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老师
陈清蕴睁开了眼睛,深黑的眼眸宛如世上最纯粹的玛瑙,仪容出尘。
东海陈氏的大公子,一样有着过人的美貌。如果说连书晏的貌美是锋芒毕露,惊鸿乍现,一眼摄人心魄,而陈大公子的美,则是五官与气质杂糅的浑然天成。他眼眸宛如蒙上了一层柔光,温婉朦胧,仪态万千。他微笑,并没有因为宋元安的讥讽和嘲笑而露出半分不悦。
“自然是在下苦口婆心,说服了陛下。”
“元安可算来了,"陈清蕴说道,“我等你很久了,你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做事拖拖拉拉的。”
宋元安掀起衣袍坐下,“大公子僭越了,虽然本宫只是个小小的皇女,不受母亲喜爱,不得朝廷重用,更不及陈氏位高权重,但还请公子看在母皇的面子上,能够唤我一声′殿下。”
陈清蕴还是微笑,躬身行礼道:"殿下。”他早就习惯了宋元安对他甩脸色和冷淡,小时候教她念书写字时是这样,长大了也一样。
“殿下真的长大了,也与我生疏了…”
他凝视宋元安秀丽的面庞,感慨道:“现如今,现如今见了面,殿下只会唤我一声'大公子',在下已经很久没有听见殿下称呼我为老师'了。”
宋元安垂下眼眸,别看她她现在和陈清蕴相处宛如仇人,但是在从前,陈清蕴还曾经做过给她传道授业的恩师。宋元安六岁那年,父亲为她在世家中寻找了两位伴读的同时,也千挑细选,选中了陈家富有才名的大公子,做她的太傅。
听到这话,宋元安笑了,不加掩饰地讥讽道:“真奇怪,原来这世界上真的有人喜欢热脸贴冷屁股,被拒绝多次,还乐此不疲。”
“大公子,你说这世界上,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陈清蕴笑眯眯地道:“若是对殿下,在下甘之如饴。”宋元安问道:“有什么事直说,我没那么多时间和你叙旧。”
陈清蕴便直说了:“昨夜宫宴,我入宫劝谏陛下,殿下与陛下是母女,总不能因为一个间谍就生分了,不如趁此新春,赦免殿下,陛下认为此言甚善,于是当场撤去禁足令,待会这些人就会散去,殿下可自便。”宋元安心想,他口中的这个“劝谏"肯定不是普通的“劝谏”,世家大族凭借权势逼迫君主也是常有的时,宋寒山用荀莘设局,已经令荀家失望,陈清蕴可不得更无法无天。她狐疑不定:“你会这么好心帮我?”
“不会想趁机又撺掇你弟弟和我的婚事,别想了,这件事我是不会同意的。”
“殿下……"陈清蕴看着她,“你知道初五是什么日子吗,你不想出去吗?”
宋元安愣了片刻,抬手就将桌上的茶杯茶盏摔碎在地。外面的侍女被吓得打了个激灵。
她的脸色几乎瞬间变得阴云密布,十指按住书桌:“还敢在我面前提这件事,你想找死!”
正月初五,是当年皇长女的忌日。
宋元安怎么会忘记?
她在八年前的这一天,失去了所有的亲人。陈清蕴看着一地的碎片,目光又回到宋元安身边,她从小就这样,生起气来的时候会张牙舞爪,像只小猫一样。陈清蕴垂下眼眸,“前些日子,我让人去翻修了阿善的坟,迁到了金镛城对面的山坡上,也算能够与你父亲遥遥相望,如果你想要出城祭拜,初五日可以乘陈氏的马车,陛下不会说什么的……
宋元安起身,冷笑道:“你这是在炫耀,还是向我邀功?你以为我会感谢你吗?”
她盯着陈清蕴,“要不是你,我长姐用得着沦落到这个地步,若不是你,用得着你替她修坟?”被陈清蕴这一激,宋元安心口翻涌着怒火,五脏六腑,如刀绞般疼痛。
她捂着心脏,缓缓道:“当年你不过只是一个二流世家的公子,你父亲当初为了跟我父亲扯上关系,死皮赖脸像条狗一样跟在我父亲身后讨好我爹,你比你爹更不择手段,用龌龊手段攀附上我长姐,要是没有我长姐,你哪来的今日?”
“可你是怎么做的?我姐姐怎么对你的,你又是怎么对她的,忘恩负义、背信弃义的小人,我这辈子最后悔的,就是当初没拦住你与我长姐相见。”
宋元安虽然憎恶陈清蕴,但大部分时间对陈清蕴留有余地,很少会对他像今日这般恶语相向,贴脸开大。但他今天属实是自找的,明知道宋元安最讨厌他什么,偏偏提什么。
用宋元安的痛处来戳她,不骂他骂谁?
“慕白,送客。”
宋元安不想再和他说话,转身离开,她双手按住捂着胸口,闭上眼眸,深深吸气,消化着情绪。侍女连忙进来扶着她,“殿下,没事吧?”宋元安走出屋子,身后传来陈清蕴的声音:“初五日午时三刻,我会让车马过来接你。”
“无论殿下愿不愿意去,我都会等你。”
宋元安被陈清蕴气得浑身颤抖,回到房间后,脑子还有些昏昏沉沉的。
流风给她端来安神的药汤,又在香炉中丢了几块药香,替她揉着太阳穴:“大夫说了,殿下不能大喜大悲,为这种人生气不值当,不过好在外面的禁军撤了,殿下需要文御医来看诊吗?”
宋元安禁闭双目养神,正心烦意乱。
“不用。”宋元安努力平复着情绪。
宋善激是谋逆而死,在她死后,尸身只是用草席一卷拉到荒野之外,草草葬了,女帝不允许任何人去祭拜。包括陈家在内的曾经依附大皇女的世家大族担心惹火上身,避之不及。
宋善激死那年宋元安才八岁,在水牢里出来后,躺床上养了整整一个月才能下地。
因为女帝的禁令,她只能夜里提着灯,带着慕白和刘嬷嬷,几个人偷偷跑到郊外,循着零星的线索,一个冢包一个冢包地挖,在麟火的幽光下连续挖了好几个晚上,才挖到宋善激的尸骨,收敛重新埋葬。
这些年来,虽然女帝严令禁止,但宋元安每年清明中元,还是偷偷给她烧纸钱。
陈氏现在本事大了,能压女帝一头,可以大张旗鼓,踩着女帝的脸给宋善激迁坟,不用像宋元安这样躲躲藏藏。但他早干嘛去了?
宋善激当初死在他的手上,人都死了,过去了那么多年,他才来做这些虚的缅怀故人,还有什么意义。宋元安又想起了小时候还在永清宫中念书的时日。她认识陈清蕴的时间比宋善激要早,可以说,她长姐和陈清蕴是通过她才认识的。
那时候的陈清蕴还是个少年。
陈清蕴开悟早,年幼时被名儒伏山大师收为子弟,年纪轻轻就已经随师傅游历天下,见识广博,出口成章。而且很难得的是,他身上没有名师弟子的傲气以及游子的任侠之气,倒是出落得温文尔雅。
当时杨皇后选中他,完全是因为他是年轻一辈中的翘楚,谦虚守礼,又不似那些酸儒文人那般死板。年少时的陈清蕴没有现在这般,执掌权势多年的杀伐果断,笑里藏刀。少年总是面带笑意,和蔼可亲,像个领居家的大哥哥一样。
宋元安小时候并不是什么爱好学习的乖孩子,上学过了头两天的新鲜感后,开始疲惫厌倦,生出了小情绪,逃课,或者瞒天过海让宫女代自己抄作业。
谁都知道宋元安被杨皇后无度溺爱,要是放在别的夫子那里,大抵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但是如果陈清蕴只是普通人,连宋元安都降不住,如何能带领陈家成为第一世家?
逃课,罚站。
背不出书,打手板。
他总是笑眯眯地拿着戒尺,走到宋元安面前,“殿下,把手伸出来哦。”
宋元安哭着去找杨皇后告状,杨皇后心疼宋元安,出面和陈清蕴交涉,但是陈清蕴居然直接将此事禀报女帝,直接表明:要是杨皇后再插手他管教宋元安的事,他可就撂挑子不干了。
念书也是宋元安自找的,她身为学生逃课不在理。这件事的结果是,在女帝的调和下,杨皇后被说服了。宋元安失去了靠山,甚至还因为告状被罚抄了几遍《弟子规》。
直到有一次,宋善微进宫。
宋善激比宋元安大十岁,宋元安念书的时候,她已经是个二八年华的少女。
见了宋善激,宋元安似乎找到了救兵,立刻委屈地给她展示被打红的手掌心,并且将这些天陈清蕴罚她抄书,让她罚站,用戒尺打她手掌心的恶劣行径一一诉说。宋善激对宋元安的疼爱不必杨皇后少,从小到大,还没人敢这样对她小妹妹稍稍大声说话,陈清蕴是谁,居然敢这样对待她?
看到趴在自己膝盖上可怜兮兮的妹妹,宋善激忍无可忍,第二日就去找陈清蕴理论,一脚瑞开了永清宫大门。“本宫倒要看看,是哪个胆大包天的家伙,居然敢对本宫的妹妹出言不逊!”
然后,她就看到了素衣白袍的陈清蕴,微微一愣。陈清蕴依然从容不迫,施施然起身行礼,“在下陈清蕴,敢问殿下,有何指教?”
宋元安后来不止一次回想起自己朝长姐告状的那个下午,如果再给她一次机会,她就算被陈清蕴打死她也不会跟长姐说半个字。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
也是他们此生孽缘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