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辞愕然顿住了脚步。
不敢置信的目光猛地投向纪允平。
纪允平笑得愈发阴森,令人毛骨悚然,“本王等着看,你这道催命符......多久能置他于死地。”
当下一刻,师辞是当真慌了神。
眼前发晕,头脑不受控地想一些事情。
前世,可不就是她去到他身边后不久就出了事。
诚然纪允平的话不能尽信,可是......万一呢。
万一真的是她给他带去了不幸。
万一真的是她......
害他惨死。
害他连一具完整的尸身都难以拼凑。
眼前蒙上泪雾,师辞浑身发颤,心中一片荒芜。
可她还是强迫自己冷静。
至少在纪允平面前。
吸气,抬眼,强撑镇静:“王爷说笑了,今日施恩之人乃是公主,日后师辞必将侍奉公主左右以还今时恩情,又与都督大人何干?”
面上装得沉静,手心的濡湿却将她纷乱忧愁的心绪暴露无遗。
东羲没听到此前纪允平说了什么,但靠师辞的回应也能猜到几分,附和道:“可不是?姐姐往后就是东羲的人了,与行朝哥哥有什么关系?”
“王叔可莫要再记错啦,不然东羲会不高兴的。”
这回说完没再停留。
等换好衣裳,东羲让师辞复又蒙面,牵着她到宴席之上大摇大摆晃了几圈,这才在众人见证之下拉着人出了汝阳王府。
*
上去候在府外的马车。
感受到师辞一路上的失魂无助,东羲想宽慰,又不知该怎么说。
想了想,突然身子一歪,竟然径直滚进了师辞怀里。
毛绒绒的脑袋拱几下,等躺正位置,小公主捂着嘴偷笑:“姐姐身上又香又软真舒服,让东羲躺一躺可好?就一小会儿!”
师辞十几年未曾与人这样亲密,一时哑然,但瓮声瓮气的童声,到底是将她心底的空芜驱散些许。
她点了点头。
东羲继而环住她的腰,“不知怎的,第一眼见到姐姐就觉得亲切,要不是行朝哥哥抢先一步,我还真想让姐姐陪着我回宫去。”
然而前一句说完还不及片刻,又摇头,自己否定自己,“还是算了。”
“姐姐生得好看,又会跳舞,被我父皇见着就麻烦了,算了算了。”
感叹间抬起师辞的手臂一上一下环住自己,十分满足地眯了眯眼,“还是行朝哥哥那好啊,到时我想姐姐了,还可以趁请教功夫时去看姐姐。”
师辞听闻却怔了瞬,脑内似乎有什么一闪而过,略一迟疑:“殿下方才是提及了......陛下?”
东羲点点头,好似并不意外她会问起这个。
“我也是到了王府看到姐姐的这支舞才想明白的,汝阳王这老奸贼,真真是坏透了!”
小公主语气愤慨,师辞不觉凝眸。
“姐姐有所不知——”
东羲难得松懈,手中圈着一缕师辞的头发,无意识地绕圈把玩。
理了理思路,方才开口将她所知道的细细讲来:“我父皇还未登临大宝时,府上曾有一位叶姓舞姬。”
“听宫里以前在王府侍奉过的老嬷嬷说,叶氏当初正是披月华踏薄冰以一支祈福舞入了父皇的眼。她是奴籍,在王府也没有正经身份,可偏偏就是她,最得父皇喜爱。”
“我母后孕中三月时,那叶氏也有了孕。她惯来身体强健,胎一直安得十分好,可是生产时难产,煎熬足足一个昼夜才将阿弟生下来,阿弟平安,她却没能挺住,产后血崩,当场就去了。”
师辞安静听着,心无端跳得很快。
大公主扶华与大皇子扶康,确是在同一年先后降生,可是......叶氏?
师辞惊愕问道:“大皇子的生母不是贤妃娘娘?”
东羲摇摇头,“宁王府时,如今的魏贤妃当时的魏侧夫人曾秘密替我父皇挡过一刀,贯穿伤在腹部。养了一阵,伤是痊愈了,却也绝了她孕育子嗣的可能,多年来父皇对她一直心存愧疚。”
“后来阿弟出生丧母,我母后光是照顾早产虚弱的我就已焦头烂额,根本无力再多顾一个,于是向父皇请旨,请求将阿弟记在魏氏名下抚养。”
“父皇起先不依,依他的意思还是想将阿弟记在母后名下,但我母后坚持,并重提魏氏昔日救驾之功,父皇被说服,也就同意了。之后母后顺水推舟让魏氏一手操持阿弟的满月宴,故而许多人都以为大皇子的生母就是魏氏。”
乍然听闻这样一桩宫廷秘闻,师辞有些后悔多嘴问了那么一句。
沉默中反而东羲坦然笑了笑,“自姐姐被汝阳王设计献舞的那一刻起,姐姐便注定是这局中人了,早晚都要知道,没什么听不得,姐姐宽心就是。”
话落,回归正题:“说来奇怪,叶氏虽说出生卑微,但到底是父皇长子的生母,不至于留不下一点记录,可事实上,自她入府一直到难产而亡,除了原来王府里的老人,竟再无人知晓她曾经存在过。”
“父皇待她的态度也很奇怪。”
“说在意,偏不给她名分,说不在意,却又在她死后一刻不停地搜寻同她相似的女子。想必汝阳王也只知其一而不知其二,只知父皇在寻这类女子,却不知叶氏那段往事。”
说到这,东羲看向师辞,“我虽未看过叶氏起舞,可姐姐的舞艺俨然登峰造极,我想断不会比那叶氏差,更遑论姐姐你还生得这样好看。这消息若是传了出去,再由有心人去向父皇一提,到时父皇一定会动念让姐姐进宫去。”
师辞攥着自己裙边的手微微收紧,脸色不受控地泛白。
东羲还在继续说:“若是旁的人倒也罢了,偏偏与你......的是行朝哥哥,行朝哥哥那么犟的一个人,到时君臣相争生出嫌隙,会惹出什么祸端可就难说了。”
“此法,着实阴毒。”
东羲这话,不无道理。
归遇其人,要他上心很难,可一旦上了心,认定了,就是一辈子。
虽然当前她与他之间根本没有那么深的情意,可别人不知道啊。
尤其纪允平。
在他看来,归遇会为她赴宴,还将从不离身的折扇赠予了她。
足够情深了。
人都道纪允平贪酒好色,是个一无是处的闲散王爷,眼下再看,却是大错特错。
或许一开始他确只是贪图她的颜色,可当他知晓她与归遇的那层说不清的关系之后,他想要的,绝不再是单纯争抢一个女人那么简单了。
他之所图,是借天家的手,除掉归遇。
师辞艰难舒出一息气,面色更白三分,一阵阵后怕。
东羲见状,安慰她道:“姐姐也别想太多,当时你蒙面,便已凿出了破局之隙,后面的事行朝哥哥与我已有打算,交给我们吧。”
长风突然入车窗,带来些许寒凉。
师辞被激出一个冷颤。
至此,她终于想通东羲的出现究竟帮了多大的忙。
正与她们最后与纪允平说的那样,带走她的人是东羲,与归遇毫无瓜葛。
哪怕最坏的设想成真,至少,他可以暂时摘出去。
暗处行事,总比明着来要方便许多。
苍白的颊侧因感激而透出几不寻常的红,师辞垂下眼看向东羲,郑重道谢:“今日之事,多谢殿下。”
听出她语气中的诚心,东羲咧嘴一笑:“姐姐该谢的可不是我,我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
“再说了,讨要报酬时我可一点儿都没留情。我!江湖人称扶扒皮!”
师辞被她诙谐的话语逗笑,过了会儿才低声说:“还是要谢的。”
东羲原本也想坚持不用,可转念一想,计从心起。
“姐姐要这样说的话......”
故意拖长尾音卖关子,等师辞看向她以眼神询问,方才快意笑开:“姐姐多在行朝哥哥耳边吹吹风,让他答应做我的武夫子吧。别的我都不想要,唯独这个,望眼欲穿!”
最后四字,小公主咬字格外重。
师辞一怔。
不甚清晰的记忆又一次跃现眼前。
前世她与东羲虽然不曾见过面,但她没少从归遇口中听到这个名字。
十次中有九次都是归遇头疼这丫头太执着,任他拒绝多少次她都不死心,非要他做她的夫子。
那件事发生以后,归遇没有明着说,但她知道他其实十分自责。
东羲的失误在于轻敌与自负,输在了经验阅历。
而这些,恰是归遇最不缺的。
倘若有他在旁教导,哪怕只是稍加提点警醒,东羲或也不至于......
回忆里他懊悔的背影刺痛她的心口。
片刻沉默,师辞抿了抿唇。
合掌覆上东羲的手,是跨越时空的安慰,也是郑重的承诺,“我会尽力让殿下如愿。”
这下愣住的反而成了东羲。
其实她说这话,原本没指着师辞能答应。
毕竟归遇的性子她们都知道,哪是那么容易能劝动的。
可以说是吃力不讨好。
可师辞却说,她会尽力。
不是妄自托大的直言应承,也不是趋利避害的果断拒绝,而是十足真诚地,说她会尽力,尽力达成她的所愿。
东羲仰面回望这张诚挚的面庞,巧舌如簧的她竟然张口无言。
世人只知她身为公主身份尊贵颇得圣宠,却不知宫廷冷漠人心难测,如此诚挚温情,她当真难得体悟。
良久,东羲别开眼,笑道:“那华儿就等着阿姐的好消息了。”
陡转的称谓让师辞一惊。
然而不等她说什么,东羲便如常道:“一会儿马车会停在街角,到时我会推阿姐下车,阿姐就佯装是惹我不快被我赶走的,下车后去寻一户门前悬一盏暗红双层灯笼的人家,那是行朝哥哥提前安排好的民宅,阿姐走几步就能看到,届时你敲门,说你无处可去,问主人家可否收留几日,自会有人开门迎你进去。”
说着,在师辞怀里翻了个身,“委屈阿姐了,我出行势必有我父皇的人在暗处跟随,我们须得将戏演足了,不然不好解释。”
师辞也知道这出戏不能省,点头应下。
“还有——”
东羲随即匍匐两下,从坐垫侧边翻出一个盒子交到师辞手上。
“这是胭脂粉,等会儿阿姐就将它涂抹到脸上,记得要抹得深一些,假作面上有胎记,下马车后不要再戴面纱了,就让暗处的人仔细看着。”
师辞接过盒子,点了点头。
万语千言汇在心口,终是化作简单的一声多谢。
抬手倒杯水,递给东羲,她道:“殿下喝些水润润嗓子吧。”
东羲翻身坐起,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对了。”
“行朝哥哥还让我与阿姐说,阿姐家人的安危你无需担心,暂时也莫要回去探望,哥哥他会替你护得他们周全。阿姐且先安心在那处住下,等过几日风头过去,行朝哥哥自会去接阿姐。”
师辞专心听完,将所有都牢牢记住,点头称好。
该交代的都交代完了,东羲笑一笑,也不再多说。
捧着水杯大口喝完整杯,见路程尚未过半,她翻身一滚又躺回师辞身上。
闭目养神,不一会儿呼吸就变得轻而平稳。
师辞看了眼她的睡颜,悄悄把车内灯烛灭了两盏,以免火光晃到小公主的眼睛。
再为她掖平衣角,盖上一层薄毯,后才开始执镜伪作胎记。
奔驰良久,马车停在一处街角。
温溪上前敲了敲车壁。
“唔......”
东羲被吵醒,迷蒙地揉了揉眼,“到了吗?”
外头温溪应了声是。
东羲坐起来,舒展一下筋骨,抬眼一看师辞已经做好了伪装,顿时瞪大了双眼,左左右右地看。
未几,扑哧一笑,“阿姐手可真巧,这看着也太真了!”
师辞感觉不自在,伸手去挡,“很丑,莫要污了殿下的眼。”
“才不丑......”东羲反驳,继而一愣,皱眉说不行。
“不行,这样不行。”
是她想当然了。
她没想到师辞容貌太盛,这样大块的红斑印在她的脸上竟也不觉得十分难看。
越看越觉得不妥,东羲摇头,“一会儿阿姐下车,还是藏着些走吧。”
师辞心一沉,“那......”
“无事,”东羲却道,“且先看我父皇的反应吧。阿姐放心,我会及时将消息送出来的,到时再做打算也不迟。”
师辞于是压下心中不安,点头。
可又一次听东羲提及扶术,难免又想起前世他们父女的反目。
半晌,师辞鼓起勇气,开口说道:“殿下既唤我一声阿姐,那有句话,我须得说给殿下听。”
东羲疑惑地啊了声,旋即听闻:
“殿下,毛羽未丰时,宜藏锋敛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