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郭瑀(四)
从北宫中出来后,卫崇先去寻了孟尚。
几乎是脚不沾地。
这几日孟尚在城外练兵,不比在众朝臣恭维声中几乎给自己放了假的卫崇清闲,忙得卫崇去寻他时,还好等了半个时辰,孟尚才急匆匆地来见他。“营中兵马走了大半,光是点兵便要费很大功夫,还要练兵......”孟尚一来就跟他解释。但卫崇不大在乎这些。
“没事,忙点好啊。”
说着,他又随口问了几句军中事务,孟尚也认真答了。
片刻后,见铺垫够了,卫崇清了清嗓子。
”.....是这样,我有一个朋友。”他开口道。
孟尚又怎么不知他此来是有事相询一一早在扬州时,这兵都是徐温掌的,卫崇带是带过,却很少真正在营中做练兵这种枯燥无味的事,当然,哪怕他愿意,徐温也怕他那个性子三天头惹事--早便等着这一句话了。
因而,卫崇话音刚落,他便极配合地点点头。也不问这显然是虚构的“朋友”究竟是谁。卫崇满意地说了下去:
“这个朋友,他娶了的那个夫.......
她的那个夫家,夫君待她很好,两人也心意相通。但毕竟这夫君早前便有相好一-虽然没有情谊,但也是住在一个院子里一-两边当然会有些摩擦。这夫君也懂得权衡一二,但毕竟我这位朋友心气儿高些,总想要一双人一一先前说过几次还好,近来却是越发容易惹得那位夫君生气了。
事端?
“你见识广些,可有什么主意,好让这家人既把那先前的那位打发了,又不必引起什么“哦,将军是说的正妻与妾室之间的.....矛盾?”
孟尚眨了眨眼,迟钝地理解着。
--卫崇要说自己在朝上是"正室"的话,也不算意外,毕竟他有着天子血脉。尚当然是最知道的。那么是逢珪、聂永,甚至是王琬?“妾室”倒可能是许多人了,许是现下占着皇位的徐鸯,但卫崇不想“打发"徐鸯的心,孟..这么一数,卫崇瞧不惯的朝臣倒是真挺多的。
“差不多吧!”卫崇含糊地应了。
"我虽然不了解这位女子的境况,但既然是妻妾,自当有后宅的规矩。纵使这位、呃......"孟尚尽量学着卫崇的方式,"夫君'会从中调和,说到底,还是没有同那'妾室'商量来得直接,是不是?反正你这位、这位‘朋友'总是‘正妻’,应当是不会落下风的。"今还不算是‘正妻'呢?"
..怎么被你说成打仗似的。"卫崇不满道,顿了顿,又问,“那......那若是这位朋友,“啊?"孟尚没明白过来,“将军先前不是说嫁了人,什么夫家....怎么又不是正妻了?”--这还怎么套那朝堂上的纷争啊!
这位夫君也只爱我...我这位朋友的!只不过二人的关系特殊,只能暗地里交往一一”"...虽然没有过门!但是!”卫崇绞尽脑汁地强调着,“但是早前二人是有婚约的,而且这回,孟尚真茫然了,他先前还当卫崇是真的隐喻的自己呢,这一说,什么'过门’的,又跟朝堂之事八竿子打不着了。他只好循着卫崇的话,试探地总结:......那就是外室了?”
此话一出,卫崇原先还有闲情说笑的脸色,骤然变得难看起来。好一会,卫崇都没说话。
孟尚见状,小心翼翼地解释。
“外室,就是那些花花公子养在院外头,不欲让旁人知晓的那种......若是将军的朋友,将军不如劝劝,好人家姑娘,没有做外室的,那些养外室的公子,说的话也大多是哄骗小姑娘的......."
怎料卫崇更气急败坏了。
“一一我知道外室是什么!你当我是傻子吗!
"
足足想了一夜,徐鸯想明白了。
正如她先前所意识到的一样。抛开立场,徐温将她留在东宫,实则是非常漂亮的一步棋。
辰不到的时间。
来报信的人是在旋门关破后出发的,身后就是大军。也就是说,徐温可能只有一个时他若是不逃,手上没兵,只能在朱津的手中苟延残喘。彼时卫崇还不过是个太子--她是侥幸受朱津看重,登基称帝,但谁又能确保朱津同样看重卫崇?他若是只带卫崇,甚至带上徐鸯一齐南下,那就更不可行了。还没出那关卡,徐温便会被劫住。
没有徐鸯留在宫中,朱津会很快察觉到不对。洛阳地势特殊,四面都有关隘,说不定哪怕他哄骗母亲说能保全徐鸯的性命,其实也不是全然的谎话。洛阳城破,徐鸯顶替了太子的身份,面对的是朱津,以她的机敏,尚有一线生机,而寻常的百姓官眷,面对那乱军,有再多的才智也没处分说。
运气好的能活下来,运气不好的,就像她的母亲一样,只能成为那累累白骨中不起眼的一架。
当然,这也就是一时的生死。
在那安静的夜中仔细捋过一遍,徐鸯才发觉了这个计划中不对劲的那个地方。着徐鸯高坐明堂的。
徐温带卫崇南下,当然不是为了隐姓埋名,让卫崇在军中吃上十年的苦,最后回京看--他应当在离京后,稳定局势后,便振臂高呼!
尤其是皇帝被朱津杀了,徐鸯这个“假太子”登基之后。不论是募兵反攻洛阳,还是就在淮扬一带重新建立一个小朝廷,都是可行的。帝,如此费尽心思做的这一系列事,才会落了空!
只有这样,卫崇这个被他救出京的太子才有用!只有这样,朱津攻取洛阳,又杀了皇没有皇帝,洛阳也不过是座城墙稍高一些的城罢了。
多么漂亮的一步棋!
但徐温没有。
他做下了前九十九步,最后一步,终究是没能迈出。
不论是亲手抛弃妻子的愧疚也好,还是不忍看见身份败露,被朱津处置的徐鸯也好。所以徐温在南方打拼十年,出生入死不知数十、数百次,才勉强换回能回京的势力。现在,徐鸯不带情绪地思考整件事,甚至会为了徐温最后那没有落下的一步可惜。她已经彻底学会用徐温那样冷血的视角来处事了。或者说,因为是“师从"朱津,她的冷血比起徐温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这样清静的夜中,思绪确实格外明晰畅通--
她一面冷静地觉得讽刺,可悲,自己终究还是走到了理解徐温的这一步,一面又觉得私情误事,尤其是国家大事!一-她不能做第二个徐温!易地而处,她若是站在徐温的位置,若因私情而生的犹疑,以至于错失良机,真是千不该、万不该。
下了这些事,那她当然不能在这当中生出什么节外生枝的怜悯与情愫!--换言之,既然从一开始就决定与卫崇虚与委蛇,决定欺瞒他、利用他,而且早已做也只有同徐温一样的下场。
若真有那么一天,她对卫崇也无法狠下心来了,等着她的,等着这一朝臣民的,恐怕卫崇,也不该对他发怒了。
她不该真因卫崇做了什么事而牵动心绪。她宁愿用那样假惺惺的、腻歪的纵容态度对次日一早,她便又召见了卫崇。
卫崇大抵心中还梗着前一日的事,有些别扭,只是面上仍旧温顺。得很缓和。
徐鸯早想了一夜,决定今日要抹平二人昨日那场争执的矛盾,因此也刻意地把态度放她甚至开口,隐晦地道歉了。
....昨日也有的不对。但你窥探宫中之事,确实也是不妥....然而卫崇却并不是很听得进去的样子。
他看着她发了一会呆。
发呆的时候,眼神直勾勾的,显然并不顾忌徐鸯会不快了.....与头回听她道歉时那诚惶诚恐的样子,判若两人。
等徐鸯说完了,他也没有当即回话,而是敛下眼。
好事,你日后是要为朕打天下的,不能像先前那样懈怠在洛阳这温柔一-徐鸯还当他心中仍有芥蒂,于是又温言道:“朕听闻你昨日去大营中见了孟将军?这是话还没说完,卫崇冷不丁地插话。
"一一陛下当真喜欢臣吗?"他问。
这句话便有些“石破天惊”了。
雷,在徐鸯的耳侧炸响。
好在他仍记得四下的宫人内侍,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但哪怕是这样,也几乎是一声春当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难以措辞,有些张口结舌。
卫崇不再那么固执地看着她了,她也很难看出卫崇隐藏在这句话中的情绪,自然也就他像是一夜间又有了一个成熟的、在山野历练了十年的人该有的模样。又或许这确实是他本来的模样,对敌人,对同僚,只不过先前对着她的时候,卫崇都刻意地把锋芒藏了起来。
不等徐鸯想好怎么答,他又徐徐地、像是早就打好了腹稿地说了下去:“臣并非是质问陛下,更绝非是要为难陛下。
“臣只是想得到一句话,一个字。心平气和地说,这些时日的缠绵,臣也知道不过是侥幸‘偷来’的,不是长久之计,不该贪图更多。
们要分去陛下的宠爱,臣其实都没有二话。哪怕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下去。"所以无论是不能见光,只能在夜里私会,还是忍受这宫中还有其他宫妃,甚至忍受她他终于抬眼,与徐鸯有几分相像的眸子--无论怎样长变样了,眼睛总还是相似的--看着她,让她也不自觉地屏息。
他看起来确实难得郑重。
“只要陛下的一句话一-只要陛下告诉臣,陛下确实是喜欢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