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陈(二)
殿外声响那么大,要说徐鸯不曾察觉,当然是假话。
往常她是不会顾忌这些小事的。更不会像现在这样,坐在床榻前,看似是思考,脑中确实也反复过着一条条事情--聂永、于灏、卫崇,甚至还有陆丰--其实却什么也没想明白。
她心中装的事实在太多......也不差这一件了。
片刻后,等有人进殿的脚步声终于打碎了这隅时间停滞一般的宁静,她才仿佛再活了过来,
叹了口气。
“孙节没有为难你吧?”她没有抬头,也认出了是岑先。
岑先一怔,尔后鼻头一酸,又遮掩般地低下头,笑道:
是陛下.....人大胆问一句,今日之事,不知陛下是如何想的?.....陛下说笑了。中常侍向来关照小人的,就算训斥两句,哪里值得陛下挂念。反而徐鸯敏锐地听出他话外的意思,问:
"怎么,陈至同你说什么了?"
....太医令是有几句嘱咐。"岑先看她一眼,小心翼翼地说,“是命小人小心看护,还有,方才他走得匆忙,或许话没有说明白,让小人提醒陛下.....这腹中的胎儿,不论是留还是不留,都宜早做决断。"
于是,徐鸯又再度陷入了沉默。
也许是因为入了冬,一冷起来,这月色结出明亮的霜花,晕出光辉,反而像是那被卫崇扯坏的帷帐一般温柔地拢着徐鸯,映着她的脸庞。她眉间的愁绪很久没有这样,久久不散了。
“.....这孩子来得不巧。”她喃喃道。
安静地低下头去--比起是同旁人说,徐鸯更像是在说服自己。听起来像是回答,可当岑先抬头,大胆地揣摩她的神色,却又很快明白过来,再度也就是说,在她自已还没有意识,在她理智都还在反对时,她其实已经本能地决定要留下这个孩子。
所以她才会要说服自己。
.不是来得不巧,是来得太巧了。
不论卫崇那"一刀两断"有多儿戏,但在徐鸯心中,那一夜,的确已为这荒唐悖逆的情事做了结。当卫崇再度出征,当她站在城门上,遥遥望着他身披赤红的战袍,翻身上马,带着要为她出生入死的气魄,策马离京,她心中也难以自抑地感到一阵钝痛。是,或许卫崇的确是出尔反尔、冥顽不灵的性子。别说等他几个月后从沙州回来了,就说他在出征的路上,恐怕就已经痛哭流涕地反悔--若没有,那这回也算得上是长进了--但她徐鸯不是。何况她还背着更多的东西。
有回头的路了。
她已经应下了要割舍这段情谊,甚至也亲口、刻意地说出那些伤人的话,便是再没等卫崇回来,她做她的君,他做他的臣,他们之间的恩怨,卫崇欠她的命,她都可以既往不咎.....或者说,其实卫崇在洛阳、在临州,还有此番远去沙州,为她征战,救了万千性命,也早已能抵过她这一条了。现如今,论理,她对卫崇是不该有怨言的。论理,她应当和卫崇摒弃前嫌,好好地当一对贤君良臣。这却也是徐鸯反复思量数次,才终于下的决心。
一个了结。或许在卫崇眼里正是帝王无情的实据,是她根本对他没有感情的明证--但,正相反,是因她千不该,万不该.....是因为她有了私心,才会这样割舍!....才会有那一夜。
卫崇说她骗他,这不假。可他这狗脑子,只顾着分辨什么是真什么是假,竟从头到尾没有想过--
卫崇敲醒,拿伤人的话把他往外推,又算什么?
若徐鸯先前恨他,愿意骗他,那么,如今徐鸯愿意狠下心,哪怕头破血流,也要把那么轻易便能说出口的了。
她终究还是有了恻隐之心。于她而言,对卫崇的谎话,哪怕只是几句搪塞,也不是当然,那一夜,徐鸯也无意反驳,无意让卫崇知晓。她既然打定了主意,那么直到卫崇远征回京,直到他们有朝一日克复中原,甚至直到他们垂垂老矣,这点私情也只会被徐鸯束之高阁,然后随着她一齐埋进黄土。
知,浑似不抱着它,就活不下去。
本也不是什么轰轰烈烈的爱/欲。她更不像卫崇似的,一点情爱便要嚷得人尽皆这本不是难事。可--
一-怎么偏偏这一夜,偏偏这一回,就开花结果了?
竟不假思索,头一个想的就是要留下它!
一更重要的是,怎么她发觉了此事,知道自己腹中有一个小生命时,竟不能决断“.....这孩子来得不巧。”她又重复了一遍。比上回还要徒劳,还要迷茫。“陛下是不想留下吗?"岑先试探地问。
徐鸯这才从长久的沉思中醒神,看向他。岑先竟也不避不让,与她对视着。目光中藏着些什么。
从把岑先调回章德殿至今,足足近一年的时间,他一直圆滑识趣,谦卑隐忍,而鲜少有今夜这样,好像也真情流露一般的情形。
只不过,徐鸯实在有些疲惫,没有来得及分辨那当中藏着的情绪,便听见岑先又低声开口。
“......那么,陛下其实是想留下了。”他几乎是替徐鸯说出了这句话。“是。”徐鸯苦笑道,“但这孩子.....
“恕小人直言,这世间,没有几个孩子是来得巧的。”岑先定定地看着她,轻声道,“就拿小人来说......小人出生的那年,家中欠收,偏当地的县老爷还是个鱼肉百姓的。母亲养不活家中两个小孩,走投无路,只能去家后面的庙里偷些烂果子吃--还好那年大家都欠收,供奉的果子倒还够吃,如此熬过了半个冬天。但也因为供奉的果子确实多,没过两个月,又有个无赖也来偷,和母亲撞上了。“两方相见,都指着这些果子过活,自然分外眼红。”
说到这,他自嘲地笑了一声。
“.....你母亲被打伤了?”徐鸯问。
了,仿佛不是在说他自己的家事,
"嗯。但那无赖更是伤得重,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报了官。"岑先说,语气平静极“那年剩下的半个冬天,母亲是在狱中过的。
“小人的父亲从军,家中只有一个十岁的兄长。是全靠乞讨、吃剩菜,吃菜根才活过了那个冬天。后来父亲回乡,拿着卖命的钱把母亲赊了出来,但母亲也从此落下了病根。至此,她总.....人如若是晚一年.....不,哪怕是晚两个月来就好了。”听罢,徐鸯久久不能回神。
故事和故事中的人一句一句地讲出来,是不同的。
她当然听过比这更惨的故事,甚至她自己早年的遭遇也不能说得上吃饱穿暖,但听“你母亲的确是为了你受了苦,有怨言也是....”她喃喃道,又很快明白过来,.....是她把你送进宫的?”
"是‘卖’。”岑先道。
这回,徐鸯更是心中一凛,更长久地沉默了下去。
她想起头一回见岑先,想起岑先如何感谢她一个举动便救了他家中老母的性命彼时,她还不知道这些过往。
她也想起了自己不知葬在何处的母亲,甚至是宫中的徐太后。或许岑先说的对。这个世道,没有什么人从生下来那一刻起便是占尽了父母宠爱的。哪怕是她自己,小时候四处撩架,今天李婶家的鸡被偷了,她要来断上一断,明天周大爷家的墙被小混混推了,她要去争上一争。
彼时,母亲也是一样焦头烂额,对她没有办法的。
每每她顶着一身的伤回家,都是母亲求了药来,她受不住地号啕大哭,母亲却一点儿好气也没有,一面上药,一面骂她活该,从来不长教训。这些事,她也快忘完了。
“你不怨你母亲吗?“徐鸯又问,“她.....她如今又过得怎样了?”岑先眼神闪烁,半晌,才蓦地拜下,恭声道:
“.....因此,小人才实在感谢陛下。”
像是答非所问,但却也把一切道尽了--
巧”,但若是帝王圣德,世道太平,那再难的情形,也有指望,也可以说是“巧”了。没有什么理所应当的"巧",或是"不巧"。只要这天下倒悬,百姓煎扰,便是"不青淮两州一片太平,所以岑先的母亲当然过得好了。再加上他如今是皇帝眼前的红人,哪怕不送东西回乡,那些逢迎的官吏也会好好待她。而岑先又是个孝顺的。甚至此时再问这位母亲,恐怕她也只会觉得自己生了个好儿子,是来得极“巧”的。何况于徐鸯呢。她正是那个集万千希望于一身的帝王。末节的事情,也未尝不是另一种的“瞻前顾后"。
她先前反复告诫自己,不要耽于情爱,不要困于私情,但殊不知,这样纠结于细枝“戏”带进去了。
这一年,她确实或多或少地被卫崇影响了。甚至可以说,是被卫崇临走前闹的那场以至于,到了今日,她竟连这都看不清--凡是帝王,当然是想生便生,想爱便爱,明日腻了再把他打发了就是,又不是当真如卫崇所愿地“双宿双飞”了,哪有像她现在这样顾虑万千的?
说难听些,也从没有人下过定论,肚子里怀着一个,便不能攻伐天下了--何况,光是她现在的位置,现在的身世,就已经够惊世骇俗。就算她愿意,她背上担子这么重,也没有这个多余的精力同他爱来爱去的。“.....明白了。”她轻飘飘地笑了笑,道,“你先出去吧,容朕一个人,清净清净。”今夜的月色确实很明亮,她蜷缩回被衾之中,望着那因为政事繁忙还没有命内侍来补的,被卫崇扯坏的纱帷。
她平静下来的心中蓦然升起一个想法。
不知道卫崇后悔没有。
不知道卫崇哭过没有。
.不知道沙州的月亮,是否也是这样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