霜儿从师辞身上扭下去,转瞬来到归遇身边。
正想与她威风的将军哥哥说几句,不想还没开出口,就被恰好过来的莫嫂一把抱了起来。
莫嫂一把捂住霜儿要嚷嚷的嘴巴,看着他们笑道:“时候不早了,我先带霜儿去睡觉。”
流转在他二人之间的目光别有深意,就差明着说般配。
师辞一瞬赧红了脸。
归遇也有些不自在,但他更善伪装,表面看起来还是他一惯的四平八稳。
得了归遇点头示意,莫嫂便带着霜儿出去。
于是木门半敞的寝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人。
“......”
师辞突然想起自己衣着单薄,难免有些窘迫。
不添必定不成体统,可他在这儿,起来添衣裳又好像成心防着他,也不妥。
两难之下她一时无措,讪讪唤了声“大人”。
归遇漫不经心地应了声。
目光这才首次落在她脸上,然后,不由地一愣。
随即反应过来这能是谁的主意,归遇牵了牵唇,“这丫头,净出馊主意。”
师辞后知后觉自己这会儿顶着怎样一张容颜。
急忙背过身去,双手捂脸,臊得不行。
归遇低笑,“去洗了吧,倒也不必如此。”
师辞微怔,回身,“不必......吗?”
“不必。”
夜深寂静,归遇似乎比白日更多几分耐心与随性。
自得坐到桌边,将细绳绕在指间把玩,“你这张脸,区区红斑遮不住,何必白费功夫。”
他没再看她,声音很轻,“去洗了吧,顺便......添件衣裳。”
这话一出,师辞手心濡湿一大片,耳根脖颈全都红透,逃也似的小跑进了里间。
她慌乱的脚步声踢踏传来,归遇听着,无端又觉几分熟悉。
笑是无意识的,当察觉到唇边弧度,他有些发怔。
复又有意地将嘴角掖平。
细绳上似乎沾染了她的味道,归遇瞥一眼绕在指节间的红色,指尖莫名发烫。
沉吟良久,后竟也低头玩起了这小把戏。
仔细看就会发现,他用的办法,和她的一模一样。
......
师辞洗净脸添完衣裳出来,就见他在指间绕绳。
动作娴熟,比她更甚。
归遇适时看过来,一抬手,先声问她:“这个,你怎么会?”
没等师辞回答,他的声音再度响起:“又是你的那位故人教你的?”
听他说起故人,师辞有一瞬的局促,而当听完整句,却是愣了。
这还真不是他教的。
她甚至都不知道他也会变这戏法。
“不是,”师辞诚实摇头,“是我很小的时候,偶然遇见的一个大哥哥教的。”
这个回答,归遇意外也不意外。
“大哥哥......”
他很轻地复述一遍,不知为何,师辞莫名觉得他的语气里,好似有些微轻嘲,但绝非恶意。
没等她细想,归遇兀自翻篇。
转而从袖中摸出一个圆瓷瓶,放置在桌上。
“化瘀膏。”
“早晚各用一次,一两日就能好。”
不提起还好,经他这么一说,师辞顿时觉得脖子上被掐的那处又开始灼伤一样的刺痛。
起先还在东羲马车上时,她怕血肉模糊的模样叫东羲看了害怕,便拿揭下来的面纱缠在了颈上。
而后与莫嫂她们闲谈,兴起也就将痛楚都忘了。
这会儿摸上去,没个轻重触及了凹陷的伤口,登时疼得猛吸一口凉气。
归遇被她的动静引得偏首看去。
她整个人都像雪雕的一样白,脖颈也不例外。
可是此刻,白皙鹅颈上却映着许多刺眼的青红指痕,每一处前端都有个血肉模糊的弯月型口子。
来之前归遇只是听暗桩报说她为纪允平所伤,却不知道她竟然伤成了这般模样。
倏地站起身,他三步并作两步到她面前,隔着衣袖牵住她的手腕就将她往桌前带。
语中不由冷下几分:“对我不是挺机灵?同他你硬碰什么?”
师辞张了张口,想说不要紧却被他压着肩坐上了他原先坐着的那张座椅。
老木留有余温。
师辞抿了抿唇,有些尴尬地往外挪了点,却被他误以为是她不肯上药。
眼里更冷三分,归遇用脚勾着她的椅子腿往里一使劲,眨眼间她就连人带椅被带到他身前不足一臂远处。
随即他俯身靠下,强势地将她圈在了座椅之上。
师辞仰面看着他,呼吸都凝滞在胸间。
此时她洗净了一张脸,肌肤不覆半分铅华,看起来愈加莹润婉曼。
卷翘睫羽下是一双似含秋水的灵俏双眸,再往下,鼻尖泛红,朱唇紧抿。
分明是一副妩媚姣丽的皮囊,却因不自觉间的憨态而现出一些她这个年纪该有的天真快性。
归遇喉间一紧。
他说不清为什么,每次看到她,他的心间就会迸起一阵强烈的鼓动,四肢百骸都毫不避讳地想要靠近她。
靠近,再靠近,直到相拥,直到一颗心紧紧贴着另一颗心。
片刻对视。
反是归遇率先移走了视线。
直起身时微僵的背脊诉着他不为人知的晦暗心思。
暗舒一口长气,他压下躁动,道:“在这儿等着,我去取伤药。”
师辞犹在出神,隔了半晌方才慢吞吞地吐出一声“好”。
归遇感谢自己曾往莫嫂这儿送过不少伤药以备不时之需。
这些膏啊药啊,都是归家祖传的方子,效用极佳,比外头市面上的要好用许多。
他取回伤药。
揭开瓶盖闻了闻味道,确定还能用方才用指腹绕圈,将面上一层凝结的油膜化开。
随即在她正对面坐下,弯指取出厚厚一坨药糊,没抬头,淡道:“头仰起来。”
归遇做事向来不紧不慢,效率却高,一举手一投足都赏心悦目。
师辞与他许久不见,原本以为多少会感生疏。
倒不想就是他这些细枝末节的习惯,一下让她重拾了熟悉的感觉。
看得正舒心,听闻他的话师辞立即顺从地仰面,将颈间痛处侧到他眼前。
她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毕竟前世她给他上药的次数太多太多,这点接触,算不了什么。
但归遇显然做不到这么心安理得。
他一抬头,入目即是她细腻而白净的修长颈项。
难得地有些迟疑,顿了会儿方才倾身靠近,将药糊仔细敷上她的伤处。
药膏本是冰凉,却因在他指上停留而沾染了他的体温,变得略微温热。
他的犹疑透过指尖传递到她的颈上。
师辞迟钝地感知到了一些异样。
酥麻感自颈上四向蔓延,她偏首望野,努力忽视保持镇静。
仿佛过了漫长的一辈子。
这才涂完第一处。
沉默蔓延开来。
浓重的夜助长隐晦的悸动。
两人间的距离实在太近,两道气息相缠相融,难舍难分。
第二处伤处还曝在烛光下等待上药,但归遇这指头却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蓦地,他抽身拉开距离,起身向外走,“......我让莫嫂过来。”
师辞眼疾手快地拉住他,摇头道:“别麻烦莫嫂了,屋里有铜镜,我自己来吧。”
适才为了取药,他把宽袖挽了上去,她情急之下也没留心,等说完话才意识到,此刻她掌中握着的,竟然是他无甚阻隔的两指。
不知怎么,她第一个反应是仰头去看他的神情。
他的尾指似乎无意识地牵了牵,恰恰好好勾动她的掌心。
痒意伴着酥麻顷刻铺散。
师辞忙松开手,看他衣袖滑落,呐呐道歉:“大人见谅。”
归遇至此都没转头,默了良久方道:“......无事。”
说过之后,却是一声轻叹。
他回身望她一眼,说话声轻得像在自言自语:“罢了。”
复又屈腿落座。
他重新执起药罐,取些药糊,不解释而只令她抬头。
师辞仰着脸看他,归遇也低着头看她。
互相映在对方的瞳仁里。
很多年后两鬓斑白的师辞回忆起这天,仍觉得心动如初。
许是为了分散她的心思少些疼痛,又许是为了少些尴尬又灼热的暧昧,归遇主动开口:“说说那个教你戏法的大哥哥吧。”
师辞领情,“嗯”了声,回忆道:“那时我初来京城,对这里的一切都很好奇,便总缠着阿姐带我上街玩。”
“有一回我与阿姐走散了,我找不到阿姐就在街边哭,大哥哥就是那时候出现的,他变戏法哄我不哭,陪着我一直等到阿姐回头找来。”
“我记得......除了这个戏法还有另一个,那个要用到帕子,更复杂一些,我还没来得及学会阿姐就找回来了。”
最后一句她语气遗憾,归遇接上:“帕子下面本是空的,让你吹一息气,再揭帕子就变出个小玩意来?”
师辞惊讶,“您怎么......”
她想说他怎么又知道,话未尽很快反应过来,“大人认识那个大哥哥?”
归遇哂了声,没说话。
算算年份,能到处显摆他那几个戏法的老好人,除了他大哥归逶还能是谁?
当初分明说好只教他一人,合着都是骗人的。
可是逝者已逝,一切都无从说起了,他还能把人挖出来算账不成?
归遇敛了敛眸。
他并不想说太多,于是淡着声又寻话问她阿姐。
师辞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不便再问,也就顺着答了:“我阿姐就是如今清坪坊的鸨母。”
“我自小跟着她,连姓氏都是随着她的,与亲生姐妹也差不了多少。坊间有新来的姐妹会认为我是她女儿,其实不是,阿姐她好像才比我大不足一轮生肖。”
归遇手一顿,问:“你也不知她的来历?”
师辞有些困窘,“......若要论曾经,确实了解不多。”
“不过十多年的相处总不是假的,阿姐待我一直很好,供我吃供我穿,养育我教导我,若我有亲生的阿姐,也不会做得比她更好了。”
说起阿姐,她总是感恩的,“不止是我,她待坊里每一个人都很好,为我们挡下的腌臜事数也数不清。”
“我知道外头有些人说她说得难听,但我跟大人保证,阿姐她不是那样的人,她真的很好。”
归遇没想到他随口一问竟会听到她这样多的肺腑之言,当即无奈地笑了笑,“我没说她不好。”
指尖落在她颈间缓缓涂抹,耐心地等待药力沁进去,他淡淡说:“好与坏的界限本就不那么分明。只要她不做有损大尧国本之事,秘密多与少,我没兴趣管。”
闻此,师辞微怔。
看着他,目光有些复杂。
他这人就是这样,心中划有一道底线。
底线之前他袖手旁观,可如若真的有人触及了这道名为家国的底线,他不会坐视不理。
可有些时候,她更希望他能活得自私一些。
沉重的枷锁戴久了,再坚韧的人也是会累的。
半晌,师辞垂下眼,语调平稳下来:“大人放心,我可以替阿姐保证她不会。”
归遇手上动作没停,“你既信她,那我信她一回也无妨。”
他神情仍是淡淡的,师辞的心却好像被什么抓了一把。
归遇的目光似乎掠过了她,又似乎没有。
他道:“你身上似乎也有许多秘密。”
“我......”
师辞一瞬有些无措。
归遇却笑了笑截断:“没紧张,我没有要逼问你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