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劝诫
已是春末,但山中总归是比外面冷上几分。篝火已经燃尽,巡夜的护卫搓了搓冻僵的手指,忽然听到帐篷中传来剧烈的争吵声。
……他就是个疯子!送到他后宫中的妃嫔有谁活下来了?!您这是要我眼睁睁看着辞宁去送死吗!”卫铭看着眼前双目赤红的儿子,叹道:“濯儿,据消息来报,辞宁那孩子……是自请和亲的。”
卫濯想到什么。
离宫前,他问她是不是另有隐情,如今看来,难道她那个时候便在准备?
和亲……前往大燕……
他下意识握住袖中那枚镇纸,摇头:“她一个弱女子,难道还妄想在和亲路上逃走?”
卫铭听到他的话,表情一顿:“濯儿,你说辞宁和亲,竞做了这般打算?”
这孩子,怎生会抱着这样的想法!
她是代表大齐前去和亲的,若是中途逃跑,大燕定会大怒,说不定会撕毁条约,继续挥兵南下……如今他卫家虽然背叛了皇室另谋出路,却不代表他们愿意看到这天下生灵涂炭。
“不,辞宁不会这样。"卫濯开口。
她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不顾天下苍生之人,若是这样,她早将齐帝害死镇国大将军一事捅出来了。卫濯表情微变,难道……她是想嫁到大燕之后再做打算?
卫濯霎时坐不住了,燕帝恶名在外,辞宁若是落到他手中……
他霎时起身:“我要去见辞宁一面。”
“卫濯!“卫铭疾言厉色:“你还当你是卫世子?”“我们如今隐姓埋名逃难在外,大齐一直在追寻我们的下落!你若是敢冒头,焉有命活?”
卫濯闷头不说话了。
卫铭叹了一口气:“濯儿,如今你我都自身难保,待我们赶到胥洲,手中掌了兵,再从长计议。”“辞宁是你江伯伯的故人,爹爹不会不管。”卫铭见卫濯一言不发,以为是将他劝住了,心下稍安。这些日子要避开大齐耳目逃亡,卫铭也累得紧,他摆摆手:“此事再议,今日先行歇息,明早还要赶路。”帐篷中烛火摇曳,卫濯眉眼低垂,表情在阴影中晃动,叫人窥不清楚:“爹爹早些休息。”
卫铭拍了拍他的肩,长叹一声。
到底也算是自己看大的孩子,卫铭心中挂念江辞宁,自然也是一夜辗转难眠。
说到底当初齐帝收养辞宁,是出于愧疚不假,但这愧疚又能有几分?
天子昏聩,他戎马半生,不也还是落得一个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
更何况辞宁这样一个外姓公主。
遣妾一身安社稷,不知何事用将军。
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也会生出这样的感慨。思绪颇多,卫铭临到天色蒙蒙亮才睡着。
然而还没歇下去多久,卫铭记被护卫吵醒:“将军不好了!小世子回华京去了!”
卫铭猛然从梦中惊醒,七魂先散了六魂,面皮发抖:“叫你们看住他的人呢?!”
护卫欲哭无泪:“小世子悄无声息打晕了看守的人,我们也是临到换班才发现…”
卫铭气得跳脚,怒喝道:“还不快去追!!”“砰一一”
桌案上的墨兰被人扫落,宫人立刻跪了一地。顾行霖胸膛起伏,神色阴翳:“反了!她眼里究竞有没有孤!”
幼安坐在美人榻上,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皇兄待她那般好,这些年东宫得了好东西,哪样不是往毓秀宫送,她倒好,此前要跟她那泥腿子表兄成婚,现在又要赶着嫁给那个疯子一”
“闭嘴!”
幼安被眼前面目狰狞的顾行霖吓了一跳,哆哆嗦嗦开口:“皇,皇兄……”
顾行霖的脸色变了又变,最后生生压下怒气,浮现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表情:“幼安,是孤不好,吓到你了。”幼安抚了抚胸口,这才道:“皇兄生气也应该,实在是长宁不知好歹,辜负了皇兄待她的一片真心。”她小心心翼翼观察着顾行霖的表情,试探着开口道:“皇兄,要我说来您也别气,谁不知那大燕皇帝就是个又丑又坏的疯子。”
她冷笑:“据说那疯子喜以虐杀少女为乐,送入宫中的女子谁不是被血淋淋扔出来的,我看啊,长宁嫁过去也难逃一个死字。”
顾行霖坐在一地狼藉中,双手置于膝上,分明姿态沉稳,却莫名透出一种强压的暴躁感。
“幼安,孤的选妃大典还有多久。“他的声音透着一丝奇异的柔和。
幼安思索片刻:“皇祖母的寿宴在五日后,这么看来,皇兄的选妃大典也不足十日了。”
顾行霖忽然笑了下:“如此看来,长宁和亲到大燕定是在孤大婚之后了。”
他唤幼安:“幼安,皇兄有一事与你相商。”幼安挑了下眉:“皇兄且说。”
顾行霖眼神阴沉:“附耳过来。”
幼安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宫人,宫人们很有眼色,立刻退了出去。
顾行霖在她耳边低声絮语,片刻之后,幼安表情微怔,又很快垂眸遮掩。
顾行霖的手指在桌案上轻叩:“听明白了么?”幼安喉头发干,轻声说:“幼安明白了,皇兄放心。”或许是因着心里揣了事,第二日上课的时候,幼安整个人都心不在焉。
自然心不在焉的不止她一人。
诸位贵女时不时就要抬头偷看坐在窗边的那道清丽背影。
虽然圣上还没颁布圣旨,但长宁被封为和亲公主的消息早已传遍朝廷内外了。
这长宁公主是疯了不成?旁的人避之不及,她竞自请前往。
倒是另外几个适龄的公主看江辞宁的眼神中都透出几分感激。
幼安玩弄着自己香囊上的琉璃珠,心中烦躁。她看不惯长宁不假,想让她彻底坏了名声被皇祖母厌弃,进而顺水推舟嫁到大燕和亲也不假,但……她并不想真的对她下手。
原本她和母后计划在皇祖母的寿宴上,让她“勾引"父皇被众人当场撞见,到时候闹一闹,皇祖母定然会勃然大怒。
她足够了解父皇,父皇为了眼不见心不烦,定会采纳她的建议,将江辞宁远嫁大燕,到那个时候,皇祖母自然也懒得护她。
大燕皇帝虽然是个乱杀人的疯子,但他后宫不也有一个例外么。
据说那个女子乃是唯一一个被送入宫中后活下来的。兴许江辞宁幸运,嫁到大燕之后也成了这例外之二呢?皇祖母寿宴在即,原本一切都已经安排妥当,可江辞宁居然自己跑出来请旨和亲?
幼安有种一拳打到棉花上的感觉。
想起皇兄的吩咐,她心中愈加烦躁,手下一用力,竞将香囊上的珠串扯断。
滚圆的琉璃珠落在地上,又噼里啪啦散开。满室寂静,谢尘安握着书册,垂眸看向那颗滚落在自己脚边的琉璃珠。
幼安抬头一看,见谢先生面无表情看着滚落一地的琉璃珠,竟吓得下意识缩了缩脖子。
谢先生?他何时回来的?
幼安从开始上课便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根本没注意这堂课的老师是谁。
猛一看到他,竞是吓了一跳。
她虽贵为公主,却莫名有些怵这位谢先生。不过幼安很快反应过来,谢先生和谈归京已有数日,听说顾虑他的身体,下一轮和谈,父皇会派出其他大臣,毕竟最艰难的一轮和谈已经结束了。
思及此处,幼安忙开口服软:“谢先生,这珠串也不知是哪个手笨的宫女穿的,竟这般不结实!本宫立马找人来打扫。”
谢尘安抬脚跨过琉璃珠,淡淡道:“下课再处理。”幼安到底也是皇家公主,自然明白谢家这等百年世家,就连皇室都是得罪不起的,更何况谢尘安和谈有功,如今可是父皇眼前的大红人。
他身子又这般孱弱,若是因为她有个好歹,恐怕父皇不会轻饶她。
剩下的课幼安自然是如坐针毡。
那谢先生在一地琉璃珠中间走来走去,好几次都险些踩到,她几乎吓得出声提醒!
好在都是有惊无险。
终于熬到一堂课毕,幼安忙不迭唤来宫女打扫地上的琉璃珠。
宫女手脚麻利,很快将东西收拾得干干净净。幼安朝着谢尘安微微一点头,忙不迭离开了。众人也接连离开,很快屋子里只剩下江辞宁和谢尘安。两人都在收拾东西,时不时传来些纸页摩擦的声音,像是风拂树梢。
江辞宁慢悠悠将桌面恢复整洁,打算离开。然而起身之时,也不知是哪里遗漏了一颗琉璃珠,竞叫她踩到,江辞宁身子一斜,眼看就要跌倒!忽有一只手臂牢牢拥住她的胳膊,扶住了她。谢尘安手中的东西掉了一地。
她整个人几乎被他环抱在怀中,清苦药味扑面而来,他灼热的手掌透过衣料压在她肩上,让江辞宁轻轻一颤。江辞宁僵持片刻,连忙扶住桌案想要离开他的怀抱。然而对方的手掌微微用了些力气,竟叫她一时间挣脱不开。
她愕然抬头。
青年的眼黟黑如墨,微垂的长睫挡掉半数情绪,此时晦暗不明看着她,像是酝着一场风雨。
江辞宁再次动了动,只是胳膊上那只手却没有放开她的意思,她终于生出一丝慌乱:“谢先生。”肩上的力度泄去,江辞宁似是被放归山林的鸟儿,微微往后退了半步:“多谢先生。”
谢尘安面无表情凝望着她。
自请和亲之后,江辞宁见过太多好奇的、打量的目光,她都坦然以对。
唯独眼前之人。
他的目光太深,也太过复杂,叫她猜不透他在想什么。是在嘲笑她不自量力,赶着去赴死?
还是在谋划着她的性命?根本不用燕帝出手,他会先替燕帝解决了她这个麻烦?
江辞宁垂眸不语,笼在袖中的手指用力掐住掌心,背后慢慢渗出一层薄汗。
沉默片刻,谢尘安终于开口:“为什么。”江辞宁眼睫一颤。
直到此时,江辞宁才忽然意识到,面对这个被自己算计过一次的人,她心中……原是有愧的。
江辞宁抿住唇,缓声说:“谢先生可以理解为,不过是一个身在樊笼之人的自救罢了。”
谢尘安眼瞳微微一缩,长眉蹙起:“你知不知道大燕皇宫是个什么光景?”
“才脱虎穴,又入狼窝,这便是你的自救之路?”江辞宁没有回答他。
站在谢尘安的角度来看,她的确是疯了。
分明最好的退路就是卫家,倘若当时她答应了卫濯,此时或许已经跟着卫家离开皇宫了。
江辞宁拢住袖中的玉令,指尖在微微粗糙的边缘上摩挲。
可是她不能。
玉佩的另一半就在大燕皇宫,哪怕是龙潭虎穴,她都得走一遭。
谢尘安盯着她秀丽的鼻尖:“江辞宁,你可知那大燕帝王容貌丑陋不已,需以鎏金覆面,才堪堪能见人。”“你又知不知道,此人生性古怪残暴,传闻他喜爱虐杀少女,剥皮取乐亦是常有之事。”
“这样的人,也敢嫁与他为妃?”
他几乎有些咄咄逼人的意味,江辞宁却不为所动。是啊,既是传闻,便说明也是不尽然可信的。江辞宁蓦地想起梦中那道身着玄衣的背影,和那些散落了满床榻的话本。
她忽然脱口而出:“既是传闻,先生又怎知传闻可信?”
谢尘安一愣。
少女微微仰着头。
因着方才险些跌倒,她发间的流苏在髻上缠成一团,勾着几缕青丝,不显狼狈,反倒为整个人平添几分凌乱之美。
偏她的表情是郑重而认真的。
谢尘安的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一撞。
临到终了,他意味不明地看着她:“臣竟不知,殿下是这般大胆之人。”
“师生一场,臣劝殿下一句。”
江辞宁抬眸看他。
他薄唇轻启:“大燕皇宫乃是龙潭虎穴,殿下不要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江辞宁眼睫一颤。
她如今的行为……可不就是如他所述么。
可是联想起眼前之人的身份,江辞宁莫名觉得好笑。他与大燕之间亦是不清不楚,又是站在什么立场上来劝阻她的。
江辞宁唇畔溢出一点笑意:“谢先生好意提醒,长宁是要承情的,可长宁既然选择了这条路,自然是要走下去的。”
谢尘安凝望了她许久,似在探究。
末了,他轻描淡写道:“那谢某便祝殿下,此行顺利。”
大大大
宫里人心惶惶了几日,使臣终于带着消息回来了。大燕同意了齐帝的请求,愿以一位和亲公主换取粮食二百万石。
第二日,封江辞宁为和亲公主的圣旨终于正式颁布。圣旨在宫中掀起惊涛骇浪,毓秀宫相比起来却算得上平静。
江辞宁并不想瞒风荷和抱露,一早就跟她们二人通过气,也给她们安排好了退路。
若是想继续留在宫中,她们可以调到惠妃宫里,惠妃会帮忙照应。
若是想离开这重重宫阙,她会在和亲路途中安排她们悄悄离开。
然而两人都不愿离开她。
抱露甚至在她面前落了泪:“奴婢从进宫开始,就在殿下身边伺候,奴婢知道殿下不在意这些,便说一句冒犯的话,殿下在奴婢心中,就如同奴婢的亲姐姐,殿下去哪,奴婢势必是要跟着去哪的。”
风荷也红了眼圈:“奴婢年纪长殿下一些,这些年也算是看着殿下长大的,要奴婢同殿下分开,也是万万不能的。”
江辞宁如何不动容。
梦中抱露早早离去,风荷更是为了救自己死在逃亡路上……
如今兜兜转转,又要走回梦中老路,她还是得去到大燕,私心里她其实是不愿带着她们两人冒险的。但两人既不愿离开,她一定得想办法护住她们才是。宣旨的内侍将圣旨递给江辞宁,话里带笑:"小的恭喜殿下。”
话虽如此,但江辞宁接过圣旨的一瞬,分明看清了他眼中的怜悯。
江辞宁莫名有些怔忡。
梦中她接过圣旨的时候,那个内侍可是阴阳怪气恭喜她:“殿下真是好福气,攀不上咱们圣上,还能攀得上那位皇帝。”
当时风荷气得抖做一团,险些冲上去扇了对方一巴掌。眼下虽然殊途同归,但她到底不似梦中狼狈,身败名裂之后,才被人踢到和亲公主的位置。
自然也不像梦中墙倒众人推,毕竟齐帝还得感谢她在这关口上解了燃眉之急才是。
这内侍倒也是个心善之人。
于是江辞宁大大方方冲他一笑:“多谢公公。”内侍倒也不再说什么,只微微一笑,离开了毓秀宫。风荷和抱露悬了许久的心终于落下,但也不知此时是个什么滋味。
大燕是那么遥远,可怜她们的殿下便要只身远赴。但愿一切真如殿下所说……那大燕皇帝能留她们殿下一条命。
江辞宁握着圣旨,也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她出嫁和亲的日子与梦中别无二般,但这道圣旨却是早了太多。
甚至早过太后寿宴和太子选妃。
她松了一口气,既然如此,梦中太后寿宴她遭人设计之事,便不会再发生了。
檐下飞过一只飞鸟。
江辞宁望着飞鸟离去的方向,心想,她和燕帝……居然又要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