一位女子只能任由他人所书写描绘的命运而深思。
那段时口,她们的父亲正打算择裴知砚为婿。世人也都说洛清芷和裴知砚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掩下自己心底那些晦暗的情绪以后,洛清苒记得自己不止一次地执拗地同人纠正过,她姐姐的才华不输任何人,不能也不该只夸她的容貌。
为何想夸奖一对佳偶时,要说男子才华出众,却只提女子外在的美貌呢?若姐姐也能参与科举,摘得状元之名的人未必还会是裴知砚。
洛清苒最崇拜与欣赏的人,一直都是姐姐洛清芷。可洛清苒想起,因为心底的自卑,自厌,自责,她从未问过姐姐是否对裴知砚有男女之情。
她们明明原本亲密无间,无话不谈。她却在藏着自己的秘密的同时,忽视了姐姐的想法。
洛清苒又看着眼前的这些虞美人。
她和姐姐都知道,照料虞美人时要精细些,它们需要足够的阳光和水,过冷或过热都会影响其生长。既不能浇不够水,又不能浇太多水。
想欣赏与拥有它们盛开时的美丽姿态,便要先费心栽种培植。
一如父亲们和女儿们。
洛清苒沉默地看着侍女们打理庭院中的这些花朵,看着它们无知无觉地在微风中舒展着最美的姿态。片刻之后,洛清苒稳步走近,从旁拿起一把闲置的剪刀,在侍女们诧异的眼神中将其间开得最好看的那两朵虞美人剪断了。
脆弱的花朵离开了支撑它们的花茎,离开扎根的地方后便会枯萎,死去。
但姐姐不会,她也不会。
大
天色微暗时,热闹的宫宴也拉开了序幕。
洛清苒和母亲一起乘着马车抵达宫门前时,便看见已经入夜的宫城此时灯火通明。
一盏盏灯笼围绕着高耸的宫墙,自宫门前开始整齐悬挂,汇聚起的光芒将宫城映照得更加威严华丽,好似一座不夜城。
只要投入足够多的人力财力,就连夜晚也可以被驱逐。洛清苒和母亲走下马车时,已有其他人先后走近宫门。剩下的这段路,除非有帝后特许,否则都只能步行。今日并非休沐,朝中官员们会在散值后直接去往今晚举办宴席的宫殿。是以此时抵达宫门的,都是各家的女眷。洛清苒今日穿了一身银线绣海棠花纹的锦裙配簪花月白上衣,没有佩戴任何首饰,也没有上妆。这是她十岁以后的头一回,在参与正式的宴席时不施粉黛,不佩饰物。或许有人会说她是不知礼数,态度敷衍,但洛清苒并不在意。
今日这场宫宴,本也不是她愿意来的。
周围的确有其他女眷发现了洛清苒今日过于简单的打扮。但洛清苒继承了母亲的好容貌,不过于娇艳也不过于平淡,在灯笼暖光的映照下,美得恰到好处。比起洛清苒的衣着打扮,旁人更加意外的是她的母亲陈晚央竟也来了今日的宫宴。
京城的高门大户,有一个算一个,谁不知道自从洛家长女因病早逝后,陈晚央便再也没有踏出过洛府的大门,多年不曾出现在人前,只在后宅中静养。
可她今日却来了。
已有人开始猜测,皇后要为洛清苒和太子赐婚的传言,也许为真。所以身为母亲的陈晚央才无论如何都会出席今晚的宫宴。
但在场的都不是口无遮拦,心思粗浅的人,自然不会就这么去问洛清苒和陈晚央母女。有动作快的人,已经笑着走近,态度友好地同她们寒暄。
陈晚央和洛清苒掩下所有心绪,一面游刃有余地应对着,一面同几人一起往宫门内走去。
洛清苒还分出心神,朝不远处刚走下马车的林瑶递去了一个让她安心的眼神。
但收回目光时,洛清苒敏锐地发觉林瑶的继母吴玉荣眼神莫名地看了自己一眼。
某种直觉倏地在洛清苒心头浮现一一
她忽然想起,在前世陈贵妃办的那场宫宴上,吴玉荣也这样意味不明地朝她看来过。
林瑶被沉塘的那日,吴玉荣说过的一句话也在洛清苒脑海中重现:“先与外男私通的人,其实是你,不是吗?毕竞每月都有几次……”
那时吴玉荣故意将话停在了让人忍不住深想的地方。洛清苒重活一世后反复回想过当时的场景,她原以为吴玉荣是后来发现了什么。
但如今看来,吴玉荣或许早在陈贵妃给洛清苒办的庆生宴开始之前便知道了些什么。
她是从何得知的?
洛清苒暗自思索道。
吴玉荣那边已再无更多异样,洛清苒也不动声色地记下了疑点,打算寻机详查。
眼下最要紧的是,在众人去往今夜宴席的那座宫殿的路上,仙鹤池避无可避。
她暂时还是无法克制自己面对深水时的恐惧,也无法压抑那种仿佛重新经历死亡的痛苦感受。
洛清苒不能让任何人,尤其是不能让母亲发现自己的异样。她不愿让母亲为自己忧心心劳神,可又找不到站得住脚的理由作解释。
正打算找个借口先与母亲分开片刻,再在人都进去得差不多了后独自走过仙鹤池时,洛清苒忽然听见身后有人问道:“裴大人今晚也去参加宫宴吗?”
洛清苒原以为是有人闲谈时提起了裴知砚,可几息之后,她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作了回答:“对。”她心神微顿。
裴知砚不是应该和其他官员一样,散值后便直接去宫宴那边吗?怎么还在此处?
须臾之后,那道颀长清瘦的身影便已行至洛清苒和她母亲的身边。
“伯母。"裴知砚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停下,温和有礼地拱手唤洛清苒的母亲。
“您近来可好?”
旁人见位极人臣的裴知砚竞以晚辈的姿态主动问候陈晚央,一时猜测颇多。
陈晚央面带笑容地回应:“一切都好,有劳裴大人挂心了。”
“今晚也是难得,你以前不常参与这样的场合。”岂止是不常参与,在昨日的赏春宴之前,裴知砚从不会参与任何宴请。
裴知砚温声道:“听闻席上备了上好的青梅酒,恰好晚辈今日得闲,便来了。”
洛清苒心里一提,不由得看了裴知砚一眼。前世,陈贵妃准备的蛊毒便是下在了洛清苒喜欢的青梅酒里。
裴知砚恰在此时提起今晚席上会有青梅酒,是巧合吗?陈晚央不知其它,却知道自己的女儿喜欢青梅酒的味道。听裴知砚提起,她沉吟了一息,神色自然地继续道:“这就对了,除了繁忙的公务之外,你们年轻人还是应该有些得闲消遣的时候,以免正当年就老气横秋,了无趣味。”“伯母说的是。”
“时候不早,我们该往宴席上去了。”
“好,一起吧。"陈晚央柔声道。
越靠近那处既宽且深的仙鹤池,洛清苒的心便攥得越紧。
偏偏裴知砚闲谈般地问道:“伯母还记得宫里的仙鹤池吗?”
若非清楚不可能,洛清苒都要怀疑裴知砚是不是知道她怕什么,所以才故意提起,让她越发不安。“自然记得。”
陈晚央知道,那是皇帝对她姐姐的宠爱的体现。陈贵妃的得宠,是多年来经久不变的事。
一旁的张家夫人适时叹道:
“可惜仙鹤池已经被填平了,否则晚央今晚还能看看那些白鹤的月下之姿。”
张夫人和陈晚央曾有些交情,但后来因为陈晚央称病不再参与任何宴席,逐渐远离了这些京官家眷的圈子,两人的关系也算是断了。
张夫人的夫君在兵部任职,近几年一直想往上升一升。眼看着洛家可能会出一位太子妃,她自然想与陈晚央重新交好。
可陈晚央对她的态度并没有多热络,只是随口问了一句:“为何会被填平?”
一旁的洛清苒也有些诧异。她上回进宫时,仙鹤池都还在。它是何时被填平的?
张夫人并不因陈晚央的冷淡而变脸色,解释道:“就在宫里出了刺客那口,仙鹤池中的白鹤一夜之间都飞走了。”
“那日陈贵妃心疾发作,身子虚弱,又说不想再赏鹤了,皇后便让人填平了仙鹤池,打算将那块位置垒出田地,以便相应官员们试种正在改良的粮种。”得知曾经推倒了几座宫殿才开凿出的仙鹤池最后因为这样的原因被填了,洛清苒心里闪过一丝怪异。或许会有人觉得大雅之地成了大俗之地,但很多人都得承认,后者才有实际作用与意义。
洛清苒猜测皇后应早已有此打算,才会迅速顺势而为。也有可能那些白鹤便是皇后命人处理的?宫里出现刺客那日,便是洛清苒上回从仙鹤池边经过,结果因为看见深水时的剧烈反应险些站不住的那天。没想到当晚那些白鹤就都飞走了。
洛清苒觉得庆幸。
如此一来,她便无需苦想能瞒过母亲的法子了。果然,只要陈贵妃诸事不顺,她这里便能顺利很多。洛清苒心里放松了些许。
只有身在隐蔽处的裴府暗卫才知道,那晚他领命带人去放生所有白鹤时,曾有多怀疑自己的暗卫身份。大
一行人到了今晚举办宴席的宫殿外。
官职高的官员及其家眷才有资格与帝后同处一殿,其余官员及其家眷只能在殿外列席。
家主的位置决定了这些女眷们的位置,所以才会有许多女子为了更加体面的生活,费心想要嫁得更好。无法入仕,婚事便是她们唯一的前程。
洛清苒实在厌倦了这些。
可很快,她便没心思想这些了。
洛清苒看见了久不露面的二皇子,以及……他身边的女子。
是洛清苒之前在山寺中见过的那个姑娘。
那时的她骨瘦如柴,神情绝望,在去寺庙的山阶上一路叩头,祈求神佛救救她重伤的爹娘。洛清苒给了她银钱,让她去给爹娘买药后,她眸子里的光芒与泪意让人每每思及都无法不动容。
而此时的她正顺从地跟在二皇子身边,衣着华丽,满头珠翠,精致而有巧思的妆容让她显得格外柔媚动人。二皇子也看见了洛清苒。
他眼底闪过几分讽刺,脸上却挂起了常有的笑容。他先同裴知砚说了几句话,才侧身重新看向洛清苒,语气愉悦道:“洛姑娘,久违了。”
“还没有谢过你当日救了九儿。”
洛清苒没有理会二皇子,只是沉默不语地望着那个才十四岁的姑娘。
被二皇子唤作"九儿"的姑娘柔柔地笑着,声音甜软道:“洛姑娘,多谢你的救命之恩。妾身如今是殿下的九夫人。”
“九夫人。“洛清苒缓声重复了一遍。
“折煞妾身了,恩人和殿下一样,唤我九儿'便是。”她恭顺地说道。
“九儿,是你的名字吗?”
“妾身有幸,这是殿下赐名。”
二皇子似是很满意她的表现,他笑着抬起右手将人揽得离自己近了些,随即动作轻浮地以左手食指尖勾了勾她的下巴,。
“你最是懂事了。”
“殿下又在取笑妾身。"少女微微侧首,眼眸低垂,难掩娇羞道。
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洛清苒忽然有些想要作呕。可除了这个姑娘的意外出现,还有另一件事让洛清苒不得不在意一一二皇子勾抬那姑娘的下巴时,洛清苒看得很清楚,他的两只手都手指齐全,看着并无任何异样。可那日,裴知砚分明说,二皇子在别院被刺客切断了手指。且那两截断指还被人放进了陈贵妃早膳时的血燕里。不待洛清苒深思更多,便感觉到了一道带着浓浓恶意的眼神。
二皇子眼神沉郁而危险地盯着洛清苒,似是想看清她神色间每一丝令人愉悦的变化,再细细咀嚼,品尝。洛清苒不偏不移地直视着他那令人生厌的目光。但一息之间,有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走过,隔着合适的距离挡在了洛清苒身前。
“殿下该进去了。"裴知砚神色冷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