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汝阳王府出来,归遇走了一趟清坪坊。
夜已深了,意料之中见大门紧闭。
门口散着些断了腿的桌椅,在冰冷月色下显得格外凄清。
他没有进去,只在门前古树上憩了会儿。
思绪被人占得满满当当。
清坪坊的舞姬师辞本该不通文墨,可方才与他面对面的那位,一手连环计使得妙极,差点连他都被糊弄过去。
可火光亮起时,她眼睛里的惊愕分明不似作假。
也就是说,他的出现对她来说确是意外。
可即便是意外,她也能极快地调整思路,找到应对之策。
而后便是以退为进,逐步诱他踩着她的谋算行事,不知不觉间就为她日后“树上开花”奠定好了他这块基石。
此间所展示出来的机敏与果决,怎么能是不通文墨之辈能做到的?
更奇怪的是,他明明最恨被人算计。
可此时他却没有半点儿不虞,反而有些诡谲的欢愉,或者说......骄傲?
事关她,常理不能解释反倒成了寻常。
月华透过枯枝,散下婆娑半影。
归遇仰面躺着,单臂枕于脑后,健硕的身躯不见丝毫晃动。
不可否认,她的存在已然勾起了他心中久违的探知欲。
*
卯末,天光大亮。
今日早朝奏事不多,早早地由鸿胪寺官唱了退朝。
文武官员依次离去,归遇却在原处一直没走。
原是御前大太监杨奂宁早先给他递了消息,说是陛下口谕,邀之早朝后一叙。
一猜就是为了昨日兵马司的闹剧。
大尧如今这位陛下,城府极深且生性多疑,耳目众多遍布京府衙门,任何异动都势必会传进他的耳朵里。
归遇既让绪言大摇大摆走那一趟,便知会有这一天,也不意外就是。
等了约莫一炷香的功夫,杨奂宁带着手下几个小公公匆匆小跑来,天寒地冻的日子愣是急出了一身汗。
“都督久等,”气还没喘匀,连忙横摆手引路,“这边请。”
杨奂宁身为天家身边最说得上话的内臣,素来眼高于顶,倒难为他这会儿做足了谦卑姿态。
“有劳。”
归遇淡淡看了眼他,应声先行。
归遇昨夜整宿没睡,神色略显倦怠,杨奂宁见状不好多嘴,于是一路无话,很快抵达静心殿。
殿门大敞,宫人们却只候在门外。
归遇敛步,侧身向杨奂宁递了个眼神。
杨奂宁立刻会意,在殿外高声通禀:“陛下,归大人到了。”
“让他进来。”
略显冷淡的声音自殿中传出来。
听这语气,杨奂宁脸色一变,回头迟疑道:“大人......”
归遇反而没太大的反应,抬手止了杨奂宁的话,微微颔一颔首便气定神闲地进殿。
扶术正负手立于御案前,俯身看案上书卷。
归遇走近的动静不小,扶术明知人来了却头都不抬,显然有心晾着。
归遇倒也不慌,依礼揖下问安。
扶术不叫他起便不起。
不知过了多久,扶术终于合上书卷,见人还是躬身作揖的姿态,“行了起来吧。”
挥袖撩袍在御座上坐下,语间带上几分熟稔,“你何时这样守规矩了?”
归遇这才直起身,疏离地笑着,“君臣有别,自该守礼。”
扶术不置可否,取过案上的双耳黄玉香炉,开盖拨了拨面上一层香灰,“若臣子都如你这般懂事,朕也无需日日发愁了。”
说罢点了点置于桌案边缘的一封奏折,看向归遇道:“你来,看看这个。”
归遇并未推拒,走上前,拾起翻开。
和他猜的一般无二,果真是有关纪允平的奏折。
上面细数了汝阳王的三宗罪,一是饱食终日不务正业,二是奢靡无度财源成谜,三是□□荒唐有悖人伦。
“都察院新任左佥都御史莫怀光上的奏折,”见归遇看得差不多了,扶术拿帕子净手,笑得有些无奈,“初生牛犊不怕虎啊,一上任就给朕惹个大麻烦。”
归遇看罢,把奏本折回原样,淡淡道:“行事果决不畏权贵,得此衷心良臣,陛下该高兴才是。”
“你倒看得起他。”
“实话罢了。”
扶术无可无不可地笑了声,戏谑道:“莫非你也认为这些年不动汝阳王是朕做错了?”
见扶术说亮话,归遇也直接,“权宜之计何来对错。”
此一时,彼一时,不过是如今不再是这位新皇陛下需要韬光养晦的时候了。
“况且陛下有心放纵,为的不就是这一日?”
纵容助长贼胆,直到贼人犯下无可转圜的大错,再收网,一举锄奸。
看明白这一点的官员并非没有,可敢在扶术面前直言说的,只有归遇一人。
扶术眸中不免更显深沉。
他必须得承认,论谈起话来的直来直去,与无需将一切摊明了说的默契,归遇当真是满朝文武中最得他心的一个。
爱才之心人皆有之,他也不例外。
可惜了,声名太盛,不防不行。
少顷,扶术眉峰轻挑,“这么说来,倒是朕让你那么做的了?”
话音未落,却忽地变了脸色,“你可知你此举会搅得多少人夜不能寐?兵马司都指挥、巡城御史、大理寺卿乃至兵部刑部上上下下......真要算起来谁没给纪允平行过方便?谁能脱得净干系?”
一声响过一声,扶术怒而拍桌,“臣心不稳,乃是朝堂大忌!你说说你,行事向来稳重,怎么就在如此大事上这样草率!”
天家“动怒”,照理人人惧怕,但归遇听着却只觉得可笑。
只因他看得清楚,如若扶术当真恼他擅自做主,根本不会给他看莫怀光的奏折,再往前些,那本由通政使司上报的密函,也完全没必要交到三法司手中详查。
无非是扶术本就意欲除掉汝阳王却苦恼缺了趁手的矛与盾,而他恰在此时送上了门。
或者说,一切本就是注定,管他过程曲折起伏,终要归同于一。
不管有没有应陆无缄的邀约,也不管有没有送去那枚腰牌,纪允平这桩麻烦事,他注定躲不开。
倒是难为这位一惯喜怒不形于色的陛下演这样一出情绪外露的戏码。
也难怪杨奂宁先前殷勤,原来主仆两个早就计划好了要唱这红黑脸。
看来这棵正面对上纪允平的招风树,他是非做不可了。
不知为何,归遇突然又想起了几个时辰前才见过的姑娘。
今早纪允平甚至不曾应卯,估摸着昨夜里绪言的药下得猛了些,等他宿醉醒来也会浑身困乏无力,没心思再想旁的。
她应该能应付。
莫名心下一宽,随即惊觉自己竟然在御前走神,剑眉不觉稍紧。
眼前扶术还在等他回应,归遇长睫低垂,澹然道:“是臣考虑不周。”
所幸扶术也在想自己的事,没太在意他的神情转变。
见他认下,面色稍霁。
继而放低姿态,几分真诚道:“朕并非不知大尧臣民苦汝阳王久矣,只是你也知道,朕的身份继位本就遭人非议,再者朕登基尚不长久,根基不稳,并不适合再掀波澜。”
归遇听着他刻意的交心之语,目光落在殿前第九级台阶上,略微渺然。
像在听着,又不知道究竟听进去了多少。
扶术道:“眼下前朝后宫渐趋平稳,朕又有了你与莫卿这样的忠臣良将,或许的确是时候整肃不正之风了。”
这句说完,他蓦地正色:“靖国公何在?”
称的是象征归家世代荣耀的靖国公头衔,而非他都督府左都督的官职。
走神的归遇神色一冽,瞬间清醒。
回以军礼:“臣在。”
“此事牵涉甚广,影响恶劣,”扶术看了眼早先备好的两块写有“扶”字的令牌,取其一走到归遇面前,“朕现将汝阳王诸事并案,全权交由你主理,其间在京上成卫两千人尽数听你调配。务必查明真相,还天下以公道!”
归遇双手接过令牌,点头称:“臣领命。”
许是没想到他会答应得这么容易,扶术停顿一瞬。
片刻,一张深沉的脸透出些轻松来,亲手把归遇扶了起来。
背手回到御座上坐下,途中有兴话家常般:“朕也算你的半个兄长,往后没有外人时不必多礼。”
这话,归遇自然不会蠢到当真,一笑置之。
稍是静默,扶术再开口却问起:“你兄长他走了多久了?”
话题转得生硬,归遇顿了顿才道:“八年。”
“八年......”扶术倒是自在,面露些些怅惘,森重的帝王威严散尽,仿佛只见高处不胜寒的孤寂,“颂和都走了八年了,这八年里,朕连个说心里话的人都没了。”
归遇眸子一沉,没接话。
先道明帝的祖母乃是归氏女,道明帝幼年养在祖母膝下,祖孙两个十分亲近,故而先帝在时归家与皇族扶家的关系,其实远比现在要紧密许多。
归逶与扶术年纪相差不大,学玩都在一处,又各自聪慧,自然惺惺相惜。
归遇记忆中,他们两人也的确是要好的。
可观登基后的扶术对他亲近有之防备更甚的态度,不由想倘若兄长没出意外而承了归家,曾经亲密无间的两人还能有几分像从前?
长兄祭日从未见他有过片刻缅怀,现在在他跟前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难免心下讥讽。
“朕与颂和相识那会儿,你才有......这么点高,”扶术还在说着,往自己腿边比了比,袖口金龙一晃而过,与记忆中许多年前他摇中的那支糖人很像,“一晃眼,朕的东羲都不止这么高了。”
“说来朕还曾经与你兄长说笑,说等咱们各自孩子都大了,就让他们结亲。若颂和还在,生的小子必定优秀,东羲应当也会欢喜。”
归逶是归遇永远不想提及的痛,扶术当然知道,感怀往事也并非要他回应什么。
点到为止,已是足够。
于是有意无意说完后,扶术看一眼归遇,话锋再转:“说起东羲,你许久没见她了吧?”
提到长女,帝王眉眼间添了几分真切的柔软:“几时得空跟朕说一声,朕让杨奂宁送她到你那儿。她可与朕闹过几回要见你了,这丫头如今泼得很,正好你的话她当还算听得进去,你便多劳神,替朕收收她的性子。”
东羲公主扶华,出生在道明十七年时,母亲是老太傅元当先的嫡长孙女元映晴,乃是道明帝为彼时还是宁王的扶术精挑细选择来的正妃。
父母皆尊贵,无疑是天之娇女。
先帝在世的末尾几年归遇几乎都在外征战,也就最后几个月与当时还是郡主的东羲见过几回,然而或许天生投缘,见得不多并不妨碍东羲喜欢缠着他,先帝也乐于见扶家归家亲近,自然不会阻拦。
而当扶术继位,到底不像先帝信任归家,他既有心疏远,归遇便不会上赶着凑去招人嫌。
但他与扶术间的隔阂与东羲无关。
确实有两年不见了。
想起那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归遇因提及兄长而生出的沉郁散掉几分:“陛下决定即可。”
但到底疲于这些那些说一藏十的博弈,说罢透过窗望了眼天色,径直行礼告退。
该说的都说完了,饶他不说扶术也预备叫他回去了,于是听闻一笑:“是不早了,你去吧。”
然而等他转身,忽然又似不经意般问起:“怎么......不见你的折扇?”
那把折扇是归逶亲手做给归遇的,自从归逶死后归遇从不曾离过身,今日却不见,他早朝时就发现了。
归遇脚步一顿,正要作答,脑中倏而闪过的一景却让他瞬时改了回答。
“......扇骨有损,正在家中修复。”
清冷的眸子里染上异样的流光,他回身正对扶术,看着居高临下的帝王,蓦地加上一句:
“毕竟是兄长遗物,臣见不得它有半点损坏,陛下知道的。”
语气分明很平静,扶术却敏锐地感知到了些许肃杀。
他立刻警惕,如炬目光直直盯向在殿堂中央站如松柏的年轻男儿。
目光相接,各不相让。
僵持一会儿,归遇却倏忽垂眼一笑。
变回那个仿佛一切都不放在心上的模样,懒洋洋地躬身行礼,不卑不亢:“臣告退。”
而当出了皇宫,那点笑意瞬间消散,他疾步甩开尾巴,招来绪言吩咐道:
“去把陆无缄叫来。”
适才他看到的,分明是扶术当着他的面把那把折扇摔向地面,如同对待草芥一般,冷眼看它四分五裂。
*
纪允平是在辰时过半时回到王府的。
他脚步虚浮,精神也不济。
然而步入后院,还是不忘支个侍从去喊他昨儿带回府的舞姬。
师辞听闻传唤时正在同朔凡叮嘱着什么,闻声看了眼门外,应了声稍等,随后压低声音对朔凡道:“都记清了?”
朔凡神情凝重,重重点了点头。
时间紧迫,她来不及说太多,最后说道:“若你当真盼着王妃好,还请务必慎重对待我方才与你说的。”
她以自保的由头自何思楚处诱来了个精锐,真正的目的却并非为自己,而是为尽力扭转前世何思楚的遗憾。
倒也巧,这朔凡正是前世何思楚身边正了名的侍卫,衷心无需猜忌。
个中利害关系,她已经将她能说的通通都与朔凡拆解分析了一轮,至于朔凡信不信做不做,她没有十足把握。
尽人事,听天命。
说是这么说,但事关恩人前程,她不免有些紧张。
正想再确认一回,却见朔凡忽而跪地抱拳:
“姑娘大义,朔凡定不负所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