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陆菽(六)
“妾在濯龙园散心,恰巧碰见了这只小狗......”陆菽道,她说话的时候,那只“小狗"便在她怀里乱扑腾,甚至伸出舌头要来舔她,她又是好一阵手忙脚乱,直到无奈地又把它放回到地上,方道,
“.....听那宫人说是陛下的狗,便想着给陛下送回来。”种猎犬,自小便比别的狗要体格大些。这只看着是有些吓人,但其实还小呢!”似乎是看出徐鸯的惊愕,她又笑着补充道:“--确实是只小狗。陛下或许有所不知,这徐鸯确实不知道,她从来没有出过京城,只当这只狗也与先前卫崇送她的那只没甚差别了。
好意朕心领了。”
.....你有心了。”她勉强笑了笑,“这狗虽是朕的,但平日里其实都是宫人照看着。你的说着,她又朝陆菽身后,跟着一起上殿的岑先扬扬眉。
岑先一怔,急忙躬身上前,低声解释道:
“.....小人确实同夫人一一”
养着,所以也不必来章德殿打扰陛下的。
"--他跟妾说过了。"陆菽不等岑先说完,便也答话道,"说这狗陛下并不喜欢,只是随便拒,或者说,不知道该不该解释。
徐鸯有些犹豫:“倒并不是不喜欢,而是.....”她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对狗后天的然而陆菽瞧她的神情,却已猜出了三分。
“.....陛下是有些怕狗吧?”她问。
她实在问得有些直白了。
当然,既然都已经猜了出来,徐鸯也没有遮掩的必要。她叹了口气,命孙节挥退其余宫人,道:
“有些事情,没有缘分便是没有缘分。夫人的好意,朕真的心领了,但这人的喜好,甚至畏惧,也不是一朝一夕便能改变的。”
陛下恕妾无礼一一若是想要改变,一朝一夕也是宝贵的。怕只怕,陛下不愿改变。“陛下说的道理,妾何尝不知.....陆菽一哂,道,“但-一妾要说的话有些冒犯了,还望徐鸯这会才听出她话中有话,抬头望过去。
只见陆菽一边说,一边轻松写意地捋着那大狗的头顶,于是那狗仿佛混沌中凝成的一双黑眼似乎也不再吓人了--何况这狗确实是卫崇千挑万选,辛苦拣出来的,比起她小时收的那只,确实乖觉稳重多了。
它也好奇地望过来,看着徐鸯,眼神湿漉漉的。
..就像卫崇本人。
她一时恍惚,忘了说话。
陆菽便又不顾孙节的怒目,接着大胆地说了下去:"陛下说过,妾入宫,陛下是要以师礼相待的。当然,这些时日,陛下待妾的好,妾也都看在眼里。若陛下还听妾这个‘老师’的家之言的话,那么妾也再斗胆说一句一-
“陛下贵为天子,不比常人。常人能怕,但陛下什么也不该怕。”--被岑先遛了一下午,喘着粗气的呼吸声。
这一句石破天惊的话落下,殿中便只剩隐隐约约的回音,还有那大狗一一或者说,小狗连孙节也大气都不敢出了。
.....继续说。”徐鸯道。
“何况如今的形势,天下四分五裂,正是万民煎熬之时。旁人或许有这暮暮朝朝改变的时间,唯独陛下没有。"陆菽顿了顿,道,
贼朱津。陛下的胆识,本远胜凡人才是。难道陛下如今想当‘太平君王’,不想管这些俗事了“妾听闻,嘉始四年,陛下才不过十五,手中无一兵一卒,便敢当着众朝臣的面驳那逆吗?妾瞧着不像。妾瞧着,觉得是--
做的,也不过是拨弄棋盘上的旗子,当一个执棋人。
“--是如今逆贼已诛,陛下身居庙堂,再怎么有雄才大略,再怎么心怀天下,陛下能“没了从前的危机,陛下当然也就觉得--慢慢来,也无妨。"
陆菽的话说完,徐鸯沉吟了好一阵,心中思绪翻覆,方缓声道:“你说的对。
"
她难道不知世间疾苦吗?难道不想收复河山吗?只是好逸恶劳,本是人的通性,连她也不能免俗。朱津死了,挡在她面前的这座大山塌了,所以她便觉得,一步步来,也不是什么急事.
所以她在宫中,安安稳稳地过日子时,已经与那些尸山血海下掩埋的冤魂越走越远了。世间只有一个朱津吗?那么多尸位素餐的世家,那么多横行霸道的枭雄,哪怕不算眼前的袁封,也有穆孚、刘肃,就摆在她的面前,不远处。“当然,妾也不过是一家之言。如何取天下,治天下,还是全看陛下。”说罢,陆菽话锋一转,反而徐徐说起一件往事来,
“妾也曾站在与陛下此刻如出一辙的处......嘉始五年,亡夫带着妾的子女去了。妾的父亲老迈,弟弟年幼,其实全靠妾支应门庭,但彼时妾只顾以泪洗面,恨不得就这么随他了。
徐鸯意识到陆菽正在说的事,正是她这一个月以来,试图在她这里查清楚的事。雍州的情况。
大抵是说到了穆广,陆菽的神情不可避免地变得柔和起来,她又抱起那有些笨拙而机灵的大狗,上前走了两步,让这猎犬能够半个身体越过那御案,真切地与徐鸯对视起来。确实很温顺。似乎也确实没有什么要怕的。
“不要怕.....也没有什么好怕的,对不对?”陆菽轻声道。徐鸯点点头,又回神,问道:.......后来呢?
"
“陛下想必也猜到了一-穆孚待妾并不差。
"妾是他名义上的嫂子,何况亡夫留下的兵马、亲信,都还在雍州。他那时是不敢动妾的,不仅没有动,还好好地把我们原先的宅院修葺了一番,将亡夫的事物都为妾寻了回来,让妾就这样在深院中一点点地继续消沉下去。
要偷东西,被妾抓了个正着。妾吓他,说偷盗者要砍脑袋的.....陛下猜他是如何答的?"后来.....后来是一个小孩子,翻了院墙进来。他不知道这里曾是雍州牧的附院,他只是“.....嘉始五年,秋,雍州先历战乱,后遇蝗灾,民十不存一。”徐鸯道。她没有顺着陆菽的话猜下去,但这一句话,也足够了。"是的。那孩子说,反正都活不下去了,先吃饱这一顿再说。"陆菽低声说,“后来妾开始看那院墙外的世界,就明白了.......有些人是能享乐的,但有些人不能。妾知道夫君不算是个好官,但在他治下,至少百姓能够果腹,有份行当来谋生。但穆孚呢?有了朱津作为倚仗,他恨不得把雍州的最后一滴油水都榨干......散的散,连妾的弟弟也被他哄骗着,信了他的鬼话。
“在妾对影自怜的时候,大势已去。穆孚已经把夫君留下的人手清除了大半,死的死,许颓势。"
“妾后来只能去寻那几个告老还乡的将军.....用夫君死前留给妾的那块玉,勉强挽回了些话还没说完,徐鸯便应声凝眸。她灼灼的目光看向陆菽,而陆菽也不避不让。--这样的时候,陆菽反而这样坦诚地一口气告诉她了。所以徐鸯也有几分大胆地直言问道:
“...玉?”
起誓,说绝不背离的。"[1]
"是亡夫起兵时,在一名为‘鸟鼠同穴’的山间寻见的白玉。他手下那些人,也是以此玉道。
“所以.....见玉如见人,那些人又应你所求,再度出山,才有了如今的局面。”徐鸯呢喃仿佛知道她在想什么似的,陆菽了然一笑,也大胆地盯着她,道:些钱,愿献给陛下,但有一个小小的愿望--
“妾不日便要回乡了,陛下善待妾的这些情谊,妾无以为报。只有身上的这块玉,还值“这辈子,妾只有陛下这一个‘学生’。妾想亲眼看看陛下这两个月来的成果.......妾想亲自带着陛下去打一回猎。”
“.....好。”徐鸯应道。
陆菽行了大礼,利落地离开了。
但岑先没有跟着陆菽一齐离开。他站在殿中,陆菽一走,他的身形便显得格外突兀了。“你怎么了?“徐鸯发觉了,问,“有何事?”
也是这一问,她这才想起来,这几日的确少见到岑先了。虽然她调此人来章德殿,确实是因那夜的巧合,是情势下不得不做出的选择,但自从岑先那回敏锐地察觉到了她的病,她也觉得此人稳妥,多少有些放心让他当孙节的副手的意思。
毕竟孙节也有一定年岁了,也是是时候该培养些新人了。孙节显然也意识到了。这两个月里,孙节早已把手中一些不那么重要事交给岑先,有意无意地开始倚重他了。
那么岑先这些时日的异样便有些值得深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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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他如今的这样被看好的情况,还有他先前向来积极的态度,他早该在这几日里忙前忙后,此刻也不应当出现这样明显的疏漏的。
而徐鸯这一问,岑先应声跪下,却不答了。
心野了,这才从南宫来几日,便.....
孙节这才意识到什么,半是维护半是训斥地问:"陛下问你话呢!怎么不答?我看你是“让他自己说。”徐鸯打断他。
说。"
....小人并非有什么旁的想法。”岑先梗着脖子道,“但这隐情,小人只敢私下同陛这话一出,孙节当然就更不敢接了。殿中一下安静了起来。地砖上,发出轻快似马蹄一般的“哒哒"声。紧接着,许是见"主人"岑先不走了,它又回头,只有那狗,见陆菽走了,岑先又这样跪下,它有些迷茫地往殿外走了两步,爪子踩在肆无忌惮地往回溜达。
..这一回头,它突然认出了徐鸯似的。竟一路往御座下溜达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