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9章刘肃（六）
取虑是座小城，因为紧邻睢水，作为这连通睢阳与下邳水路中的一节，才攒下了些许人气。但自从朱津授首，刘肃割据许州，与淮州几乎断了往来，又有北边战乱不止，凡是富庶些的百姓，大都闻风南迁，更是没有商旅再敢从此过一-于是这城中,除了城防还坚固一如既往外，城内的屋舍却是萧瑟极了。在这样的地界，刘肃待得反而舒适。
因为只要把刀亮出来，都不需要说些什么，便能在这城中横行。民众过得再艰难，为了保命，连将家中仅有的粮食交出来也心甘情愿，何况是几间容兵马暂歇的破屋。
哪怕刘肃就这么装模作样地推拒一二，写到青史里，甚至还可以成为一段佳话。
逢珪如今住在的就是这样一间破败民居里。这里有些像那洛阳的徐府，只不过没有荒十年，顶多荒了三四年，又因是淮南一带，墙还没烂，只是那腐败似的潮气已经从墙里面慢慢渗出来了，好不湿闷。
他习惯了北方的气候,住得不大舒服。
但身为阶下之囚，能有一间陋屋取暖，有几口热饭吃，已是刘肃格外开恩了。他倒没有抱怨什么。
何况他来的目的早已达成，既然刘肃肯留他一条命，当然是多享受享受为好。这两日，反正他过得是安心极了，刘肃不来找他，他便也吃吃睡睡，倒不似三军统帅，更不似一个“为了性命，两回背主″的人。只唯独在那悠闲而漫长的放空中，他还是会偶尔想起徐鸯。他不怀疑徐鸯的应变，但唯独怕徐鸯没有看那………“一一看来下邳城中的守军，大都信你已经叛了。”熟悉的嗓音隔着门传来，紧接着便是门被推开，一个身影走进来。果然，是刘肃。
“哦？"逢珪笑道，“将军何出此言？”
他语气平和，刘肃更是难掩得意，乍一看，仿佛真还停留在一年前，于朱津军中，两人相谈甚欢的时候。
只不过，这融治的表面之下，当然都藏着他心。刘肃笑着，盯着他，看了一会，猛地把手中那封信扔在逢珪脚边，冷笑道：“你说呢？伯琰啊，你聪明一世，怎么偏把我送你的这信落在了下邳？徐军竞还特意派人来"还′了，生怕我不知道你是诚心来投吗……真是教人震惊。”话音落下，逢珪看着那信，心中却是一阵释然。既然搜出了这封信，想必徐鸯已经到了下邳，甚至不止到了下邳……如刘肃所言，她这几乎是在同他打配合，让刘肃不要猜忌他，保他的命。既如此，他留下的另一封“信”，想必徐鸯也该看到了。念及此，他甚至难得地发了一会呆，才回过神，想起来还有个刘肃正对他发难，等着他的回答。
“一时情急，忘了也不是罕事。“他温声道，“我只身前来，将军难道还怀疑我的用心？”
他说的时候，可真是心平气和，与刘肃的厉声质询相比，倒似他才是那个占尽上风的人了。
但就连他自己也清楚，以刘肃这非同寻常的反应，恐怕早已识破了他的来忌。
…是的。他确实不曾料到，刘肃会这样反应。在来取虑“赴约"之前，逢珪做的一切准备，都是最坏的打算，要准备周全。他准备好了赴死，可不代表他认为这是一个死局。他足有七八分把握，且不说如今是刘肃有求于他，就说他们毕竞共事过一段时间，同为朱津心腹，刘就算是为了利用他，也会选择笼络他。
更何况，除了他降过徐鸯之外，刘肃没有理由怀疑他。难道不过一年的时间，他就会从原先那个对朱津忠心耿耿的谋主，摇身一变，变成徐鸯的不二之臣了？
刘肃当然不会一-不该信。
如果说逢珪来取虑是收到了刘肃的信，打算将计就计，那么，等他人到取虑城中，刘肃这一反常态，几乎直接把他囚禁起来的做法……难道连徐鸯都不能确信的事情，都被他一眼看清楚了吗？
那么，刘肃这封劝降信，恐怕实则是为了……“我知道你疑虑很多。“刘肃看着他，一笑，“你自以为自己算无遗策，觉得无论是回信还是请降，分明没有露出半点破绽；觉得我必然看不破你的计策，是也不是？”
逢珪不答反问：“将军以为某如今困在这一间破屋中，能有什么计策？“你最好是！"刘肃道，甚至露出些许轻蔑与怜悯来，“也不要再存什么侥幸了一一我知道你这人，看似温和平常，实则花花肠子最多。我知道你只是还没死心。你若老实呆着一-等我去取那皇帝项上首级给明公报仇了，说不定我还能留你一具全尸。”
闻言，逢珪脸色竞还未变。
“……这是要某的命啊。“他叹了口气，“死心？何谈死心？某来取虑与将军相商，本就是不死心…如今将军倒要某"死心'了？"他说得轻巧，两三句话，把谎话说得好似坦白一般。
但这居然还骗不过刘肃。
只见刘肃看着他，笑着摇了摇头，冷声道：“就知道你这人嘴硬…行吧，也让你死个明白。进来！”语毕，那未阖上的门外果真又走近一个身影。只不过这回，这身影有些许背着光，走得又踉跄，看着是陌生极了，一时半会，连逢珪也没有辨认出来此人的身份。
直到那人走进门。直到屋内的潮气也落在那人的面容上，看着那人的五官，他内心一震。
″……董度？！”
饶是逢珪，面上的平静也有了一丝裂缝！
那人闻言，吡牙一笑，虽然看着形容凄惨，但此刻这笑，显然是得意极了。“怎么，逢大人不曾想过我还活着？"他轻声问。是啊！此人明明被卫崇殴打至残废，又被徐鸯利用，在洛阳城下那样尸横遍野的战局之中，他竞能生还……他竞能全身而退！电光石火间，逢珪已经明白了来龙去脉。为什么刘肃不要军情也要算计他入局，为什么这些人原先大张旗鼓，明明有内应，却要露出马脚，引得徐鸯怀疑这是个连环计。是冲他来的。
若当时徐鸯真怀疑了他……
逢珪沉默片刻，再开口，却不是同这董度，而是冲着刘肃，语气冷淡：“这疯子说的话，你也信么？我不消听，便知道又是他编出来骗你的一一”“一一我说，逢将军，山阳侯，你要不要先听听我说了什么？否则你这话，实在是很难教人信服啊……“董度装模作样地摇摇头，叹了口气。这会儿，董度当然是极尽嘲弄，但逢珪还是从他的话中敏锐捕捉到了什么。……确实，如果没有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刘肃这个老狐狸也不会对董度言听计从的。
但他面上不显，只冷笑了一声，问：“行啊……你既然这么恳切，那听一听也无妨。不过那些恶意中伤就不必了一一谁不知道你原先在洛阳嫉恨某得明公看重，又睚眦必报？”
“你放心，不是洛阳的事。"董度慢悠悠地说。一听此言，逢珪的心确实沉了下去。
他看着董度，听着董度一字一句地说：“……你是什么时候入京的，不会忘了吧？嘉始元年，明公求贤，你上京来拜见明公，说自己熟读兵法诗书，不过出身寒门，身世凄惨，有茂才之名，却不愿入仕……还有什么来着？还有，你说你知晓明公心意，知晓明公对朝廷的忠……哈！”“……有何不对吗？"逢珪淡淡道。
“自然都对！否则你也不能骗过明公这么多年，可惜啊可惜……天助我也……你知道前段时间我们劫粮，在河内碰见了什么人吗？“董度说，他越说越激动，越说，气息越急促，恶狠狠地盯着逢珪，这下，连逢珪答话也不愿等，径自便自问自答了，道，
“一一我们寻见了你原本的仆从！你为何进京？根本不是听了什么招贤的榜贴！
“而是你救了一个知道那狗皇帝死因，被毒哑了放出宫的宫人！”逢珪仍看着他，片刻，摇摇头，道：“也不过是他人传言罢了。你若就因这几句话便要说某十年都是苦心隐忍，未免也太武断。”“你别急。我就知道你这奸人必然不认，所以我又仔细问了问你那仆人，甚至还去你家查证了一番……“董度说着，甚至又笑了笑，“你猜怎么着？你口中那凄惨的家世，父母双亡，可你怎么不多同明公说说内情呢？说你什么时候死的家人，怎么死的？
“一一哦！那墓碑上写着呢，是建宁七年，甚么山崩，把你家都几乎埋了…“你全家只有你一个活下来了。你仆人说，是有一队'军爷'路过，急着赶路，正好赶上山崩，把你救了出来。”
一面说着，董度一面又转头看向刘肃。
“一一说来也巧了，刘将军记得那次山崩吧？”这回，逢珪终于不说话了。
他笑了一声，把视线挪向刘肃。
………是某没有想到这一环。"他说，“十年前，朱津派去追捕徐家人的，是你？"到了这种时候，他也开始直呼朱津名讳了。刘肃眯了眯眼。
“是啊……临到河内的时候，被一处两日前的山崩拦住了去路。“刘肃说，甚至流露出一丝感怀，“十年了，若不是董度去的这一趟，我还真不一定能记起来。十年了……你也是真能忍的。明公待你那么好，那老贼只是随手救你一命…就算是抵你这贱命的救命之恩，十条也够了。”但逢珪的神色依旧是淡漠的。
“你不懂。"他说，“不是救命之恩。不只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