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细雨黄昏,金风细雨楼的黄昏。
细雨正洒在金风细雨楼的建筑之上,苏梦枕站在红楼之顶,眺望远处暗沉沉的黑云。
黑云压顶,正像京城暗潮汹涌的局势,盖在所有人的头上,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压下来,压塌一片在京城混饭吃的江湖人。
黄昏本是一天之中最令人惬意的时刻。
劳碌了一天的人,在此时可以暂时喘一口气,回到家中去吃热腾腾的饭菜。就连日理万机、事务繁杂的金风细雨楼楼主,也能在此时凭栏远眺,享受属于自己的短暂时光。
他喜欢黄昏。
细雨,黄昏,本也是非常诗意的一幕。
细雨,黄昏,若是再加上黑云,诗意便成了肃杀。
他仿佛看见了萧萧木叶,听到了寂寂秋风。
金风细雨楼的名字,似乎也变得萧瑟起来。
金风,就是秋风。金风细雨,就是秋风秋雨。金风细雨楼,这几个字,本就萧瑟。
连他的心,似乎也染上了深秋的萧瑟。
秋雨,秋风,秋叶,秋云,深秋已至,万物开始凋零。很快,寒冷的冬季就要来临,让本就凋零的万物更加凋零。
他的生命,似乎也像深秋的残叶,即将进入凋零的时刻。
他还能活多久?
这个疑问浮上心头。
这个问题不止他想问,金风细雨楼的人想问,六分半堂的人想问。普天之下,只要知道他苏梦枕的人,都想问。
金风细雨楼的楼主苏梦枕还有多少日子可活?
这个问题要是有人能回答,无论他要什么,都有人会不惜一切办到。
可惜,这个问题没人能回答,苏梦枕自己也不能。他不能,谁都不能,但人人都想知道。
咚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打断了苏梦枕的沉思。
苏梦枕没有回头,应了一声。如果没有紧急要事,是不会有人在这个时候来打扰他的。既然来了,必然是有要事。
门开了,一个人走了进来。个子高人一截,面目英朗,看起来稚气未消。来人是金风细雨楼的总管,“童叟无欺”杨无邪。
他快步走到苏梦枕身后,低声说:“楼主,有人想见你。”
苏梦枕还是没有回头,淡淡地问:“谁?”
杨无邪的表情十分古怪,语气也很古怪,说:“是一位姑娘。”
苏梦枕回头,就看见了杨无邪古怪的表情。
他看了杨无邪一眼,问:“你没睡醒?”
“楼主,属下并没睡着,用不着醒。”
“那你刚才说了什么?”
闻言,杨无邪表情更怪异了,说:“属下说的不是梦话,确实是有位姑娘要见你。”
说到这里,杨无邪看了苏梦枕好几眼,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别吞吞吐吐的。”
杨无邪又看了苏梦枕几眼,才斟酌着言辞,缓缓说:“楼主是不是认识那姑娘?人家好像是专门来找你的,刚到京城,就直奔金风细雨楼来了,点名说是要见楼主。”
苏梦枕面色不变,淡淡地问:“她说要见我,你们就来通报了?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热衷会客了?还是素不相识的不速之客。”
听到这话,杨无邪的表情怪异中又透着几分奇特。他又看了苏梦枕几眼,进来没多久,他已经反复打量过苏梦枕了。平日里他从来都没这样看过自家楼主。
被他那么看了几回,苏梦枕也感到了奇怪,为杨无邪反常的举动而感到奇怪。
过了许久,杨无邪才开口道:“若是楼主不认识那姑娘,那可能就是计了,针对楼主的计。”
苏梦枕看也没看他,平静地问:“什么计?”
“很古老的计,很多英雄好汉都逃不过的计。”
“无邪,你什么时候变得像说书先生那样喜欢卖关子了?”
杨无邪叹了一口气,长长的一口气。叹完这口气,他才说出了一直没说出来的话,很简单,三个字:“美人计。”
苏梦枕看着杨无邪,用一种看稀奇事物的眼神看着他。
看了很长时间,苏梦枕才淡淡地说:“无邪,若是身体不适,去找树大夫看看吧。”
杨无邪苦笑,他早已料到自家楼主会有这样的反应。
苦笑过后,他又开口了:“楼主,我神智很清醒,没有中邪,也没有生病。”
“没有?那你为何说出那种话来?什么样的美人能跑到金风细雨楼来,当着所有楼里的兄弟,对我施展美人计?你觉得我没见过世面,见到美人就会晕头转向?难道是天下第一美人林仙儿来了?你以为我见到林仙儿就会晕头转向?”
“不,楼主,谁都不认识那姑娘,她并不是林仙儿。楼里的兄弟见过林仙儿的并不少。”
“谁都不认识?”
“对,谁都不认识。我刚才让人详细查过,楼里没有任何关于她的情报。那样一位姑娘,居然谁都不认识她,实在骇人听闻。”
闻言,苏梦枕又看着杨无邪,问:“一个无名之辈,也能来施展美人计了?”
“唉,她本该天下闻名,无人不知的。现在却没有人知道她,这岂非是一件十分怪异的事。”
“天下闻名,无人不知?她凭什么?”
“凭她的人。”
就凭这句话,苏梦枕已经决定要见一见那姑娘了。
杨无邪并不是初出茅庐的毛头小子,他见多识广、心思缜密,还久历江湖风霜,内心其实比外表老成得多。
能让他给出这样的评价的人,就足够让苏梦枕见她一面。
很快,苏梦枕就见到了杨无邪口中的那位姑娘。
他见到的不是一个人,他见到的是春天。
春天,他看到了春天走了进来。
一个一身白衣的少女走了进来,就像春天走了进来一样,晴空、艳阳、彩云、朝霞、春光,似乎也一同跟着她走了进来。
跟着进来的还有满楼人的目光,无数双眼睛正从不同的角落,向他们所在的大堂上看过来。
那少女一走进来,原本肃杀萧瑟的秋天,瞬间成了春光明媚、百花盛放的春天。
苏梦枕甚至隐隐闻到了一阵奇异的香气。
不是花香,花香没有那么轻逸。
不是香料的香,香料没有那么空盈。
也不是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东西的香气,他从未闻到过这样的香气,也从不知道世上还有这样的香气。
若这香气是毒,恐怕天下人都要被毒倒了。
很快,苏梦枕就知道那香气的来源了,香气是从那白衣少女身上传来的。她进了大堂后,就径直向自己这边走过来,香气也随着她的走近渐渐变浓。
她像是踏着绮丽的彩霞,一步步朝自己走过来。被她走过的地方,像是忽然有百花盛开一样,令人心醉神迷。
原本因为天色而显得有些昏暗的大堂,立刻变得明亮起来。仿佛有璀璨耀眼的光芒从少女身上散发出来,照亮了整个大堂,也照亮了看到她的人们的眼睛。
这当然只是人们的一种感觉。大堂还是那个大堂,光线还是原来的光线,秋天也依旧是秋天。只是多了一个少女,令萧瑟凄楚的秋天瞬间变成生机盎然的春天的少女。
那个春天一样的少女,就这样一步步走到苏梦枕面前,用那双凝聚了所有的春光的眼眸看向他,忽然朝他一笑,满天的黑云顿时化作万里晴空,衰颓晦暗的秋也生发出无数颜色,瞬间就成了万紫千红的春天。
在这眨眼的片刻之间,他似乎做了一个梦,美梦,很美很美的梦。
春天化作了一个少女,出现在他眼前,让他本以属于暮秋的生命又多了许多新绿,仿佛他也成了春天的一部分。
然后,他就听见了一个声音,像落花坠入湖水时漾起的涟漪,一圈一圈,一点一滴,漾进了他的心湖。
“你就是苏梦枕吗?”
春天,正在呼唤他。
原来,他的名字也可以被念得那么动人。
苏梦枕没有回答,他忘记了回答,沉醉在春的怀抱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