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12:外交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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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蝉其实是在王远和她聊周应启那会儿,心里悄悄琢磨,以后“周叔叔"这个称呼还是留给周应启。一来,可以区分周应启和周时寂。二来,周时寂确实很年轻,她不想把他喊老了。
这个新称呼,也是斟酌了好些天。直到刚刚出口的前一秒,她依旧犹豫不决。
现在喊都喊了,收不回来,林蝉悬着一颗心,观察周时寂的态度。
如果周时寂不喜欢,她再换掉。
周骁的反应很大:“什么?你叫我小叔什么?”搞得林蝉不敢重复。
却听周时寂说:“你爸爸是她的周叔叔,她叫我小周叔叔,没问题。”
一瞬间,只觉“雀跃”一词发明得太好。此时此刻林蝉的胸口便仿佛有一只鸟雀高兴地翻跃跳动。喜形于色如她,周时寂很难瞧不出她情绪的转变。而显然,她有话要讲,所以周时寂先行打发走周骁。“遇到什么难题了?”
“没有。”
“可你藏着心事。”
林蝉已经在后悔自己下意识的否认。
他的时间宝贵,他都单刀直入了,她难道还要求他陪她拐弯抹角地闲聊?
注意到她瞥了一眼等着不远处的司机,周时寂体谅道:“我没有着急走,你慢慢说。”
话虽如此,但林蝉无论如何不能磨磨蹭蹭:“小周叔叔,如果……缺少贵人相助,哪怕我以后进入外交部,也会特别难,对不对?”
周时寂没有回答,谈起一件好似无关的事情:“你的经济状况很一般。”
他形容为“一般”委实客气,林蝉倒半丝不窘迫:“嗯。目前我每年的学费都走的绿色通道,申请助学贷款。也有申请学校的贫困生助学金和勤工俭学的岗位。”周时寂又说:“我看过你的高考成绩,你高中念的理科,当初填报志愿,你有很多更适合你情况的选择。”林蝉明白他的意思。当初高中的老师们惋惜过,认为浪费她好好一个理科苗子。
可林蝉从未纠结、动摇过:“或许您也觉得我不切实际,太过理想化,温饱的问题不先解决怎么敢空谈梦想?但如果要我违心,学什么我都会很煎熬。”“优秀外交工作者,是我打小树立的职业目标。或许有一天等我在南墙撞得头破血流,会死心。当下的我,确实就是一种撞死了也不后悔的状态。“双手在身前轻轻纠缠,不经意间,点亮了一下她紧握的手机屏幕。她原先的手机摔得稀巴烂,修都修不好。
现在是新手机,之前周骁赔给她的,大几千块,之于她而言过于贵重。
周骁威胁说她如果不收,周时寂会罚他更厉害,她才没扭泥。
那两天,周骁还监督她使用新手机,避免出现像羊皮包一样她收下了却不用又在分手之后物归原主的情况。归功于林蝉凡事备份的好习惯,重要的几张照片没有因为旧手机的损坏而丢失。
一回来学校,她就重新设置手机壁纸和屏保。当下她微垂的视线里,亮起的屏保上面是多年前鼓励她的八个字回信。
纵然,能够报答祖国的职业,并非只有外交官。纵然,她就读其他专业,同样有机会进入外交部。可在她的对比中,翻译这条路最直接。
“为什么是外交工作者?"周时寂心中不是没有推论,但终归需要得到她的亲口验证。
林蝉抬头,灼灼的目光迎向他漆黑的眼睛:“因为知道资助人是外交工作者。”
年仅八岁的她,尚不知晓世界上职业的丰富性,对“外交官”一知半解,怎样算“报答祖国"也不完全明白。她问院长妈妈,院长妈妈告诉她,资助她的恩人从事的就是一份报答祖国的工作。
既然她还没有理想,她决定把恩人定为她的理想。她要和恩人走一样的路,离恩人近一点。
当初考上京州大学,她想过,至少地理位置上,她已经离恩人非常近。
却做梦都不敢想,老天奶竞眷顾她如斯,直接让她和恩人一家见上面。
“那是最初。“林蝉追加道,“后来在为目标努力的过程中,我自己也是喜欢的。”
怕他不信,她毫无说服力地干巴巴强调:“很喜欢。”周时寂没有怀疑她的一腔赤忱。毕竟她的眼神这般炙热。
叫人无法忍心再理性地用冰凉的现实泼她冷水,熄灭她的旺盛火苗。
本质上,大部分工作都一样,光靠一腔热血是很难长期坚持下去的。
外交工作更如此,要么家境好、生活不受工资待遇的影响,要么情怀至上、甘于奉献、对收入不敏感。而这两种类型的人,其实是两个极端,一般人往往介于两种特质之间。
他见过许多好不容易挤破头竞争进来了、没几年还是另谋高就去了的。
不由自主地,周时寂忽然记起,曾经撞见她独自站在蓝厅里朝圣天佛般的膜拜眼神。
平直的唇线微微舒张,他仍旧说:“暑假的实习你该感受到了,外交工作并不是天天光鲜亮丽风风光光的。相反,多数时候消磨在平平淡淡之中,处理大量的琐碎事务,单调、枯燥又无聊,工资也不高,徒有一点'外交官'的虚名。”
“你现在的专业虽然不是理工类,但也不错。关键你自身优秀,前景无可限量,以后的就业可能性非常多,周家一样可以照应你,你还能走得更快更平顺。”第一次,林蝉始终坚持与他保持对视,没有躲闪:“可我想前往的可能性,只有一种。”
周时寂又一次在她眼神里见到融治共存着的野心与纯粹。
磐石般坚定,难以撼动分毫。
于是,周时寂没有更多的话要说,只问:“林蝉,你会很辛苦。你的性别注定了同等条件下要和一个男人走到一样的位置,你需要付出更多心血。千倍甚至万倍。乃至最后得到的结果远远低于你的付出。”
“你确定,你做好准备了吗?林蝉。”
他们所在的位置是一棵老槐树底下。
一百来岁的树龄,虬干苍劲,枝叶参天,周遭围砌一圈半径两、三米的花坛,没有专门安装灯光,不太亮堂。但周时寂问出这番话时认真又郑重的模样,清晰得连她后来在梦境里都百分百还原每一处细节。做好准备了吗?
当然。
也许还不够充分。
可从8岁到20岁,她已经准备了十二年。整个交谈,到结束为止,林蝉也没有明确地告诉他,她承下周家又一次递来的恩情。
彼此心照不宣,今晚她出现在周时寂的面前,就是对之前遗留问题的考虑结果。
她无法拒绝周家愿意给她的照应。
事后回忆对话内容,林蝉迟钝地被自己的肥胆吓出一身冷汗。
那些基于她现实情况考量的提点,何尝不是隐晦的暗示?暗示她,周家想把她放到对周家更有用的位置上去照应。
她当时不仅没反应过来,而且不知哪来的勇气拒绝其他康庄大道,一根筋死磕外交工作。
明明应该她以周家的需求为准,老老实实当一块砖,周家安排她到哪里她就乖乖到哪里。
她却不知好歹,对人家白送的恩情挑三拣四提条件。周时寂能答应她,简直奇迹。
林蝉忐忑不已。
现在答应,不代表过后周时寂不会反悔。
即便没有马上反悔,也不代表后续她的表现如果没有达到预期,周时寂不会及时止损。
及时止损的时候,周时寂是直接收回周家的照应,还是最后给她一次机会重新选择其他路?
很快,通过和王远的交流,林蝉发现她完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据王远透露,虽然周时寂确实一度打算过,她要是愿意,周家会侧重培养她商务方面的能力,日后她可以和周骁一样,进入周家的企业发光发热。目前周家的企业主要由周应启和周时寂的姐姐,即周骁的姑姑掌权。但林蝉既然有自己坚定不移的想法,周时寂自然成全。“三哥从不勉强人。小林你想太多。”
这是林蝉第一次知道王远私下对周时寂的称呼。和听到管家在她面前管周时寂称呼"三爷"时一样,她心里生出种形容不出具体的别样感觉。
或许可以理解为,她在一点点地进入周时寂真实的生活,一点点地接触周时寂鲜活的血肉。
这里的"真实”和“鲜活”是相对“周司"身份而言。外交部的周司,和周家的周时寂,不完全一致。当然,截至目前百分之九十的情况,林蝉接触的依旧是周司。
谈话结束的第二天,王远便找林蝉对接工作。林蝉并没有又像暑假那般进入外交部实习,她在学校里照样干起一些实习生的工作。
王远时不时丢给她事情,根本不管她有空没空,与暑假的严厉程度不能相提并论。
林蝉深知,无论她因为工作耽误了学习,还是为了学习敷衍工作,都不对。
诚然,凡事皆应分清主次和轻重缓急,可高效率运转才是最优解。
她也相信这是周时寂真正要锻炼她的。
饶是王远私下给她吃过定心丸,林蝉仍然担心心自己被周时寂放弃。
她不愿意在周时寂眼中看见一星半点的失望。本就被她安排得满满当当的时间,更满当了。她迅速从手忙脚乱中找到自己的节奏。
虽然王远没说,但林蝉并非毫无察觉,有时候直接验收她工作成果的不是王远,而是周时寂。
甚至慢慢地,丢给她的不再只有王远工作范畴的事情,还有新闻司的。
遴选名额没有落到她头上,她却也和获取遴选名额后得到重点培训没差别。
培训她的还是周时寂。
累是不可能累的,林蝉反而精力旺盛、精神百倍。期间林蝉一直没能再见着周时寂的面。
直至平安夜,在外交部举办的一场酒会上。许多驻华大使馆日常会申请举办各式各样的活动,以前洛清濠兼职他们的辅导员期间,偶尔通过她的人脉拿到一点活动名额。名额有限。林蝉只有幸参加过一次。如今王远有时候会提供某些活动讯息,说如果她有想去的,可以告诉他。
林蝉经过权衡,反倒一次没去。
时逢圣诞这种大多数西方国家的重要节日,此次的酒会办得便比较隆重,各位驻华大使和外交部一些领导都会露面,王远也让林蝉最好别错过。
为此林蝉专门花几百块钱置办了一身新行头。平时穿的地摊货并非多不体面,但总归质量一般,她又洗旧了,这种场合她也不希望自己看上去很廉价。
洛清濠知道她也会去,早几天就和她说好结伴。今天提前和她碰面,帮她化妆。
得体的衣着和外形也是一门重要的职场课程,林蝉顺便向她讨教点化妆技巧。
洛清蒙于是又贴心地介绍给她一此平价又实用的化妆品。
王远在酒会上找到她的时候,林蝉正沉迷于欣赏她崇拜的两位翻译司女神的真人。
并不是林蝉光顾着自己跑得不见踪迹,其实林蝉一直都在王远的附近转悠,只是林蝉今天的打扮和妆容使得王远的视线几次从她身上掠过都没把她认出。托了托鼻梁上的眼镜,王远打趣:“你是更崇拜女神们,还是更崇拜周司?”
林蝉耷拉眉毛:“远哥,我最近没得罪你吧?怎么一上来你就要我做送命题?”
这却不是最坑的,便见王远笑着朝林蝉身后说:“周司,小林竞然没有毫不犹豫地选择你。”
一瞬,林蝉脸上的表情凝固,身体还能条件反射地转头看。
确认王远没在吓唬她,当真是周时寂刚刚走过来。林蝉欲哭无泪,舌头打结了一下:“领、领导。”连对他的称呼都下意识回归最原始的恭敬。比起平时,今晚周时寂穿的西装是深蓝的三件套。而且衬衫没有再穿他格外偏爱的烟灰色,而是清爽又温柔的淡蓝色。
周时寂刚发现原来是她。眼睛在她脸上顿一下,他越过她,径直和王远交待事情。
林蝉听出,他的嗓子带了少许鼻音,显然有些感冒。王远匆匆去忙。
林蝉并未分到什么任务,如王远一开始所告诉她的,自己体验、自己感受。
她难得地都不太顾得上餐台上的各色美食。她的活动范围基本没离开周时寂附近。
从容不迫的多语言能力,不俗的谈吐,温润儒雅的举手投足。
眼瞧着周时寂手里端的酒杯不曾断过,周时寂的状态依旧,仿佛能永远保持最佳。
林蝉既是不自觉被他吸引目光,也是在暗搓搓地学习。其他的不谈,就说喝酒。外国友人们喝酒普遍猛,一开始林蝉还能积极和人社交几句,很快因为频频需要礼节性地碰杯而退缩,暗暗下决心要把喝酒的能力也给提升提升,相比其他需要长期积累、经年练就,这点应该最容易改进。
总是说,等自己身处其中,或者深入了解后,就很容易祛魅。
林蝉只觉,自己应该很难对外交行业祛魅,她在其中得到从别处难以获取的精神满足。
同样的,她的慕强心心理令她对周时寂也很难祛魅。越接触,她越崇拜周时寂。
他内修的个人品质实实在在,以此做基石,他的外形和他的职业为他加持的滤镜便不是一戳就破的虚假泡沫,反而也成为他魅力的一部分。
去一趟卫生间的功夫,回来林蝉就没瞧见周时寂了。不过,约莫五分钟,她接到王远的电话。
迅速地,林蝉离开酒会宴厅,根据王远的指示赶了过去。
冰天雪地里,王远指着后座里头的人,叮嘱她:“你按住领导,别叫领导跑了。”
啥?林蝉听傻了。
已经绕到驾驶座的王远着急:“愣着干什么?他身体不舒服,我们现在送他回去休息。”
闻言,林蝉赶忙钻进后座。
属于周时寂独特的淡幽气息夹杂少许酒味扑面。他脸色看起来是有点不好,坐姿不若平日端方,微微松垮地靠着椅背。
见他动了动,林蝉没能多想,一心谨记着王远的交待,下意识便伸过手去拦他:“领导!你不能跑!”仓促之下,她抓住的是周时寂的手。
有点凉。
不过干燥而宽厚,和他给她的印象一样极具安全感。脑子给出的第一反应是惊叹,他的手不仅视觉观感漂亮,触感也.……
“没跑。我给你让出多点位置。“周时寂的鼻音比先前重了两分。
他的出声令林蝉一下醒神,意识到自己的大逆不道。尤其她察觉,周时寂确实只是往他那边挪过去些。同时,周时寂的手轻轻地抽开。
轰地一下,林蝉的脑子嗡嗡嗡,恨不得剁掉自己以下犯上的咸猪手。
她想着道歉。
周时寂压根没放在心上的样子,皱眉苛责王远:“你太小题大做。”
见状,她话咽回肚子,否则徒增尴尬。
职工宿舍距离不远,六、七分钟的车程便抵达。林蝉手足无措地先下车,飞快绕去周时寂那边打算帮他开车门。
却没快过周时寂的动作。
“衣服。”王远示意林蝉。
林蝉立即弯腰,从周时寂刚刚起身的座位椅背拾过他的羽绒外套。
王远接过后帮周时寂套上。
周时寂的眉头皱更深:“别拿我当重症病患。一点小感冒。”
“领导您听听你嗓子都哑了。反对无效,我和远哥二比一!“林蝉承认她是破罐子破摔,都已经大逆不道一次了,也不怕第二次,反正有王远顶在前头。王远特别满意林蝉的表现,一把丢过钥匙给她:“7楼,701,小林你先上去,打开暖气。”“好的远哥!领导您慢点!“人已经先于她清亮的声音噔噔噔跑出大老远。
王远搀住周时寂的手臂,笑道:“年轻人就是干劲十足。”
周时寂的目光从林蝉白色的如风身影上收回,挣开王远,自己走:“我也没七老八十。”
没有七老八十的周时寂因为等电梯,和王远慢了十分钟才得以上楼。
林蝉不仅已经打开了暖气,还用电热水壶烧了一壶热水,兑好了温度适宜的一部分,装在保温杯里。两人进门时,林蝉问周时寂确认,保温杯是不是他常用的。
她从客厅茶几桌拿的。没见其他人生活的痕迹,想来全部生活物品应该就是他的。
王远的夸奖给了她回答:“小林不错,已经会抢我的活儿了。”
林蝉谨慎地瞄一眼周时寂:“"领导的住所,我不敢乱走动乱碰东西,只用了烧水壶和保温杯。给领导取药什么的,还是要远哥你来~”
王远直接告诉林蝉各种东西的位置,指挥林蝉行动。不是享受使唤林蝉的优越感,而是方便林蝉熟悉这里:“万一以后又有需要你帮忙的,你也不至于不清楚。”周时寂瞥一眼王远,似乎有什么意见。
但暂时没开口。
喝水的时候,周时寂接了一通电话。
王远从旁听着,主动请缨回酒会宴厅给周时寂善后,顺便填补些周时寂需要的药。
他要求周时寂今晚不许再出门,必须休息:“三哥,你还是注意点吧。前些年你在几个条件不好的国家落下的一点毛病带来不少麻烦。好不容易回国,你不能调理调理?”
转头王远望向林蝉:“小林,你先在这儿盯着周司,我去去就回。”
“好的远哥,保证完成任务~”
前脚送走王远,后脚对上沙发里周时寂的视线,壮志雄心的林蝉又一秒犯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