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Act 22
自从发出这句感慨,沈甜敏锐地察觉到,许衍光对他的态度变了。
原先他虽然能够感觉到她对他隐约的不喜,但大抵为着敏行的缘故,许衍光的态度还算温和,明面上的礼节全部到位。
然而仅仅是几个视线交错之间,许衍光的态度却骤然大变。
倘若沈甜方才没有看错,许衍光最后望向他的那一眼,眼底眉梢的冷淡几乎溢出。
在这之后,许衍光再也没有给过沈甜一个眼神,而是专注地同宋敏行聊天。
宋敏行也察觉出了一丝异常,但她与许衍光本就许久未见,叙旧和互诉近况是免不了的。
她们感情甚笃,自幼亲如姊妹,无话不谈。如此一来二去,连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第三人,许昭都成了局外人。更何况是沈甜这个外人呢。姊妹俩谈天说地,话题跳跃度极高,彼此却总能接住对方的想法,不让任何一个闪过的念头落到地上。如果说之前,许昭和宋敏行叙旧,谈及的童年趣事、少年往事,是未曾参与其中、没有这段共同回忆的人无法加入进去的。
沈甜还能安慰自己那些属于过去的宋敏行。他和她拥有的是更广阔的未来。
但宋敏行和许衍光之间,却跨越了时间的纵深。她们会聊到过去,谈及现在,但更多的是探讨未来。从前沈甜接受到的观念一直是,共度一生的伴侣才是最重要的人。
至于朋友可有可无,因为都是阶段性质的,可以分享生活,但不能分享人生。
他的很多男性长辈都仿佛没有自己的“朋友”。也许他们年轻时候是有的,但是婚姻是一道分水岭,即使不是家庭主夫、全职先生,男人婚后的生活也大多围着柴米油盐转,相妻教女。
友情和爱情一样,是需要长期维护和经营的。当一个男人被困在婚姻和家庭的围城里太久,偶然抬起头,终于发现自己举目无友、孤身一人。诚然,他可以将自己的伴侣和孩子当作朋友一般相处一一但倘若是"唯一的朋友”,更多更麻烦的问题便会接踵而来。
引发的焦虑情绪和控制欲发展到最后,有可能会导致连基本的伴侣关系、亲子关系都无法正常维持。女人们是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的。
她们是自由的,无论哪个人生阶段,她们总是重视身边的朋友,自古以来无数诗篇都在歌颂女性之间伟大的友情。
因此她们无法理解因在日常琐事、焦虑症发作的伴侣。不过,不管是小说还是电视剧,哪怕是电视广告、杂志舆论,持有和宣传的观点都是一一“男人都是歇斯底里、不可理喻的动物”,她们便也习以为常,不以为意。总归除了伴侣,除了家庭这个小单位,她们还有更大的世界,更广阔的天地,以及理解她们、支持她们的友人。选择成为母亲的女人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都是自由的。不会被母亲这个身份捆绑。
她们一年之中只需要出席一次家长会,就能被冠以“好妈妈"的头衔,接受赞美与褒奖。
尽管每天接送孩子上下学、洗衣做饭、辅导作业的都是爸爸。
不管过去的十八年,父亲为培养孩子付出了怎样的心血,毕业典礼上,孩子们亲昵地挽着的也许是爸爸,但默认的家庭顶梁柱,却永远是母亲,母爱如山嘛。有时候孩子会端水,人有两只手,一边挽一个,但不管怎么样,感谢致辞的开头,“亲爱的妈妈爸爸",也总是“妈妈"在前。
再多擅长端水、再多说着感谢爸爸的孩子,又听见过几次颠倒顺序的″爸爸妈妈″呢?
而选择不去成为母亲的女人们,则更加自由。甚至随着年龄增长,越来越自由。
女人至死是少年。年纪渐长但仍保留有少年之心的女人,是会受到全世界的宽容和爱护的。
然而男人哪怕是年轻单身的时候,相对自由一些,但也未曾体会过类似女人程度的自由。
所以沈甜在看同许衍光聊天的宋敏行时,是带着巨大的羡慕与失落的。
他注定得不到这样的友情,这样的自由,他难以拥有自由的人生,以及可以分享人生的挚友。
他爱着她,连同带着对那份自由的向往。
他没有试图插话,因为她们之间是旁人无法插.入其中的。
大小话题暂且不论,仅仅是那些悄无声息的,藏在一颦一笑、目光流转和习惯性的小动作之中,已然渗透着她们彼此的心照不宣的默契。
沈甜所作的,只是静静聆听。
并非出于礼貌,而是出于某种虔诚的向往。他更接近她一点,便也接近那份自由多一点。这也是大部分男人共同的集体错觉。
就像他每天都努力更爱她一些,祈祷自己离幸福更近一些。
男人们总是将自己的人生幸福,寄托于对女人的爱情之中。
而女人们对此的态度呢?
大抵分为两个派别。
如许衍光这般,冷眼旁观这个"命真好"的男人,感叹像他这样在事业上取得巨大成就的男人,竞然也无法逃过爱情的魔咒。
她心中只觉得十分可笑可悲。
而宋敏行在话题中顿的间歇,啜饮一口清茶,再抬眼时,她终于注意到了沈甜失落至极的神态。男人举起茶杯,借着饮茶的动作掩饰失魂落魄,手边的点心一筷没动。
真是可怜又可爱。
即使是小宝,在宋敏行久未归家时,也不曾有过这样失落孤单的样子呢。
大概因为小宝是女孩子吧,总能在自由的风里享受乐趣,在山野之间到处踩下脚印。
这边沈甜刚放下茶杯,面前便出现了一块雪白可爱的软糯糕点。
“尝尝吧,邻居叔叔做的薄荷米糕,一大早刚送过来的。"宋敏行轻声道。
桌上的点心,是为了招待今天的客人特意准备的。许衍光爱的酸甜口占了大部分,宋敏行拣了一块不那么甜的给他夹过去,想着薄荷米糕应当比较符合沈甜口味。不管薄荷米糕究竞合不合沈甜的口味,对于沈甜而言,重要的都不是薄荷米糕,而是她夹过来的筷子,和体贴的用心。
沈甜受宠若惊,此前的失落情绪瞬间烟消云散。“这么贴心。”
许昭轻轻咬了一小口山楂冰糕,勉强扬起嘴角笑道,努力让自己的话语不要浸透满酸味。
许昭偏好的口味和妹妹其实不大相同。
但是为了家人、或是走访的亲朋好友,准备食物方便,他于是也默认了妹妹的口味就是他的口味。久而久之,他自己也以为,他爱的就是这一口了。许衍光吃完了一块桑甚凉糕,再用汤匙舀了一勺水果冰粥。
这是用山里新鲜采摘的野生草莓和覆盆子做成的,熬煮的过程中加入了冰糖,冰糖温润的甜,很好地中和了浆果的酸涩,冰镇之后的风味更加清爽可口。许衍光和宋敏行从小形影不离,宋舜华几乎是看着这孩子在她跟前长大的,自然十分了解她对食物的喜好,做起来也是得心应手。
“姥姥的手艺真好,比我爸做的可好吃多啦。”许衍光吃着冰粥,向宋舜华表达感谢,心中念着方才的薄荷米糕。
她记起了另一桩陈年旧事。
小时候的许昭还不叫许昭。
改名之前的许昭,叫作许招妹。
许招妹生得玉雪可爱,很得老师们的喜爱。年级里妒忌他的小男生们便约好了,放学后一起欺负他。
碰巧那天轮到宋敏行值日,她留下来打扫卫生,撞见了这一幕,扫帚一下子扫了过去,把那群小男生赶跑了。第二天一早,当时还是个小姑娘的宋敏行,领着年纪虚长她几岁的许招妹,去高于她的年级的班级里,一个个指认霸凌男,然后将他们带到了老师办公室。那几天,前来登门道歉的爸爸们快把她家的门槛都踩破了。
也许便是从那之后,还是更早之前?
哥哥就把敏行当作他的神明一样。
其实,那天不管换做是谁被欺负,敏行都会出手的。哪怕是,平时讨厌的人一一不过话又说回来,认识这么久,许衍光还从来没见过敏行讨厌过哪一个人。她的厌恶,和她的偏爱一样,都是罕见而稀有的。在许衍光的认知中,宋敏行是会在任何时刻,挺身而出、见义勇为的人。但她不是会给他夹一块薄荷米糕的人。这一天的重头戏,是去山脚下的镇子上看戏。宋舜华平素最爱看戏。
今天难得齐聚一堂,小辈们簇拥着宋舜华一道儿前去。戏院里上演的剧目赶巧也是老少咸宜的经典。一行人进了包厢。
宋舜华刚入座,沈甜便眼疾手快地给姥姥倒好了茶。是个会来事的。
许衍光瞥了一眼,还好,不是那种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娇贵少爷。
一般桌上,斟茶倒水的活儿都是默认男人来干。这一遭被抢了先,许昭却只柔和地笑了笑,慢条斯理地倒上了另一壶茶水。
戏院里供应有几种不同的茶水。
除了沈甜,许昭记得其余每个人偏好的茶水以及可能的需求。
许昭给宋舜华倒的是一杯菊花枸杞茶。
姥姥平时闲暇读书看报,菊花和枸杞明目护肝,有助于缓解眼睛疲劳的症状。
给宋敏行倒上的,则是山楂荷叶茶。
宋敏行对茶水其实没有明显的偏好。
但许昭方才见她吃了好几块糕点,宋敏行小时候爱吃这些,长大后便很少吃了,恐怕这番是因为见着了许衍光的缘故,聊得开心,不知不觉才多吃了几块。他怕她积食不克化,故而选择了具有健胃消食功效的茶水。
今天戏院里没有许衍光喜欢的陈皮茶,许昭退而求其次地倒了一杯麦冬玉竹雪梨水,雪梨润喉。许衍光也是满意的。
许昭一一给她们面前的茶杯斟满。
至于宋舜华这里,他虽然慢了一步,但他显然更懂姥姥的喜好。
沈甜面色变了几变。
偏偏许昭还故意体贴地问他:“不知道沈先生喜欢喝什么茶?玫瑰花茶可以吗?”
男人一般都爱喝玫瑰花茶,美容养颜。
“我喝和敏行一样的就可以,"说着,沈甜自顾自地取了茶壶,“不劳烦了。”
其实沈甜倒不是觉得自己面子上挂不住,而是许昭的行为让他认识到,他需要学习的还很多。
“那您呢?”
许昭看向坐在主位的宋舜华,随时准备撤去桌上先头沈甜倒的那杯茶。
沈甜也看着那杯茶,准备把它拿过来,因为他也想到了许昭倒的茶应当是更符合姥姥心意的。
“我喝两杯。”
宋舜华笑眯眯地将两杯茶都挪到了身前。
天可怜见的,到了宋舜华这个年纪,任何一个小辈为了这么一件小事平白伤心,她都是不落忍的。更何况这桌子上又不是摆不下。
许衍光唇角微弯。
茶水这些呢,自然可以喝两杯,想喝多少喝多少都没问题。但是人…或者说,伴侣,却不能如此。小时候她和敏行来戏院,总是各点一道甜品,然后一起分着吃。
大人们爱看戏,可小孩子坐不住,这时候,一碗芝麻糊,一碗花生酪,就能让她们安静下来,安安稳稳坐在那里,喝上半天。
小孩子童年最大的梦想就是,把那些什么杏仁酥、椰汁糕、豌豆黄、蜜三刀……全点上一遍,满满当当摆一桌。连夜里睡觉做梦,梦里都是在你一勺我一勺地,争着抢着多吃一口,那一碗鲜奶炖桃胶皂角米。区别只在于,宋敏行和许衍光梦的是将来她们功成名就,同那戏剧中的主人公一样,拥有万贯家财,自己买了吃,想吃多少吃多少。
而许昭梦的则是将来遇见一个爱他的妻子,她来给他买。
甚至,梦得再好一些,她温柔体贴,足够爱他,那无须他来开口,她会自行寻找蛛丝马迹,猜出他心心里想吃的是什么,在某个下班回家的傍晚,悄悄买来一盒点心,给正在做晚饭的他一个惊喜。这是最幸福的。时光犹如白驹过隙。
当初坐在戏院门口台阶上,啃着枣泥核桃馅儿的状元饼的小姑娘,现在也已经真正考中了状元。如今的宋敏行自然不用再忧心不能同时吃两碗甜品,而是有了新的难题。
都说三个男人一台戏。
这两个男人赶在一块儿,却也不遑多让。
一开始沈甜面对许昭,还本着谦虚学习的心态。但后来,他发现了,许昭会借着添水的名义,趁机和宋敏行搭话,于是沈甜的心态便发生了改变。茶,茶,茶!
沈甜凝视着许昭正在倒的茶。
他看这男人啊,比赵小茶还茶!
叫什么许昭?怎么不叫许茶茶呢!
沈甜暗恨。
男人把心头恨意发泄在了手中的核桃和碧根果上,剥果肉剥得更快了。
攒齐了一小碟手剥的坚果肉,沈甜将小碟子轻轻推到了宋敏行面前。
他不忘叫来服务生,给其余人也上了一盘点心。沈甜这回吸取了教训,点的是一份什锦糕点拼盘,所有人尽管各自根据自己喜欢的口味挑选。而特别地,为了照顾老人的牙口,这里面多是软糯适口并且不粘牙的点心。许昭咬了咬唇。
在宋舜华拿起了一块糕点时,许昭站起来:“姥姥,我给您捏捏肩吧。”
一行人所在的是戏院二楼的包间,所以许昭站起来也不会妨碍到其他客人的视野。
但宋舜华还是摆了摆手,拒绝了。
饶是宋舜华平日里最爱看戏,眼下也着实有些承受不来年轻人的这么些繁多花样。
宋舜华只得扶了扶额:
“好孩子,快坐下来吧,咱们一起看戏。”许衍光抓了一把五香瓜子,一边磕着,一边笑着对宋敏行感慨∵
“要我说,今天的这个入场券花得可真值,一张票,看两场戏。”
台上一场,台下一场。
如果不在包厢在大堂,恐怕还能向周围的看客收点票钱呢。
宋敏行也有点无奈:
“看戏吧。”
众人于是专心看戏。
舞台上,少年将军身披铠甲,意气风发。
她的身后是千军万马,她的面前是等待收复的大好河山。
一道凛冽剑光,如白虹贯日。
天地为之骤然变色。
一一所向披靡。
待到她们大获全胜,班师回朝,面圣之日,王上为其加官进爵,流水一样的赏赐入了将军府邸。君臣二人一见如故,秉烛夜谈。
赐了皇家园林还不够,王上还亲自赐婚。
那可是君主膝下,有着倾国倾城之美貌的小皇男。将军却道她的家中还有糟糠之夫,两人青梅竹马自小一起长大,情谊深厚,她实在不忍做出休夫之事。王上叹息一声,本想就此作罢,谁料躲在屏风后面的皇男却也是个痴心人。
自幼受到万千宠爱的皇男不顾侍卫阻拦站了出来,说他比哥哥晚来一步,因此甘愿做平夫。
本来,这于礼不合,毕竟,哪有天家的男儿做平夫的?将军身先士卒,为国立下汗马功劳,又同她一见如故,帝王不想做那强拆少年妻夫的恶人,只能训斥这个她平日里很是宠爱纵容的皇男不知礼数。
皇男楚楚可怜,声泪俱下,只道若没有将军平定边疆,收复失地,只怕他将来免不了去草原和亲的命运。将军的原配发夫也感动于这份痴心,他本就自惭容色寻常,愧对妻主。
不比皇男是名动京城的第一美人。
于是深明大义的原配发夫,主动出来劝说,他愿意接纳这个弟弟,共侍一妻。
帝王和将军均被这样的情意所打动。
最后的结局合家欢喜。
在帝王的主持下,满朝文武百官的恭贺之声中,少年将军左拥右抱。
一边是国色天香、一往情深的皇男,一边是小家碧玉、忠贞不渝的竹马。
台下堂声雷动。
观众们纷纷感慨少年英勇无畏,保家卫国。有年纪大的阿公擦拭眼角的泪,叹息将军情深义重!为了糟糠之夫,竞然敢于拒绝王上的赐婚。这样深情的女人可谓稀世罕有。
从前许衍光对着这样的桥段并无多大感触,如今却也有些怅惘。
她心道可惜。
现在不是旧时代了,女人能左拥右抱。
不然,她那不争气的哥哥,虽然不成器,但因着几分年少一起长大的情谊,怎么着也能在敏行身边占个位置吧。如此一来,家里有两位贤内助共同操持,敏行应当也能省点心,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打拼事业。
“三千年"虽然是"三千年”,说是同他结婚的女人可以少奋斗三千年,但毕竞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论起温柔小意,定是比不上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来得细致熨帖。何况,像沈甜这般的容色…
许衍光看着,总觉得有些过盛。
男人肯定要漂亮不假,但是太过漂亮的男人吧,容易耽误女人的正事。
虽然敏行心中有数,但万一这个男人是个作的呢?女人选男人,短择谈恋爱,挑的是男人的容貌,享受他们提供的情绪价值。
长择奔着结婚去的,则看重男人的家世,财富地位人脉关系网,评估他的家庭背景能给她未来的事业带来多大的助力。
沈甜两个方面都占了。
许衍光饶是有再多的挑剔与不喜,也不得不承认,在现行的一妻一夫制度下,沈甜是绝佳的好选择。总之,这男人,不光是命好,出生在了好家庭,连这出生的时间,也赶上了一个好时代。
许衍光起身去找服务生时,路过沈甜的身边,突然停了下来。
“你的命真好啊。”
这是今天许衍光第二次对他说这句话了。
沈甜有些疑惑,但还是保持笑容:
“谢谢,我知道。”
“不,你不知道。你根本不知道,你究竞有多幸运。”许衍光神色复杂,坐回了宋敏行身边同她聊天,之后再也没和沈甜说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