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赦免
与此同时,月光撒满国都城内外,只不过方沙城的飞来医馆亮过月光,而国都城内,月光是惟一的亮度。前太医院郑津院使窝在牢里,盯着小窗外的月光,只一会儿就眼花了,此前头上只有三五根白发,短短七日就全白了。如果是在太医院,忙碌的日常,七日只是一晃眼。但自从春禧殿惊变以后,郑津都是浑浑噩噩的,先是活不过二月初六,后来就听说大长公主出面,把郑家老小的死期延后到了明妃下葬的那日,之后就全家收押在此。
因为春禧殿寿宴的排场很大,只舞伎、乐师和百戏团就有九十九人,寓意长寿久久;而郑家上下老小连家仆,共有六十三人。郑津知道这种临时牢狱会非常拥挤,但真正走进时才发现,猪圈都比这里干净整洁百倍,脚下草泥墙上全是说不清的污秽,恶臭直冲天灵盖。
被关进来就听到周围的干呕声,一刻钟后,只觉得五感尽失才能活下去。
“士可杀,不可辱!”可这样屈辱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郑津窝在脏污的角落扪心自问,从行医那日起就谨遵师命,对每位病患都竭尽全力,不论结果如何都问心无愧,无论是疑难杂症还是烈性疫病从不推辞,多少次自己也落到性命垂危的地步。不是“好人有好报么?”为何落得如此屈辱的结局?可郑津并没能思考多久,就被对面牢笼里的一声惨叫吓得抬头,只见一名中年男子抱着瘫软的孩子嚎啕大哭,哭了没多久就大喊:
“孩子别怕,阿耶这就去陪你.....
紧接着就是“砰”的一声,中年男子撞墙而死,父子俩倒在没到脚背的污秽里,周围的人只是下意识避开,甚至没人探一下鼻息,也没人叫看守,更多的只是平静的疯癫模样。“人命如草芥”这五个字浮现在郑津的脑海里,隔着两层牢门,隐约能看到将来的自己,不是病死就是不堪受辱自尽。郑津忽然就想到了自己的妻子儿女,还有生活在一起的叔伯子侄,满满当当一家子什么都没做错,只因为自己没救回明妃,就落到这种田地。
一时间,郑津心中的悲愤到了极点,可这时,除了悲与怒,什么都做不了。
等了又等,狱中看守终于慢吞吞地走过来,愤愤地啐了一口:“真晦气!”然后把郑津对面牢笼里的父子俩拖走,一路都是渍渍的水声,异味儿更浓了。
郑津忽然就有些羡慕这对父子俩,大概是家里仅剩的两人,所以了无牵挂地去了,可自己不行,按大鄣律,全家定罪,若有人脱逃或自尽,其他人受罚。
郑津对家人满满的歉疚涌上心头,即使身为太医院院使也不过正六品,薪俸也只够勉强维持全家生计,过的日子实在很寻常。尤其是青梅竹马的妻子,操持着一大家子,总想着能带她春日踏青、上巳戏水,却始终未能成行......现在,因为自己也困在污秽里,郑津把牙咬得咯咯响。
傍晚时分,看守推着车来发吃食,在阴暗的光线里,每人一块胡饼和一碗水,都带着令人难以明状的恶心感觉。郑津根本吃不下,反倒是牢里的其他人把这些一抢而空,连碎渣都没放过。
窝在角落的郑津就这样度过整晚,思绪仿佛被异味吞噬,只剩混沌,牢里吵架打架的不在少数,动静很大但看守不管不问。第二天一大早,晨曦从小窗透进来,照着飞舞的微尘,落在郑津身上。
不知怎么的,郑津听到看守走进来,脚步声干脆利落,与昨天懒洋洋的完全不同。不仅如此,不止一名看守,而是一群。郑津心里咯噔一下,以为是提全家上路,虽然整个人都是麻木的,但随着整齐的脚步声,心不由地提到了嗓子眼。原来,即使落到这种田地,自己仍然不想死。为什么呢?
出乎意料的是,看守们只是找了一间通风最好的牢房,这间牢房与其他牢房的距离也略远,把里面的人都赶到其他牢房里去,提着水桶和扫帚、蒙上面巾,开始打扫。
用了不少时间,这间大牢房的地面和墙壁都被清扫干净,看守们又搬了平整的木架摆进去,还在架面上铺了厚厚的稻草,一层又一层,最后摆了恭桶和一张桌案,还有一架屏风。桌案上摆了厚厚的粗布衣物、一套又一套,还有鞋子。整个大牢里顿时像煮沸的熟水锅,闹得不可开交:”什么样的人物要进来这里?’
“就是,凭什么只那一间布置得这么干净?”“也不知道看守收了多少好处?’
正在这时,一名完全陌生的看守打开了牢房大门,高声说道:“郑津和郑家人都出来!”
郑津的心彻底凉了,慢慢爬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门边,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有气无力地回答:“是。
“屏风那边有个浴桶,洗一下换上衣服。”看守的声音比寒冬的夜风更让人发寒。
“哟喔,就是死之前换得干净体面点嘛。’"难怪了.
”哎,郑院使啊,当初你不眠不休照顾病人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这一天?,
“住口!”一名看守出声阻止。
郑津笑了,笑得非常苦涩:“医者父母心,哪能想这么多?”说完,一头钻进干净的牢笼,把身上的脏衣服脱了,泡在浴桶里清洗干净,全身都换上了粗布衣服。
随后,郑家男丁们也个个走进去,浴沐更衣,收拾干净。郑津站在他们面前,一揖到底,鼻子发酸:“郑津对不住各位。’
看守们提了两个大木桶,一撂粗碗,把桌案上摆满了水和胡饼:“吃吧!’
有个尖酸的咯咯直笑:“哟,断头饭也只有胡饼,真寒酸。郑津和家人们一言不发,默默地吃完早饭,却发现牢笼已经锁上了,大家面面相觑,不是要上路吗?
看守们一句话都没说,像往常一样分发早食,清点人数。郑津和家人楞住。
直到看守们压制了牢笼里的吵闹和打架,有一名看守走到大牢笼旁,轻声说:“郑院使,您千万别灰心,有人正在替您想法子。"郑津茫然地打量看守:“您是......
“您放心,都是自家兄弟,您需要什么尽管说,”看守憨憨地笑了笑,“只要我们在这儿一日,您就不会有事”。郑津和郑家人听完都懵了,这是怎么回事?“郑院使,去年疫病时您救了我们全营的兄弟,我们这些粗人大字不认一个,但都记在心里。”
“郑院使,您放心,女牢那边也有人去了。”这突如其来的转折,让郑津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你们这是违令的.....”万一被晋王知道不仅会掉脑袋,还会累及家人啊。看守还是憨憨地笑:“那又怎么样?”说完就没事人似的出去了。“哎.....”郑津简直不敢相信。
然而,令郑家人更加不敢相信的事情还在后面,当晚,看守们不仅送来了胡饼和水,还要肉、鱼和麻饼.....小桌上摆得满满当当不说,还提着两个大食盒。
郑津看着都傻眼了,被晋王拿了全家,朝中大臣和太医院同僚们肯定避之惟恐不及,有谁不怕触怒晋王而冒这么大的风险来照顾?不仅是郑津,整座牢笼的犯人都惊呆了,回过神以后就吵翻了天:“我们为什么没有?’
“你们到底收了郑家多少好处?’
看守手中的铁棍一敲牢笼,发出不小的响动,大喝一声:“这些是国都城百姓听说郑院使全家被抓,下午自家做好送来的,有鱼有肉,还有新挑的野菜.....”
“去年疫病时,郑院使带着太医们走街串巷救了多少人,他们愿意送吃食来,按大郸律,看守不能拒收。你们有什么可嚷嚷的?!有人给你们送,某也给你们端进来!'
郑津鼻子一酸,差点落下泪来,怎么会?
看守小声劝:“郑院使,吃饱了才有精神。就这样,郑家人先是有了干净的牢笼,之后就是一日两餐,中午还有百姓送各种吃食进来,天气热了还有送夏衣的。郑津被感动得难以言哈,却不由想到自己在太医院照顾的那么多皇子皇女,是啊,自己付出最多心血的是晋王,然后是秦王.....结果呢?
真是世事难料。
终于在等了一日又一日,时间久到郑津都忘了天数时,看守又脚步匆匆地进来,满额头的汗,连制服都没穿整齐,趿着鞋子:“郑院使,快,收拾一下。”
睡眼惺松的郑津和郑家人吓得一激灵,这次是真人要上路了吗?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
郑津和家人迅速从大通铺上爬起来,整理仪容,努力保持镇定。看守用钥匙把笼锁打开,激动得红了双眼:“郑院使,齐王殿下亲自来接您了!“
"齐王殿下?”郑津楞住了,没听说过。
看守也楞了,然后一拍脑门:“瞧我这记性,齐王殿下就是以前的十三皇子,他带着郑国公府的护卫们候在大牢外面呢。"郑津根本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十三皇子?!”偏偏就在这时,齐王已经走到牢笼外面,眉眼俱笑地拉住郑津的袖口:“郑院使,本王赦免了您和郑家人,还有春禧殿寿宴时的舞伎乐师和百戏人。
“本王送你去太医院。”
郑津整个人都麻了,慌张得有些结巴:“齐王殿下,使不得啊,这样污秽之地,您怎么可以轻易踏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