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海江清(1)
姚定锋一走,章天宥逐渐平复下来。
“先坐吧。”
钟庭月侧首,示意差役搬了凳子到章天宥身旁。章天宥抹了抹额上方才沁出的冷汗,摸索着坐下,对钟庭月道:“多谢大人了。”
钟庭月摇摇头,又道:“想来方才在工部,两位大人与您有些误会,他们有什么做得不对的地方,我作为长官,代他们向您道歉了。”语罢,他便要起身赔不是。
此举顿时吓得章天宥没坐热的屁股弹了起来。“哎哟……您……您哪里话……
章天宥蹒跚几步,欲拦住要离开案边的钟庭月:“下官到底年长他们不少,哪有和晚辈计较的道理?”
归正卿望着章天宥顿时顺毛的模样就恼火,哼声道:“章大人方才在工部可不是这么说的。”
语罢便走到一边落座。
章天宥顿时面色一僵,半屈着身站在凳子前,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行了。"钟庭月眼神示意归正卿莫再多言。他转身坐回案边,又对章天宥道:“下属无状,章大人不见怪便好,请坐吧。”
章天宥闻言,眼珠子左右望了望,而后捋捋发丝。他又恢复成往日文官清流的模样,颔首落座,端庄起来。归正卿将章天宥的模样放在眼里,只无声冷笑一下,没有再说话。钟庭月开门见山道:“今日唤大人前来,其实也并非什么大事。”章天宥面上闪过一丝茫然,似有不解。
方才那么大阵仗,归正卿都说是奉皇命拿他了,怎么可能不是大事?他试探问道:“那是……
“也不过是鉴宝楼一案,账簿找到了。“钟庭月笑道,“上面正好有您章大人的名字,贿银五千两。”
章天宥放在升起的一点侥幸的希望,又陡然灭了下去。他嘴唇泛白,声音有些哆嗦道:“陛下…陛下要杀我?”钟庭月笑着摇头:“陛下如何判你,宫中尚未有旨意传出,只是……章天宥眸中又升起希望。
钟庭月道:“陛下想知道,这五千两,是何人所赠?”章天宥耷拉着肩,低下头,道:“是……是禹州的陈麻子……“陈麻子……”
钟庭月垂眸,从案边取过一本册子道:“锦州荣兴县人士,早年家中被倭寇劫掠,只剩下他和妹妹陈翠翠二人,漂泊至禹州,先后在米行、酒庄做过事,多次偷盗被抓,后瘸腿,嗜赌,靠陈翠翠在布庄做工养活。”钟庭月看向章天宥,道:“你说的陈麻子,可是此人?”章天宥眼睫微颤,道:“是……
一边的归正卿嗤笑:“这便怪了”
钟庭月问道:“你是说,这个靠妹妹养活的赌徒,能拿出五千两贿赂你?”章天宥硬着头皮道:“是……
钟庭月又问道:“一个赌徒,有这么多钱,他不去赌坊,反而折成画,送到你章大人府上?”
章天宥默然半响,道:“许是侥幸赢了盘大的,发财了……”“章天宥!”
“这些话你敢放到御前去说吗!"钟庭月骤然动怒,“如今铁证如山,你休得胡搅蛮缠!”
章天宥被吓得一抖,合上眼,几个深呼吸后,便神思清明许多。也罢,就这样了……
他起身跪地道:“罪臣所言句句属实,如有虚言,请天诛地灭!”钟庭月脸色沉了下来。
章天宥挺直了腰杆:“那五千两,确是陈麻子买了送到罪臣府上的,罪臣与他素不相识,也不知他为何这么做,怨只怨罪臣鬼迷心窍,收了画换银子。”归正卿冷笑道:“那可真是天上掉路饼……钟庭月警告他:“你可真想好了,这么说,本官就这么呈到御前了。”章天宥紧绷着唇:“罪臣所言,句句属实。”“不对吧。”
一旁沉默许久的晋昭终于说话。
她看向章天宥,道:“章大人似乎还有隐瞒。”章天宥一怔,转而不认道:“我不知你在说什么。”晋昭指尖轻轻拨弄衣袖,道:“方才在工部,大人说的话,自己都忘记了么?″
章天宥冷笑:“当时我被你们两个气昏了头,自然口不择言,说了些胡话。”
“胡话?”
晋昭道:“大人一甲进士,文章笔墨满京第一,素有寒门文曲之说,我当大人梦里都是诗海文涛,青天白日的,不想竟也会说胡话?”章天宥冷哼一声:“比不得你晋昭会诡辩。”晋昭道:“我知大人瞧不上我,特有几句话不解,想请您见教。”“您当时说,放过大鱼抓小鱼',此话何解?谁是大鱼,谁是小鱼?”章天宥只低下头,不做回应。
这时归正卿也回过神来,跟着道:“你当时还说那五千两是旁人逼你收的,还有什么运河红木,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你们在说什么。”
章天宥抬头望向晋昭二人,反咬一口道:“我知我在工部对二位多有出言不逊,可二位大人也不能为私仇,污蔑于我。”“你!”
归正卿属实未见过脸皮这般厚的人。
可章天宥继续道:“我知今日工部围着的,多是你们御史台的人,定然会跟着你们说话,可没说过的话,就是没说过,放到陛下跟前,我也是一样的。”章天宥此言之坦然,几乎让归正卿一时怀疑起自己的记忆。晋昭忽然道:“章大人,可知按我朝律例,受贿五百两以上者,当如何处置?”
章天宥道:“杖八十,流放三千里。”
“还有一条。”
晋昭提醒道:“子孙三代入罪籍。”
章天宥沉默,晋昭却看到了他嘴角那抹不屑的笑意。晋昭道:“我知当今朝内外,有些人手眼通天,悄无声息地抹去一个人的存在不是难事,改换罪籍更是轻而易举。”她看向章天宥:“有钱能使鬼推磨,达官显贵纵是去了荒地,也能照样活得滋润。”
“大延官员俸禄低微,贪墨受贿法例不细,是以这些年,如章大人之流,多如牛毛,莫说京中的大官了,便是民间的小吏,也都是可着机会搜刮几粒银粮。”
“七月更有锦州案在前,父亲唐毅贪墨八百万,其子唐轩却能保全性命。”晋昭走到章天宥身前,蹲下身,问道:“章大人如今这副模样,是想再唱一出唐家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况且……“章天宥冷哼道,“你拿我五千两去和他们八百万比?”
“二位没有可比性。”
晋昭摇头,道:"唐毅罪在贪墨,你罪在渎职。”“你胡说什么!”
章天宥猛然抬头,怒道:“你这个无知小儿,可不要空口造谣!”“渎职论罪,当处死刑,全家流放,严重者,满门抄斩。”可晋昭根本不理会他,只道:“唐毅凌迟而死,唐轩因西北功绩得以保全性命,不知大人,是您无惧酷刑,还是令郎有功在身?”章天宥无端想起了宏义门下沁入砖缝的血渍。是得出多少血,才能让那块地几天都刷不干净。他浑身发颤,才蒸干的冷汗又冒了出来,道:“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件…”“不明白不要紧,等去运河调查的人回京了,你就明白了。”“大人今日在衙门前几番呼喝′大鱼"小鱼',就没有想过,鉴宝楼账册上那般多的人,为何只挑你一人来台中?莫非真是运道不好?"晋昭站起身,俯视道,“运河修建乃是国策,你工部郎中何等要职?可想过,一旦建材出了问题,底下的百万劳工是和下场?”
章天宥跌坐在地上,努力想理清思绪。
可晋昭并不给他机会,道:“别说大鱼小鱼了,便是龙王在海中作乱,危我大延国运,朝廷也会遣人去降了它。”
“你如今什么都不想说,那便算了吧,等去禹州的人回来了,让他们替你说。”
语罢,她便转身回到位置上。
钟庭月作势,让人将章天宥拖出去。
夏孰等人入内,正要伸手拿住章天宥。
“等等!等等!”
章天宥连忙挥手隔开他们,望向钟庭月道:“大人,我认,我都认…”钟庭月皱眉:“你想认什么?方才姚总司在时你也说认,过了转口便反悔,这会又说认,到了御前,可别又倒打一耙。”章天宥顿时脸颊一红,转而道:“画押,我画押。”钟庭月这才点头,示意一边的文书记录。
章天宥道:“罪臣那五千两,是禹州一商人给的,就是想要罪臣在运送木料的线上,换成他们的人。”
钟庭月问道:“那商人是是何人?”
章天宥答:“姓顾,我瞧着是位女子。”
晋昭眉心一跳,看向章天宥,没有说话。
钟庭月皱眉也察觉出不对来:“运河供应木材的,是圆福商号,我记得他们东家,也姓顾。”
章天宥顿时眼睛一亮,应声道:“对,就是那个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