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远游
不顾未完成的使命,年轻的主演抛下一切,几乎是飞奔着离开。言亭觉得自己被一股巨大的恐惧笼罩着,是近二十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叶心怡死了。
那天被他漫不经心划过去的新闻,但凡能点开看一眼,也不至于在她承受巨大痛苦的时刻依旧岁月静好,欣赏着山中风光霁月。他对她的苦难一无所知,到现在完全无从得知,尤川三言两语便带过了她额头的伤,但言亭还是哭了,因为在他印象中,程秋来从未受过很严重的伤,就连生病都很少。
她当时一定痛极了,还流了很多血,可身边却没有一个能扶住她的人。明明他也察觉到不对劲了,可就是迟了一步。在确定人已经跑没影了之后,尤川还算冷静,指挥言亭先回镇上等等,也许她会回去处理一些事情。
当天言亭便回到了森也。
店里静悄悄的,依旧保持着她离开时的样子。冷藏柜里的花大多数已经枯萎,仅剩几枝存活,言亭默默将它们取出,学着程秋来的样子插了瓶,还调整了位置,尽量让它们看起来好看。随后,抄起靠在门后的工具习惯地开始打扫卫生。店里实在被小花造的不像样子,等她回来看到这一幕一定会崩溃。一直打扫到凌晨,店里差不多干净了,言亭就在她的位置坐下,紧张地听着门口的动静,无数脚步声由远及近,再走远,都没能触动他半分情绪。从小跟在她身边,在这里住了那么多年,等了她那么多年,他怎会听不出她的脚步声。
也许她已经回来了,现在正在楼上睡觉也说不定。于是言亭又飞速冲上楼,推开程秋来的卧室门,看到里边漆黑一片,空无一人。
床上依旧乱糟糟的,可也只有她一个人留下的痕迹,为了验证自己的猜想,他又跑去了楼上。
那个原本属于自己的小房间。
回忆起程秋来初次将他带到这里,看着眼前温馨的布置,他是多么激动,多么幸福。
如今那张承载了他太多美好回忆的小床已经不再属于他,衣柜里的衣服被人乱翻过,床头柜摆着烟灰缸,里边已经攒了不少烟头,甚至有些烟灰落到了机头上,一看就是江驿的杰作。
言亭心中稍稍宽慰。
没发生最好,就算真发生了什么也没关系,他只要她现在好好的就行。整栋楼乱窜一通后,言亭回到一楼,和衣倒在沙发上沉沉睡去。朦胧中,他仿佛看到程秋来正俯身看着他笑:“亭亭你怎么躺在这睡啊?小心着凉。”
言亭怔怔看着她,大脑一片空白,发不出一点声音。程秋来揉了揉他的头发,变戏法似地举起手里的塑料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糖炒栗子!不过要写完作业才能吃!”作业……老师留了什么作业来着……
完不成作业就不能吃栗子了……
言亭急的大哭:“老大,我书包丢了!我哪都找不到我的书包!”程秋来搂着他笑的前仰后合,他却死死盯着那包糖炒栗子,等到他忍不住伸手去够,程秋来却开玩笑地把袋子举高,“不给,就不给!”他撒娇似地扑向她,二人很快闹作一团:“老大!我要吃栗子!快点给我!”
争抢中,他不小心触碰到程秋来的脸,只觉得格外湿润。低头一看,满手鲜血。
程秋来头上不知何时多出个血窟窿,他连忙伸手去捂,可血源源不断地溜出来,怎么也堵不住。
他急的大哭大叫,却看到她浅笑着摇了摇头。“没事的亭亭,我不疼。”
言亭猛地从沙发上坐起来,衣服已经被冷汗浸透。手机铃声响个不停,他茫然接起,听到尤川焦急地问道:“她回去没有?”“她……“言亭目光呆滞,哑着嗓子道:“没有回来。”只是一场梦而已。
那端尤川不知暗骂了句什么,兀自挂了电话。越是拼命想回忆起昨晚梦境的内容,可偏偏那段记忆愈发模糊渐远,临近醒来之际,他只记得程秋来绝望又凄美地笑容。言亭再次泪流满面。
哪怕只是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他的梦里,也足够让他感到无比幸福。侠义道里关于他的戏份并没有完成,还剩最后几个镜头,对此言亭感到抱歉,并跟打电话来询问的导演保证在杀青之前一定赶回去补齐所有,听他状态不佳,导演还以为他家里出了什么事,只让他注意身体,不要生病。言亭觉得自己已经快病了。
记忆中鲜活充满生机的森也如今充满了植物腐烂的味道,孤寂压抑,就像一座与世隔绝的墓室,他已濒临崩溃。
好在这时齐佑安抱着小花来看他,见他如此伤心难过不愿多言也未逼问,几番欲言又止后选择独自离开。
其他人或许不清不楚,但他们兄弟俩从小跟言亭一起长大,几乎目睹了他成长过程中经历过的所有。
他早看出,言亭对程秋来的感情,并不是只有亲情这么简单。有了小花的陪伴,言亭情绪总算缓和下来,现在店里多了一个等她回来的生命,让他感到不那么孤单了。
晚上,他心不在焉地逗小花玩,忽然听到门外一阵匆忙地脚步声由远及近,停在森也前边开始大力敲门。
“言亭你在里头吗?把门给我开开!”
面无表情地把尤川让进门,言亭重新坐回沙发上。尤川早已疲惫不堪,一进门到处找水喝,站在饮水机前一通猛灌总算回了口气,转身瘫坐在言亭身边大口喘息。
转头见他情绪低落,他故作轻松地扬了下嘴角:“别担心啊,她要真出点什么事,早上社会新闻了…总不至于昏倒在路上,被人拉山沟卖了吧?”言亭冷冷道:“闭嘴。”
尤川笑眯眯地点了根烟,又开始打量他:“亭亭你是从学校跑回来的?”言亭不想跟他说话,索性沉默。
“耽误了学业可不好啊,她可是对你有挺大期望的。“尤川听着电话里传来的关机提示音,面无表情道:“你啊,还是尽快回去上学吧,等我找到她了告诉你。”
言亭:“见不到她我不走。”
尤川笑着叹道:“何必呢,你总得让她缓一缓吧……头上那么大个口子,真出现在你面前,不得把你吓着啊?亭亭你真是一点也不懂女人。”言亭莫名觉得尤川说的有几分道理,半信半疑道:“你有办法找到她吗?”尤川弯腰将路过的小花抱到怀里顺了顺毛,“只要人活着,总有办法。”见言亭明显松了口气,尤川似笑非笑地看着他,忽然道:“亭亭,你跟哥说实话。”
“她是你什么人?”
言亭恍惚。
程秋来是他什么人…她抚养他长大,是他最亲的家人,无条件地呵护他为他撑腰,是他最好的朋友,包容倾听他青春期的迷茫叛逆,是他最交心的知己,教会他为人处世的道理,授予他花艺知识,令他拥有一技之长,是最值得他尊敬的恩师。
她几乎囊括了他人生中所有的重要身份。
然而此刻面对尤川的发问,他依旧难以回答。尤川没再逼问,只是静静盯着他看,看着看着,眼神骤然羡慕不已。静坐至后半夜,尤川逗够了猫,也歇够了,起身道:“我要走了。”言亭抬头看他。
“人我尽量帮你找,但是,无论这个世界多了谁还是少了谁,生活总要继续。"尤川回头冲他挤了挤眼,“好好学习,好好生活,平常心的去度过每一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小花就拜托你照顾了,再见。”
言亭又在店里浑浑噩噩度过了三天,这期间他没刷到关于成年女性遭遇不测的社会新闻,也再没梦到过程秋来。
也没能等到她回来。
直到导演打电话来催他,他最后一次仔细打扫了店里卫生,换上新的桶装水,将小花继续托付给水果店后锁门离开,直返凤鸣山。每到休息时间,他都会拿起手机看看有没有关于她的消息。程秋来的电话再次陷入关机状态,不止是她,同样失联的还有江驿,以及承诺会帮他找人的尤川。
他们的消失就像一阵无声浪潮,推着他直面更深处的命运,他依依不舍,频频回头,却无力与之抗争,只能随波逐流。最后一个镜头拍完时,侠义道正式宣布杀青。有人往他手里塞了一束花,让他去拍照。
言亭怔怔看着手中的混搭花束,神情恍惚。这样的花束别的演员也有,他们把他簇拥在中间,笑着比出胜利手势,摄影师拍了几张,对言亭喊道:“帅哥你笑一下啊!你是主角,还站在中间,板着脸拍出来不好看!”
言亭只好勉强弯起唇角,摄影师心满意足地按下了快门。隔日,这张杀青照传遍网络,引发了热烈讨论。两根手指将照片正中间的主角放大再缩小,缩小再放大,似乎要将他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才肯罢休。
清吧里,酒气肆虐,烟雾袭人。
粗糙地指腹摩挲着屏幕中言亭的脸颊,江驿眼神柔和,笑容宠溺:…明明小时候还是圆脸,挺有肉的,怎么长大了,这么瘦呢?”尤川噙着烟,同样在手机上刷着关于侠义道的各种快讯,语气说不上是羡慕,还是嫉妒:“这小子,居然都没跟我提过,他是要火了吗?这就成明星了?"江驿微笑着重复了遍程秋来的话:“说不准呢,亭亭向来运气不错。”尤川叹道:“是啊,比你我都强。”
江驿放下手机开始喝酒,眼中似有水光。
“亭亭他,一直在等消息。"尤川讷讷道,“我答应帮他找人,也无从下手,你今天突然把我约到这,是不是有她的消息了?她……还好吗?”“好。”江驿低声道。
尤川急问道:“她现在在哪?”
“我不知道。"江驿道:“我只知道,她去拜访过她的花艺老师,然后就离开了。”
“好吧……”
总归算是个不错的消息。
尤川松了口气,语气依旧愤懑不满:“就这么莫名其妙玩失踪可真让人不爽,枉我守了她那么多天,不跟我报平安也就算了,居然连亭亭.…江驿笑道:“她可能最不想告诉的,就是亭亭。”那孩子,正在拼命往上爬呢。
尤川又问:“她准备躲我们到什么时候?”江驿将摆在自己面前空着的酒杯倒满,语气凄然,“大概,会躲到我们都忘了她的时候。”
自杀青合照后,言亭越来越多的照片流传到了网上。他不喜欢照相,网上那些关于他的照片大都是偷拍,有他穿着戏服认真听导演讲戏的,有跟武打老师学动作的,有坐在椅子上皱眉看台词的,返校之后,无论是去食堂吃饭还是在教室上课,总有各种角度的照片打着他的名字标签被传到各大平台。
自打从凤鸣山回来,言亭变得愈发沉默寡言,他脸上再也没有浮现过笑容,永远是一副冷漠姿态,这样的性情在旁人看来孤傲清冷,拍出照片来效果却是格外的好,苑博给他展示着他最近爆火全网的神图,语气兴奋不已:“电影还没上映呢你就已经火了!现在全校,啊不,全国都知道你!未来可期啊言亭!”未来,可期吗?
言亭不曾关注与自己有关的任何舆论,反而机械地起身走到阳台,开始处理一扎花材,娴熟地打刺剪根后调整每支的位置,遂插入瓶中,摆在自己的桌面上。
他早已习惯了鲜花的陪伴,只有闻到花瓣幽香清寂的味道才能安然入睡。春雨浙沥地某个晚上,尤川给他打了个电话。言亭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会对尤川的声音感到亲切。尤川告诉他程秋来目前很好,虽然不知道她身在何处,但据她的老师说她精神状态都还不错,未来可能计划到处旅游散散心,程秋来兜里不穷,双商也在线,无论在哪都能过得很好。
最后,尤川开始肆无忌惮地发泄自己的情绪:“让我费心费力的给你找人,你小子自己偷摸拍戏当明星是吧?我告诉你哈言亭,我手里还有你打架的黑料呢!火了之后要是敢忘了我,哼哼,你等着瞧!”挂断电话,言亭总算笑了下。
澜城大学真正参演过影视作品的学生少之又少,当过主角的更是寥寥无几,言亭出名很快,不止同校校友想认识他,就连老师对他似乎也比对别人要利善几分。
自然也有很多学姐学妹通过各种途径打听他的联系方式,暗着进行无果后索性直接转到明面,一些胆子大的会在上课或者课间的时候直接凑到他身边搭讪,一开始言亭还能礼貌回应两句,时间久了愈发感到烦躁,他不能再像以前一样在校园里推着露营车卖花,就连宿舍都懒得出了。渐渐地,就连课都不上了。
虽说大学逃课是常态,但言亭本想着不辜负程秋来的期望好好学习顺利毕业的。
苑博看出他的顾虑,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你就算所有科全挂,一节课不去上,也不会拿不到毕业证的,没有毕业证,你就不能算是学校栽培出来的学生,到时候你火了,他们还怎么给自己宣传啊?你等着吧,等侠义道一上线,你绝对不缺资源的,你只要抓住机会,往上爬就可以了!”言亭垂下眼眸,说不上此刻的心情是悲伤还是喜悦。似乎除了往上爬也没有别的路可走,他身后已经没有人了。程秋来依旧处在失联状态,但言亭每隔十天半个月都要回青石镇一趟,他把三楼的房间重新收拾了出来变成自己的,铺上程秋来好多年前给买的舒适的床品,再在床头柜摆上一瓶应季鲜花,窗户半开着,窗帘被风吹的起起落落,仿佛下一秒,程秋来就会出现在门口,叫他下楼帮忙干活。齐佑安早就返校了,小花被高晓丽养的膘肥体壮,肚子圆滚滚的,见到言亭十分开心,蹭着他的裤脚转来转去。
言亭感谢高晓丽的关照,本想着付给她钱,却被她连连摆手拒绝,“都是自家孩子,客气什么!有只猫在店里也挺好,老鼠都不敢来了。”高晓丽给他拾了一袋水果,不知想到什么趣事边说边笑:“就是这猫可不老实,老往外跑,它一叫唤呀,咱这方圆几里的猫全聚过来了!一到晚上,跟开演唱会似的。”
言亭似乎意识到什么,下午就带着小花去了宠物医院,在得知它性别为母后,毫不犹豫给它做了绝育手术。
清醒过来的小花瘫在垫子上冷眼看着言亭,警惕地像面对一个陌生人。这样的眼神令他感到亲切,于是他摸了摸小猫的头,笑着离开了。夏日炎炎,烈阳当空。
三个月后,侠义道赶在暑假正式上线各大网络平台,这部由小说改编的网络电影本来没什么热度,无非就是靠孔亚哲撑着,后来孔亚哲跟剧组爆发了矛盾解约退出,不仅带走了大批粉丝,还招来不少诋毁。原本就没人对它有太大期望,就连导演都表示只要能顺利杀青,呈现给观众一部完整的作品就好。
然而上线仅半天,侠义道便收获好评无数,话题如潮水瞬间席卷所有平台,从剧情到台词,再到演员,照片文字铺天盖地令人目不暇接。其中言亭作为主演,更是承包了百分之九十的话题。年轻的素人一夜爆火,热度只增不减。
苑博一语中的。
接下来的时间,无数媒体,剧组,导演,传媒公司,经纪人蜂拥而至涌入学校妄图找到言亭,好第一时间将他纳入自家公司麾下。不顾教导处和导员被打爆的电话,言亭戴着围裙手套,在森也安静地搞着卫生。
直到玻璃透亮如新,地板光可鉴人。
森也门关着,没人知道他回来了,他也不敢让任何人知道他回来了。他只能在晚上戴着口罩如老鼠般偷偷溜出去,事实上也没地方可去,他只能独自一人穿梭在青石镇的大街小巷,最后在即将打烊的商铺里买下最后一份糖炒栗子,一个人坐在路边边剥边吃。
除了那些不相干的人,言亭也收到无数来自昔日同学朋友的祝贺信息,张超群,武靖和,小瓜小果……他们都对他的演技赞不绝口,他们都说等他什么时候回来,大家好好聚聚。
可他最想听到的那声夸赞,却杳无音信。
侠义道资方跟几个演员签订的片酬是分成制,其中言亭比例最高,在收到款项时,言亭盯着那一串令人眼花缭乱的零看了很久,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出人头地,难怪那么多人拼了命的要往娱乐圈挤,他只需耗费一两个月的时间,就能轻松获得别人奋斗一辈子都未必拥有的东西。他为自己买了一辆车,后备厢宽敞,可以放许多乱七八糟的东西,例如露营车,醒花桶,花艺资材和一些必备工具。这个暑假他去了很多城市,也欣赏了很多美到令人落泪的风景,每流窜到一个地方,他就去当地花材市场进货,然后戴上鸭舌帽和口罩挑选一个繁华热闹的路口开始卖花。
他接过路人递来的五元十元,跟他们讨价还价,看他们认真挑拣,然后满心欢喜地拿着花离开,也有过跟旁边卖煎饼果子的大娘一块被城管撵跑的经历,临走时,言亭扎了一大束花送给她,作为报答,大娘给他做了个豪华版煎饼,非常美味。
白天,商场大屏幕播放着对侠义道总导演的专访,所有主创人员都对言亭赞不绝口,评价极高,言亭看着自己的放大版定妆照,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如此受人瞩目。
在外游荡期间,除了校方和朋友,他还接到了一通特别的电话,来自舒曼秀。
自从他们搬离青石镇,几乎再也没联系过,而言亭对他们的印象也愈发模糊,甚至连长相都记不大清楚了。
对方声音亲切,不停跟他嘘寒问暖,“亭亭啊!我们都看到你拍的电影啦!真帅啊,我跟这边的邻居说你是我儿子,他们还都不信呢!你现在在哪啊?反正暑假也没事做,不如过来我们这住一阵,伊伊都想死你了,天天念叨。”言亭已经连声妈都叫不出口,沉默几秒后礼貌道:“现在没空,下次吧。”舒曼秀连忙附和道:“嗯嗯,猜你现在也正忙呢!我儿子成大明星啦,嘿嘿,那你以后有空一定要过来啊,或者我们去看你也行!”挂掉电话,言亭心头忽然涌上一股厌恶。
为什么还能这么心安理得的打电话来跟他套近乎啊…要不是程秋来,他早就被扔掉了。
他现在名利双收,完全可以对他们破口大骂,或者借助舆论控诉他们当年虐待儿童的行径,把他们网暴到死。
可跟在程秋来身边这些年,耳濡目染的素养告诉他,不必在意。毕竞他的妹妹很可爱,现在应该也是个亭亭玉立的中学生了。暑假结束后,言亭返校。
他收到来自侠义道一笔可观的分成,只是无论再怎么看,也觉得那就是一串冰冷数字而已。
他拒绝了所有剧组广告方以及传媒公司的邀请,苑博对此痛心疾首,表示非常不理解:“你懂什么叫趁热打铁吗?现在不赶紧提升身价,到时候热度过了,谁还找你啊!你不会是嫌钱少吧,苍蝇再小也是肉啊!”言亭对这番说教无动于衷。
他想要的生活明明不是这样的。
或许一开始被大家吹捧的有些迷茫,在暑假历经两个月的流浪后,聚在心头的迷雾一点点散开,路的尽头没有功名利禄,只有繁花似锦。后来,侠义道的作者又找到他,说自己朋友写的一部现代小说也要改编成电影了,目前正在选角,主角的职业是一名花艺师,他认为言亭非常适合这个角色。
言亭一开始迟疑,但一想到自己是通过作者引荐才成为侠义道的主演,收获了如今的名利,便答应去试一试。
偌大的剧组多安排一个打酱油的配角很容易,于是他又带上了苑博,好使自己在陌生的环境不那么孤单。
因为主角职业的专业性,剧组提前找好了花艺师,准备到时候对确定下来的主演进行简单培训,不久后主演定了,不仅外貌气质贴合角色,花艺方面比请的那些老师还专业,根本用不着培训。
跟言亭搭档的女主演算是当今顶流女星,长相清纯身材窈窕,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女神,然而除非是在拍摄中按照剧本进行对话,否则言亭绝不主动跟她说一句。
拍摄进行到一半,言亭在剧本里发现了男女主吻戏的桥段,他找到导演要求修改,他们却不以为然地取笑他:“哈哈哈小伙子是害羞了吧?是不是从来没谈过对象,初吻还在啊?不用紧张,迟早的事!你想想,你初吻可是给的谭娅娅啊!国民女神,大家都羡慕死你.”
言亭面无表情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剧本撕的粉碎:“那我不演了,你们找别人吧,违约金我出。”
察觉到言亭并非在开玩笑,一瞬间所有人的脸色都变了。比起收违约金然后重新找人拍摄,还要培训主演花艺,在剧情上稍作改动明显更加省时省力。
他们都看出言亭根本不怕得罪任何人,也不知道他这股无畏的底气究竞从哪来。
深秋十月,电影上映,发布会上,言亭西装革履坐在导演以及一众主创之中,神情漠然,不苟言笑。
他不喜欢这种被无数摄像机对着的场合,但作为男主角,不出席实在不合适。
各路媒体记者举着话筒一个劲往前挤,言亭根本听不清他们问了什么,导演又回了什么,只觉得周围一阵聒噪,令人烦闷。欣赏了几个电影片段后,一个比较有权威的娱乐记者将话筒对准了言亭:“大家都知道侠义道是你的第一部电影,同年又参演了如锦,很少有素人刚出道就成为两部电影的主角,请问言亭,你觉得你成功的最大原因是什么?是你的努力,还是天赋?”
言亭稍加沉思道:“………运气。”
记者指了指大屏幕上定格的片段,笑着继续采访道:“你在如锦中所饰演的男主角是一名花艺师,我听说你并未接受剧组的任何培训,电影里所呈现的所有你处理花材,包扎花束的镜头全部由你独自完成,你好像对此相当熟悉,是为了适应角色提前做了功课吗?”
言亭环视了一圈大厅内所有对准他的镜头和记者,这么多人,这么多媒体,这场发布会一定会传遍网络,无论认识他,或者不认识他的人,都能在屏幕里看见他此刻有多么风光。
他眼神一瞬恍惚,嘴角微微扬起,“我小时候,在花店当过学徒。”“那一定是段特别的经历!"记者为了引他说更多话,抛砖引玉地问:“有什么令你印象深刻的事要跟大家分享吗?”
见言亭沉默不语,记者又道:“比如,教你花艺的那个人,你对他印象如何?”
“我的老师,是世界上最优秀的花艺师。“言亭浅浅笑道:“她的作品独一无二,我算一件。”
“那你一定是她最骄傲的作品了!“记者感叹道:“她现在一定也在看这场直播,你有什么话想对她说吗?”
想对她说的话,没必要让无关紧要的人听见。言亭将目光投向桌上摆着的混搭花篮,伸手将唯一一朵白骄傲玫瑰折下,仔细端详后,微笑着别进了西装胸前的小口袋。与程秋来相处的这些年,令他印象深刻的事很多,最让他感到无限接近幸福的,莫过于学校举办成人礼活动那天,她穿着白色衬裙抱着一束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他面前,将一枝白骄傲插进他西装口袋,挽着他的胳膊,陪他一同过了成人门。
哪怕过去了这么久,那天风的方向,云的形状,以及她头发的味道,他依然记得很清楚。
与此同时,远在世界另一端,充斥着民谣欢笑的小酒馆内一一无人在意的角落,有人仰头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大雪纷飞,寒风刺骨,又一年冬。
如锦上映后依旧爆火,数不胜数的优质资源几乎是主动奔着言亭来,但孩子依旧死脑筋,无论对面多大的咖位,连个联系方式都不愿意加,他没有经纪人,社交平台的账号也没人知道,全靠学校联系他,他嫌一天天的电话太多烦得慌,索性连学校也屏蔽了,反正他现在在娱乐圈算小有名气,不怕学校不让他毕业。
多少人挤破头去澜大表演系就为了有朝一日爆红加暴富,他现在已经有了很多很多钱,他只想要一张大学的毕业证书,好对得起某人这些年的栽培。学校一放寒假,言亭照例回了青石镇,冬天花不好卖,他就只进了些腊梅,朱顶红,郁金香等抗冻待机时间长的花,穿着厚羽绒服,围巾挡住半张脸,拉着露营车往路口一站,一天下来生意还算不错。大概也因为快过年了的缘故。
言亭不知道自己除了森也还能回哪。
他原本就无家可归,现在更是连个等他回来的人都没有。就算只有自己一个人,生活该有的仪式感也是要有的,他可是在花店长大的孩子。
言亭给森也和曼秀分别贴上了好看的春联和福字,花了几天时间给两栋房子来了个大扫除,又开车去市里的大超市采购了不少年货,足够他过个舒服的假期。
小时候总觉得购物车体积很大不好掌控,现在单手握住都能轻松转向,言亭正站在货架前挑拣,一个踩在横杆上把购物车当滑板的熊孩子嚎叫着朝他冲过来,直接把他创了一个规趄。
小孩母亲连忙冲过来道歉,顺便在小孩屁股上狠狠打了几巴掌,言亭笑着摆摆手说没关系,推着车走了。
填满冰箱后,看着窗外越下越大的雪,言亭又开车去了趟花材市场,买了不少花回来。
他自己做不了森也的生意,这些花是备着用来做雪人的。大年三十晚上,就着电视上的春晚音独自吃了顿速冻饺子,透过窗户看外边雪攒的差不多了,言亭穿上厚羽绒服,扛着铁缺出了门。三个小时后,几乎整条奚山街上的雪都被他铲到了森也前边,先做一个雪堆,再滚一个雪球,眼睛鼻子嘴装饰好后,搬出花桶开始造型,白百合挨着香棋玫瑰,红色腊梅跟紫罗兰搭一起比较好看,他不停地把花往雪人身上插,再拔出来调整,将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的作品上,丝毫未注意到雪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路灯散发着暖黄的光,街上静悄悄的空无一人。转眼桶里只剩最后一枝红色玫瑰,可眼前雪人已经足够完美,无论把它放在哪里都显得突兀不搭调。
言亭拿着红玫瑰半蹲在雪人前,认真寻找着合适的缝隙。忽然,手里的玫瑰不见了。
下一秒,一只手伸到他面前,将红玫瑰插进了雪人脑袋右侧的一处空缺里。刹那间,整个雪人都因为那一点艳红而生动鲜活起来。言亭呼吸急促,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
他死死咬着嘴唇不许自己哭出声,可站在身侧的人已然发出轻笑。“今年的鲜花雪人也很漂亮。”
“谢谢你,亭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