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射灯
但是在之前的幻境中,薛庭笙明明都是会喊他把眼睛闭上的。
是因为太想要早点找机会脱离幻境,而忘记了让自己闭上眼睛,还是因为……
对比起之前那些画面,现在这些于薛庭笙而言,已经算不上难堪耻辱?
思及此,沈南皎思绪走神起来。
之前薛庭笙喊他闭眼时,他确实是结结实实的把眼睛用力闭上了,半点没有偷看。
他确实好奇薛庭笙的过去,但如果薛庭笙很坚决的不准他看,沈南皎倒也不会非要去看不可;他没有揭人伤疤的癖好,推己及人,如果今天被入侵记忆的是沈南皎,他也不会愿意别人看见自己幼年时被母亲穿上裙子的模样。只是眼睛虽然闭上了,但沈南皎的耳朵却还能听见。他能听见那些人意图处置斗兽场半妖的话,也能听见斗兽场内那些尖锐的,充满了癫狂与兴奋的欢呼声。但是沈南皎很难想象这些东西会和薛庭笙扯上关系。沈南皎所熟悉的薛庭笙,很凶,狡猾,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是个天才,宛如皓月,璀璨夺日。
他没办法把薛庭笙这样的人,和斗兽场,还有那些被圈养的半妖联系到一起。
薛庭笙的记忆里为什么有斗兽场?
她在那种地方长大吗?和半妖们一起长大吗?沈南皎心头有无数的疑问一-但他知道薛庭笙根本不会回答他的那些疑惑,所以干脆不问。
但不问不代表沈南皎就不会困惑。尤其是当他终于看见幼年期的,和薛庭笙完全不像一个人的小薛庭笙时,这种好奇达到了巅峰。
不远处,太簇将自己衣袖从小女孩掌中扯出。它丝毫没有被小女孩可怜巴巴的目光所打动,仍旧环抱着自己胳膊,板着那张美丽妖气的脸一一那张脸分明生得妩媚,却因为太簇气质过于高冷,而显得像一朵美丽的高岭之花。
花朵固然美丽,然而高处不胜寒。
太簇:“别烦我,夜市已经陪你逛了,少得寸进尺,我是不会和那群臭人类厮混在一起玩游戏的。”它语气也冷,冷得吓人,没有刻意压低声音。周围有离得近的人听见了太簇的话,惊诧的望了太簇与小女孩几眼。
小女孩已经失望的垂下胳膊,不再辩驳什么,只是那双墨色圆眸,仍旧眼巴巴望着擂台上的灯笼。沈南皎忍不住:“不就是几个灯笼吗?它好是……它射几个下来哄一下小孩子又不会怎么样!”薛庭笙平静回答:“倒也正常。”
说实话,刚才沈南皎的话,才是让薛庭笙略微有点诧异。
因为对来到北冥山之前的记忆有些模糊,薛庭笙并不记得自己和太簇是否有在这样一个地方歇脚,也不记得太簇有没有给自己射过灯笼。
太簇看起来不像是会哄小孩的人,难道在自己已经忘记的记忆里,太簇对自己还有过些许温情的时候?薛庭笙心里刚升起这样的困惑,那边太簇很快就身体力行的回答了她:并没有。
太簇还是薛庭笙熟悉的那个太簇,不可能哄小孩,也不会照顾小孩。
她没被太簇养死纯靠身强体壮,耐得住折腾。太簇环顾左右,到处都是人。
它不耐烦的皱起眉,垂眼一望,看见小女孩还眼巴巴盯着擂台上的灯笼一一太簇道:“还看吗?不看我走了。”小女孩连忙道:“再!再看会儿!”
太簇不明白在人群里挤来挤去的干看着有什么乐趣可言,但既然幼崽要看它也只好陪着。
周围到处都是人,人类的气息令它很不愉快,而身边挤在人堆里的小幼崽正努力垫着脚尖跳来跳去,试图用她那可怜的身高看清楚前面的擂台。
太簇心想:她在干什么?
在人间呆了几年,被人类的脑子传染了?还是因为她身体里到底有一半人类的血统,所以才会这么愚蠢?从生下来的那一刻就是食物链上层的蛟龙,并不太能理解一个自幼颠沛流离,从没过过好日子的小幼崽的心v情。虽然不能理解,不过她想站在那里看,太簇也只能臭着一张脸陪站。
一边心情很不爽的在那陪站,一边思考那个蠢幼崽什么时候能把精力折腾完然后回客栈好好睡觉。原来养幼崽这么麻烦的吗?
能不能现在把她扔掉?
不然送去给老虎当晚餐……算了。
蛟龙要言而有信。
太簇想着事情,满脸发呆式的神游天外。
薛庭笙观察着他们的动向,努力回想这个年纪的自己下一个目的地可能去哪里。
旁边沈南皎忍无可忍:“你不管管?”
薛庭笙茫然:“什么?”
沈南皎:“你不管管你自己?”
薛庭笙:“管什么?”
沈南皎下了决心:“你不管的话我可就管了!”薛庭笙:"?”
沈南皎挤开人群,大步走到小女孩面前一一小女孩额头上已经浸满汗水,正仰着脑袋眼巴巴看向前面。他一靠近,太簇目光落过来,先扫视了一遍沈南皎那张脸;他对沈南皎的脸很有印象,即使是讨厌人类的太簇,也不得不承认面前少年有一张好脸。
若海上明月,庸中皎皎。
太簇:“怎么又是你?”
沈南皎不理他,在小女孩面前半蹲下来,“你想要玩射灯笼吗?我可以带你去玩。”
小女孩眨了眨眼,有些踌躇,偏过脸看向太簇。她刚刚跳来跳去,消耗了很多体力,原本苍白的小脸因为血气上涌反而多了几分红润,看着不那么病弱可怜了。太簇莫名其妙:“看我干什么?”
小女孩磕磕绊绊开口:“射灯笼……我可以,去吗?”太簇无所谓:“随便你。喂,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怎么又是你?你干什么的?”
它后两句是在问沈南皎。
太簇并不在乎小女孩想干什么,要干什么,也不在乎她要不要和沈南皎一起玩一一它只要确定这个漂亮的人类少年不会把它费劲巴啦弄回来的混血幼崽给吃了就行。沈南皎严肃回答:“我叫沈南皎。”
太簇:“我没问你叫什么,我问你是干什么的!”沈南皎道:“我是专门帮小孩子实现愿望的热情开朗帅气善良的好心路人。”
太簇”
这时薛庭笙终于追了上来。
刚才她被人群挤了一下,沈南皎动作又太快,就导致薛庭笙过来的动作慢了一步。
等她追过来时,沈南皎都已经和太簇以及小时候的自己搭上话了;迅速判断了一下现场的情况,薛庭笙毫不犹豫对太簇道:“他脑子有病。”
太簇颔首:“看出来了,你又是谁?”
薛庭笙”
小女孩仰起脸,充满同情的望着薛庭笙:“姐姐,你是大哥哥的家里人吗?”
薛庭笙沉默片刻,点头。
沈南皎:“喂!薛一一”
薛庭笙瑞了他后膝盖弯一脚,沈南皎噗通一声半跪在小女孩面前,没说完的话也被咽了下去。
小女孩被这突如其来的动静吓了一跳,呆呆的睁大眼睛望着半跪在自己面前的沈南皎。
薛庭笙垂下眼,看着被自己踹得半跪在地的沈南皎。她心里没有几分愧疚,反而是迅速的意识到这是一个将′自己′和太簇分隔开来的好时机。
薛庭笙单手垂下去摁住沈南皎后脖颈,声音有些阴恻恻的:“不是说要帮小孩子实现愿望吗?我看这个小妹妹就很想去玩射灯笼,你去吧。”
她的手掌并不太热,是一种微微的凉,指腹有些粗糙,摁到沈南皎后脖颈上;皮肤接触的瞬间沈南皎整个人一激灵,险些跳起来给薛庭笙一拳。
他绷着肩膀,肩胛骨抖了抖,但很快意识到薛庭笙的意图,于是强行将自己本能的反击行为压制下去。沈南皎向小女孩伸出手,“去吗?”
小女孩已经得到了太簇的′同意',所以毫不犹豫将手放到沈南皎掌心。
漂亮的哥哥却有一张和他脸蛋截然相反的手。他的脸看起来很美丽,像是昂贵的月亮。但是他的手掌却宽厚而温暖,掌心心和指腹覆盖一层常年练习的薄茧。小女孩觉得好奇,手搭上去后摩挲了两下沈南皎掌心。沈南皎两手抄着小女孩胳膊,轻而易举将她抱到了自己的肩膀上。
他个子本就高,小女孩坐在他的肩膀上,视线顿时也鹤立鸡群起来,可以清楚的看见整个擂台一-她′嗳'了一小声,眼睛闪闪发光看着台上。
沈南皎问她:“有想要的灯笼吗?”
小女孩道:“我想试试自己用弓。”
沈南皎:“行,我带你上去一一你要灯笼吗?”他偏过脸,看向薛庭笙,明显是在问她。
薛庭笙愣了愣,没有反应过来一一沈南皎这次没喊她名字,大概也是意识到了太簇在这,不能喊薛庭笙的本名。但就算他喊了薛庭笙的本名,薛庭笙也很难意识到这是在问自己。
她一时没能接上话,两人之间变得静默,而四周却涌动着吵闹,好似静默只在这方寸之间,沈南皎浅色的眼瞳里落着融融烛火光芒,那光芒映得他眼睫也像火光。薛庭笙:“…我不要。”
沈南皎:“真的不要?别绕弯子啊,要就要,我给你打回来。”
他说这话时不笑也不皱眉挤眼,脸上表情严肃。他这样严肃,让薛庭笙摸不着头脑。即使是在两人互相厮杀的时候,薛庭笙也没在沈南皎脸上看见过这样的表情。
她歪了歪头,目光缓慢偏移到擂台上。
一会儿的功夫,擂台上已经上去过好几波人了,不过目前只有人拿走单个灯笼的奖励,还没有人取走过复数灯笼的奖励。
复数奖励要求参赛者在半柱香时间口口落半架花灯,挽弓瞄准的时间大约都难以分匀,无人达成也很正常。这对薛庭笙而言,毕竞是太久之前的事情。她被太簇带上北冥山时不过九岁,一晃数年而过,要现在的薛庭笙去回忆那时候的心情,实在为难。她不会记得这个小小的江南镇子,不会记得那时候刚从地下集市走到太阳光里去的九岁小孩,望着夜色中满架藏满礼物的花灯,是何种新奇艳羡的占有欲。薛庭笙指尖随意往台上一指,道:“那你试试去射落半架灯笼吧。”
她语气平静,面朝着擂台,半垂眼皮下浓黑的瞳孔偏移向沈南皎。
沈南皎挑眉,转身挤开人群,肩膀上坐着年幼的薛庭笙,大步流星上擂台去了。
这对奇怪的组合,一上擂台就吸引了所有人的视线。尤其是沈南皎,他长得实在太引人注目,人往台上一站,恰如绿槐高柳,月波晃眼。
他向台主要了把小重量的弓,递给小女孩一一女孩瘦弱,个子也不高,沈南皎干脆在她身后半跪下来,扶着她的胳膊,简单教了她如何开弓。
小女孩看着瘦弱,力气却完全出乎沈南皎的意料。原本向台主要了最轻的弓,沈南皎还有点担心小女孩会拉不开;但他把着她的胳膊只教了一次,小女孩便将弓弦拉满月。
只可惜准头不佳,夜风中烛火晃动,初次接触弓箭又尚未开始修行的小薛庭笙一箭射出去,箭矢哆'的一声刺入灯笼旁边的木板。
她当即不甘心起来,立刻从箭囊中重新拿了一支箭矢搭上弓。
这时候沈南皎已经没什么用武之地,干脆退到一边。他看着小女孩专注的将脸颊抵上弓弦,浓墨似的眼珠子眨也不眨的盯着对面灯架。
直到这个瞬间,沈南皎才终于在这个瘦弱可怜的小女孩身上,找到些许薛庭笙的影子。
薛庭笙确实应当是这样的。
坚韧,强大,执着。
连试了五箭,小女孩终于力有不逮,但也射落三只灯笼。
因为规定的缘故,虽然射落了三只灯笼,但是小女孩只能从那三个灯笼中挑一个带走。
尽管只能挑一个,小女孩却也已经十分开心,跑过去选了一只。
接下来轮到沈南皎一一他没用观风月,觉得没必要,跟台主要了最重的弓。
那张弓重而大,被身子修长的少年单手握着,弓弦被烛火照得闪闪发亮,好似一线锋利的月光。他偏过脸向台主点头,台主上前掰断半支香点燃,示意沈南皎可以开始了。
特殊材料的香燃得很快,又提前被人掰断半截,时间紧迫。
薛庭笙站在人群之中,抬脸望着沈南皎。
她在想沈南皎修为几近于无,又不用观风月,要怎么射灯笼呢?
像凡人那样一个灯笼一个灯笼的去射,显然时间是不够的。
拿着弓的时候,沈南皎看起来就和他的外貌一样了,是高不可攀的皎皎天上月。
他从芥子囊中取出四指护手戴上,取出碧绿扳指套上左手大拇指;等他戴完扳指,香已燃过三分之一。台下议论纷纷,有人不忍这样漂亮的少年受挫,干脆喊沈南皎直接下来。
沈南皎对底下的声音恍然若未闻。
他用弓是左利手,大拇指扣着弓弦,那一线锋利的月光割在碧色扳指上一一沈南皎右手从箭囊中抽出五支箭。有人忍不住提醒了一句:“小公子!箭是要一支一支的射的,你弄错了!”
此时沈南皎已经站到擂台对角线上,弓弦逐渐被他拉满,用大拇指扣住弓弦可以给予更多的力。松手的瞬间,弓弦绷出一声嗡鸣,余力在他脸颊上甩出一条红痕,连带着扬起他耳边几缕黑色碎发。那五支箭齐发,飞落不同位置,齐刷刷射落五排灯笼。底下霎时鸦雀无声,一个个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就连太簇,也在略一挑眉后,慢悠悠评价一句:“不论人品,只看箭术,倒是对得起他这张脸。”此时香才燃过一半,而那整架灯笼已经只剩下最底下两行。
沈南皎站在台上,回头,目光往人群中搜寻着薛庭笙。烛火跳动在他脸上,他左脸上那一线被弓弦打出的红痕迟缓的破皮,渗出行殷红的血珠,像是名贵的珊瑚,缀在少年美貌而年轻的面庞上。
片刻后,人群反应过来,欢呼声与掌声齐刷刷响起。掌声如浪潮涌动,持弓的少年在人群中看见了自己要找的人,遥遥冲着薛庭笙挑眉,唇角上牵露出一个笑脸来。他左脸颊上那一行血珠慢悠悠沿着少年人的皮相滚落,坠于下颚,倒映一点赤红光芒,晃得薛庭笙眼睛疼。她沉默不语,一时间甚至忘记了去注意旁边的太簇和小姑娘。
正如薛庭笙最开始所烦躁的那样一一沈南皎总有办法夺走她的注意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