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9章卫韫(十三)
等这位新的彭城王回到洛阳,与她再见上一面时,已经恍如隔世了。东宫一片喜庆,满室的赤色,而他一身的白,有些刺眼。他想必也知道了卫韫的婚事,平静而温和地看着她。
卫韫也看着他,竞觉得有些生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回京是为了见皇帝,名正言顺、堂堂正正地走一遭这个彭城王受封的路,可他头一个来的还是东宫。
若以从前的卫衡,定是会说上几句不阴不阳的话,刺她一刺。或许还会说些甚么“我果然说中了,最后还是陆丰"。但卫衡没有,只是请安,扯了些让人不耐烦的闲话,甚至还夸耀了几句卫韫的战功,然后就像完成了任务一样起身。卫韫最后还是没有忍住,问他:
“……你急着回去淮州吗?”
卫衡停下脚步,回首看她。
“不急。”
“那来参加婚礼吧。"卫韫说,把有些汗的手收回袖袍当中,“…我还没人背呢。总找不到合适的。”
这是个拙劣的谎言,但一向聪明的卫衡没有点破。他看着她,短促地点点头,神情被殿外天光照得模糊,但声音坚定有力。“好。"他说。
大婚当日又是个好天气。
万人空巷,鼓角齐鸣。
她被卫衡背起。隔着重重婚服,那心跳声也一声一声地传来,渐渐地,好像也化作了她的心跳一般。
两个人,一道声音。
外间锣鼓喧天,但这一隅很安静,侍者和宾客的声音都像隔着帷幕,照不进来。卫衡不说话,她也不说话,由他背着一步一步地往外走,视野里能隐约看见卫衡外袍下那素白的孝服。
“留下来帮孤。"她低声说。
“……好。”卫行说。
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没有一句多余。
大婚之后,卫韫没有开公主府,依旧住在东宫。毕竞她身份特殊,到这一步,再迟钝的王公大臣也该反应过来了。名义上是徐鸯舍不得这唯一一个女儿,但这句御令一旦说出来,无疑更是确认了她的地位--唯一。卫衡留在了洛阳。
徐鸯还当他不会久住,只为他在南宫寻了个地方落脚。是卫韫新婚没多久便去寻徐鸯,为他开了这个口。
一个月后,洛阳城新起了一座彭城王府。
离南宫极近,入宫连马车也不必坐。
两人来往再没有断过。
他们谁都没有提起那段在马厩中难忘的争执,但谁也没有忘记。现在卫韫或许能明白几分徐鸯未曾同她说明的道理,知道徐鸯为何把那幅虎口脱险图挂在章德殿上方,知道徐鸯为何希望她去历练历练,明白这御座之下的分量。又过了两三年。
卫衡回了京之后,立场鲜明地站在了她的身后,教所有想看戏的宗室都大失所望。
接着,某一日,徐鸯骤然想起来还没立储呢,顺手把卫韫立为了储君。这一场暗潮汹涌的立储之争,最后结束得这样安静,仿佛从未发生过。世间太平,一切向好。
卫韫其实过得很肆意。她见过塞北,吃过鲜卑马身上最鲜嫩的肉,又见过了海,在十几年后寻机南下,一面为皇帝寻找新的人才,一面“谋私”,见了杜序一面。那时,杜序已是交州州牧了,长相也变了,成熟许多,不过倒是别有一番风度。
反而那海其实没有什么好看的,海风咸咸的,堵得人心发慌。从前杜序夸下海口描述的什么五光十色的海鱼,也大多是传说中的。“卫衡回京了,你什么时候回来?“她问。“殿下要臣回京做什么呢?"杜序反问她,“臣在越地,在家乡,才能有那么几分用。”
她沉默了,她知道杜序说的是对的。她也知道不是每个人都能像卫衡那样,孤身一人,不管不顾。
她张了张口,最终还是没有说她记忆里已经模糊的,为杜序的一个表字忙来忙去的日日夜夜。现在想起来,已经恍如隔世了。几日后,她没有回头地北上,回了洛阳。
此后又是数载,数十载。
春去春来,花开花落。
南宫的小孩来了一批又一批,真的像种子一样播散至各处。徐太后走后,没多久,聂永也寿终正寝,葬在青州,徐鸯一句话,聂姜在圣旨的护送下离宫,去往青州。徐鸯的头上开始生白发,卫崇渐渐地真的打不过自家姑娘了,秋日里身上时不时就有旧伤发作。
卫韫难得强横一回,要把他接进宫来。
“有什么不行的呢?"她问徐鸯,“你真的舍得让他一个人呆在徐府?”徐鸯看了她一会,像是生气了,却又很快在她的坚持下软化,笑了笑。“……你现在主意大了!”
“我向来主意大。”
他们始终住在一块。
卫崇入宫后,那身上的伤又莫名其妙地好了许多。卫韫时不时瞧见,背着她的时候,徐鸯偷偷向卫崇埋怨说他麻烦自家姑娘,是不是蓄谋已久,她也都装作没看见,由着卫崇自己编事情胡乱糊弄过去。他的身体总归还是比徐鸯好一些。
当然,徐鸯的身体也不算差。就算是生育时亏了气血,有陈侄在,也很快调养回来了。
不过人的寿数只有那么长。
她不是神仙,何况已经从上天那里偷来了这么长的时间。有时恍惚,又想起小时,那记忆反而就像昨日,觉得才被徐温从府中证出来,再一眨眼,又回到了章德殿中,卫韫冲进来,大呼小叫地把寝殿的窗户都关上。“太医令说了不准让你吹风的!”
卫韫说着,又去教训殿中的小太监。然而这些小太监一个个被徐鸯拿捏得死死的一一自孙节走后,她跟前的人对她甚至比原先孙节还盲目了。徐鸯就笑着看着卫韫忙前忙后,把奏本也帮她收走,才缓缓道:“那太医令有没有说我还有多少时日?”
“…久着呢!"卫韫没有好气,“哪有平白咒自己的?”“我又想了想,"徐鸯又说,“还是把我葬在皇陵里吧。不必带我去个幽静的地了,就算吵闹些、麻烦些,也无所谓。我想同他葬在一块……且不要同他说,他听了又要伤心。”
卫韫牙一咬,堪堪止住涌出的泪水。
她没有说徐鸯怎么不问她伤不伤心,只是吸了吸鼻子:“……你倒是想得远。”
“嗯呢。“徐鸯拍了拍她的手,像小时那样为她捋了捋额间的碎发,“我从前想得不远…但是后来有了你,你出生在淮州,知道吧?”卫韫闷闷地点点头。
其实徐鸯已经同她说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可每一回她还是听得很认真。“那场仗,也不算好打。生你的时候,更是艰难,九死一生。“徐鸯说,“不过我活了下来,我赢了。所以我后来就觉得……大难不死,总该珍惜一些。“我一直不想拘着你。我不想你因为我而一样,一辈子留在宫中。我等着你说想离开的那一天。这皇位其实没有什么好留恋的,只要接应的人有才干,哪怕是个白丁也无妨。
“我就曾经是个白丁。
“现在你还有机会。无论你想走什么路,我总还有些日子,能为你铺好。”卫韫看着她,把头别开。
“你别乱操心了,这样很好。我没有不情愿。"她沉默了片刻,诚恳地说,“我要走你的路。”
徐鸯听了,却是一怔,才缓缓笑开。她难得有些不好意思,干咳了两声,问:
“……你父亲呢?”
闻言,卫韫扭头。
“在门一一”
“一一门外候着呢,见你们俩说小话,不敢打搅。"卫崇笑着走进来。见他进来了,殿中侍奉的人识相地退下。连卫韫也随便寻了借口,在徐鸯扬着眉的注视下退出殿门外。
殿中只剩他们两个人。
她坐回榻上,终于感觉到一丝冷意了,又把身体一倒,歪进卫崇的怀里。卫崇相当熟练地环住她。
“这几日朝上没有什么大事吧?“她闭上眼,“总是找不见你人……有事要同我说的。别等送到我面前就晚了。”
卫崇一哂:“你放心,什么大事我敢瞒着你?”她又往卫崇怀里缩了缩。
“嗯。“她心中有事,只随口咕囔道,“没有就好。”他们一同陷入沉默,然后又一同开口。
“我其实想……”
“我其实回.……”
是徐鸯先顿住,道:…你说。”
“我其实回了我府中。见了几个人。“卫崇说,“王琬、高承、孟尚,还有郭茂。”
都是老熟人。徐鸯允许自己清醒了一下。
“不是要造反吧?”
“不是!"卫崇被她轻易逗笑,“但我也是去问他们要了主意……我们一同写了一本奏本。我带进宫来了。”
徐鸯终于听出了不对劲。
“…这么规矩作甚?有话直说。或者你要坚持,就自己念给我。”“还是你自己瞧吧。“卫崇笑完了,却有些吞吞吐吐,……是想你考虑考虑,要不要用回原本的身份。”
这下,徐鸯听懂了。
这么多年下来,她身边的人当然早就知道了她的身世。她也的确一直都能把这些事公布天下,是她觉得没有必要,不在乎那些虚名,才没有“换"回来。这一点上,她确实没有想过身边人的意见。“……你的主意还是姑娘的主意?”
“我的。”卫崇说,又很快补充道,“我原是想让她来她劝了我半……他越说越犹豫,反而惹得徐鸯笑了一声。
“没事,我不必看了。既然你和姑娘都这样觉得…“她说,又想起自己还有话说,强撑着道,“…我有些因了……但我也有个事……刚同姑娘说了…还没告诉你……
迷迷蒙蒙之间,她好像已经睡着了。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她又想起了那个梦。那个转世的梦。
“畜生道啊”她恍惚地笑了笑,“…当只鸟雀,似乎也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