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她的路
38.
一支舞,从生涩跳到熟练要多久?
几十遍?几百遍?几千遍?
黎遥不知道,她只是闷着头,一遍又一遍地跳。
在学习过程中,黎遥发现,自己好像的确没什么舞蹈天赋。准确来说,她踩不准那些鼓点。
记住动作对黎遥来说不是难事,难的是把这支舞跳得精彩。他们傩仪中的浓烈情绪感染,感官混淆后,她眼前所见一切恍若瑰丽的梦境,叫人沉醉。之前坛主跳起那支傩舞时,他的动作和台下乐声配合得天衣无缝,黎遥轻而易举地就被但黎遥没有坛主那样的舞蹈能力。
的雨点,乱七八糟的,忙了半天也不知道在忙什么。
她第一次完整跳起那支舞跳得是手忙脚乱的,节奏感稀碎,连带着台下鼓点也像乱如麻跳着跳着,黎遥自己都忍不住被自己的滑稽动作逗笑了。最后一声鼓落下,长身而立的她缓缓收手,叹出一口气,发出感慨。“我这舞跳得真是偷感十足啊。经常偷东西的朋友都知道,天赋这东西是偷不来的啊。”不得不承认,每个人的资质是有差距的,在跳舞这件事上,有些人的确更有天赋。不过,黎遥也有天赋。
她的天赋就是努力。
路虽远行则将至,事虽难做则必成。
或许这世上真的有天才,但学一支舞而已,这还达不到需要比拼天赋的程度。调整好呼吸之后,鼓点响起,黎遥抬起手,又一次跳起了那支舞。其实节奏感不好这事也不算什么大问题,多学点乐理知识、多听点节奏感强的片段自行练习是可以补足一些的。
但问题是,黎遥现在没有时间学音乐,她没有时间慢慢来了。黎遥的设想是在前往小队任务之前完成这次的试炼,多拿一个技能。距离任务开始就剩这么一两天了,她就算从现在开始看网课也来不及了,在她前世,大学生期末都不带这么赶的。
所以只有笨办法,埋头苦练。
反正试炼空间的时间无穷无尽,别人练十遍,她练一百遍,靠努力补足差距。陈旧的戏台上,戴着面具的人影手臂挥动的同时,随着鼓点一甩头,汗水顺着她的黑发末梢滴落在地上,面具之下,黎遥呼吸间喷出的热气撞在面具上,又返回到她脸颊上、眼睛里。
舞蹈是个很消耗体力的运动。
而她又实在不擅长跳舞。
已经不知道是跳了多少次了,连黎遥这样的超大杯体能都撑不住了,一晃神,转动时对身体的控制减弱,黎遥左脚绊右脚,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嘶。”脚好像崴了。
疼痛的脚,一瘸一拐地往舞台边缘走。
舞台上,脸戴黄金四目面具的女人擦了把汗,双手撑住地板缓缓爬了起来,黎遥拖着她打算休息一会儿了。
走到两米高的舞台边缘,黎遥蹲了下来,如上来时一样,她小心地爬下舞台,落在地面上。
脚踩实了地面,黎遥缓慢走到了她先前坐过的最靠边的那张木椅旁边,背对着椅子,她习惯性地一屈膝盖往下落座。
咦,坐不下去?
黎遥转头看向那张椅子,雕花的木椅在月下伫立着,静悄悄的,没有任何异样。但她就是坐不下去。
仿佛有什么特殊规则限制了她入座。
黎遥又从不同的方向试了几次,没一次成功,这张椅子全方位被封禁了。它拒绝了她。
黎遥转而坐在了旁边的另一张椅子上。
这次成功了。
黎遥明白了。
观看傩舞示范的次数是有限的,上限就是这些木椅的数量。黎遥不禁开始猜想,如果全部看完了还没有成功呢?
她本能地觉得,结果可能不会是她想看到的。
咚!台下,第一声鼓擂响。
台上,只一眨眼的功夫,如梦似幻的身影再度出现。
好戏开场。
观众席上的黎遥捞起自己的头发,侧过身随手用力拧了一把,啪嗒啪嗒,汗水像雨点落在地上。
面具下,少女一双清冽的眼睛始终盯着台上,目不转睛。唯一的坛主面具此刻正戴在黎遥的脸上,戏中人失去面具之后,露出了一张真实的人脸。
该怎么形容这张脸?丑陋、貌若无盐、锤额顣頞.....文人们有最辛辣的辞笔讥讽这样的容貌。
可当他身披戏服于高台之上起舞,黎遥却什么都看不见了。站在舞台中间的不是人,那是一位神明,她的注意力全部被对方极具感染力的动作吸引住了。
好消息,这次的她没有被对方迷到仿佛飘然入梦。
坏消息,这种程度的跳舞,她的脑子说学会了,但她的手脚说不你没有。好在练习是没有次数限制的,黎遥忍着疼痛,又回到了舞台上,她模仿着脑子里对方的标准示范,试了一次又一次,却始终抓不到和对方同样的感觉。人家是在跳舞,她仿佛是在做广播体操。
九州月下,玄衣朱裳的神明起舞弄清影,不似人间。
但轮到黎遥,她手舞足蹈的样子像大力僵尸,四肢生硬得跟不是原装的一样。那股熟悉的力道轻柔地拍了拍她的手臂,黎遥这才发现,自己大臂上的肌肉鼓起了一大块,当她跳舞时,她从手臂到头皮都是紧绷的。
但不该是这样的,舞蹈是刚柔并济的东西,不该是像她这样全身僵硬得跟铁板一样。难怪她累呢,力气都用在了错误的地方,用力过度,可不就累吗?不光累,跳出来的效果还不好,卖力跳舞的时候,她跟机器人似的,十分不自然。黎遥尝试着将手臂放松下来,刚开始有点难,需要她刻意留神控制,后来逐渐习惯了放松,她再跳起舞来时,手臂也有了些柔美的弧度。
见黎遥适应得不错,他鼓励似的拍了下她的肩膀,接着,又一一点出了她身上那些不该用力却猛猛使劲的肌肉。连黎遥自己都没注意到,她跳舞的时候居然有这么硬,身上居然有这么多浪费力气的地方。他连忙一一改正了,到最后,只有核心收紧,身体其他部位保持松弛,这样舞动起来的黎遥终于脱离了广播体操的范畴,有了些跳舞的意思了。但这样还不够。
舞台下,练到筋疲力尽的黎遥再度坐了下来,她揉了揉脚腕。没有得到良好的处理干预,那里已经肿胀成了一大块,看上去很是骇人,她起舞时,那股源源不断的疼痛传来,让黎遥有种自己好像童话里刀尖上舞蹈的小美人鱼的感觉。.怎么好像听起来有点惨。
咚!舞台上,傩戏再度上演,黎遥收敛心神,这一次,她举起双手,捂住了自己的耳朵。
脸戴面具的女人牢牢盯着台上那道起舞的身影,看着他一举手、一投足,音乐声和吟哦声被她的双掌隔绝在外,可黎遥看着那道身影在舞台上翩然起舞,仿佛又听到了那支曲子不是用耳朵听,是用眼睛听。
他的舞步动作和乐曲节奏完全相符,严丝合缝,他的舞蹈就是曲子本身。黎遥以眼睛打着节拍,心中想着,可能她从一开始就走入了误区,傩舞和她弓箭不一
样,她要关注的不该是自身的动作,她应该忘掉那些动作,她应该让烙印在记忆深处的舞姿自然流露,她应该用耳朵去听音乐去关注节拍,而不是在意她的动作本身。那么,再来。
黎遥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这次,她没有爬上舞台,而是走到了一边。戏台的旁边有一片小湖泊,温柔月光落在湖心的亭台楼阁上,照亮幽绿的池水,水中漂浮波动着的水草一团团的,仿佛人的头发,黎遥站在岸边,看着深绿铜镜一般的池塘里倒映的自己,心中默念着节拍,小幅度地跳起舞来。
远远的,舞台上悠悠传来了一声轻笑,像是在欣慰她终于抓住了关窍。不仅是技术提升层面,还有藏得更深的东西。
黎遥自己都没有意识到,跟着坛主学习舞蹈的她,学到的都是他的风格。可舞蹈哪有什么完全正确的教科书?哪怕是跳同一支舞,每个人的动作快慢力道大小都是不一样的,每个人展现出来的风格都是不一样的。而一直跟着他学,黎遥最终学到的只会是别人的风格,这样的舞蹈里没有包含她自己的灵魂,这样的舞蹈无法沟通神鬼。朗月当空,一片云飘过,月色暂时被掩盖,阴影笼罩大地。水潭边,踏步、腾空、落地、弯腰,面具人舒展着肢体,忘我舞蹈起来。黎遥是学武的,和台上人影不同,擅长武艺的她动作里始终有武学的筋骨气与力量感,这种气质融合在傩戏的庄重里,原本凛然神圣的傩舞竟生出了些许锋芒锐意。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她一遍又一遍不知疲倦地重复着那支舞,面具下,女人一双眼亮得惊人,岸边人和水中人的身影叠在一起,仿佛镜中花开放、水中月升起,直到某个时刻,黎遥突然听到了一声鼓。
咚!那鼓点像一声强有力的心跳,短暂的沉寂之后,引发一阵山崩海啸似的狂澜,随之响起的锣鼓声声,仿佛跟随着她的舞步而动,黎遥从前在坛主身上感受过的是默契十足,可此刻出现在她身上的不是默契,那是引领和追随,是臣服与霸道张狂。此地万籁俱寂,此地锣鼓轰鸣,为月下水边独舞的舞者,为地一以贯之的持之以恒。但黎遥已经听不到了,她好像进入到了一个玄妙的状态中,绿潭消失了、木椅消失了、舞台消失了、明月消失了,她听不到也看不到,好像眼前耳边所有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她所站立的方寸之地,拥有这世界上唯一的真实和清净。她看到无数的妖魔张牙舞爪,她豪迈一挥手,她们忙不迭地退后,眼含畏惧。她看到十二只长相可怖的影子从她的影子里钻了出来,化作凶兽,咆哮着冲向那些妖魔。
以凡人之躯通神明。
那时出现在坛主舞步引动的奇诡幻境,此刻也降临在黎遥身上。云破月白,明亮月光再度点亮戏台与那些沉重的雕花木椅,这一刻,音乐声消失了窃窃私语消失了,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诡异的安静蔓延开来,在黎遥看不见的度,苍白月光照亮了一张张木椅上坐着的人和人们脸上的面具。那是一张张色彩鲜艳的傩戏面具。
“啪。”
“啪啪啪!!”
在她最后一个动作落下的瞬间,连绵如波涛的掌声响若雷鸣,一道道人影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一双双眼睛注视着那道水边的身影和她身上织锦般光彩流动的戏服,无数掌声朝着黎遥涌去。
他们在为她的坚持与成功喝彩。
他们在恭喜她,走出了一条独属于她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