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聂永(二)
卫崇其实早该想明白了。
先前那三日徐鸯迟迟不曾分封卫崇与逢珪的官爵,迟迟不曾下达发兵南阳的御令一一这整整三日,可不止是为了休养生息。这更是要为送信之人腾出时间。当徐鸯回宫,站在章德殿前,当聂姜扑进她怀中时,她便敲定了这件事。
要收聂永,保洛阳,是得派人去送一封信。但这送信之路迢迢,又要从朱津旧部所占的北地借道而过,不止送信之人需要精挑细选,这这写信之人,也不必是天子本人。是的,这封信是聂姜所写的。
聂家不似徐家那样清贫,甚至也不似朱津背后的朱家,朱家世代是地方豪强,但也因此,才会养出朱津这样狼心狗肺的人物。而聂家则是书香门第,虽不及王氏那样显贵,却也是世受皇恩。
聂姜与聂永一样,骨子里还写着忠君报国,不然,也不会由朱津保媒,把最宠爱的小女儿送进宫中。换言之,聂永反朱可以说是无奈之举,但同样可以说是顺水推舟。
徐鸯看清了聂姜,也同样看清了聂永。她送这封信有九成把握,剩下的一成借用聂姜之手,为的是哪怕被劫也不会招致怀疑一一女儿给亲父写信,再正常不过一一同时,也是一种允诺。
无论如何,她既然善待了聂姜,也定会善待聂永。这宫宴上,虽然看似泾渭分明,但也许正因此,席间反而是融洽十分。徐军这边自不必多提,就连逢珪与聂永也不知在聊着什么,互相敬了好几盏酒。
唯有卫崇食不下咽。
话又说回来,个中道理,以卫崇的性子,只顾着防备旁人分去了恩宠,也的确想破头都想不明白。徐鸯从御座上冷眼看他,看着孟尚几次试图与他谈些什么,都被他几近无视地挡了回去。倒最后,连孟尚也懒得管他,与身侧的韩均谈天说地去了。
这整个宫宴,只有他时不时地抬眼,看一眼天子徐鸯,又看一眼徐鸯身侧的聂姜,再低头,恨恨地灌半盏酒。整场宴席下来,他灌进自己肚中的酒都比他说的话要多。
这样的异常,连坐在对面的逢珪与聂永都隐隐有所察觉。
其实这宫宴是为了犒赏众将领,先是封了聂永青州牧,并其他食邑赏赐,让他在青州立足变得名正言顺,跟着又犒劳了出征南阳的那些个将军,最后,给卫崇的封赏也同样不少。
今日,徐鸯本是格外慷慨。
这些人,也必将会是她日后执掌天下,最能依仗的人。逢珪深谋远虑,聂永老成持重,孟尚雷厉风行,韩均能言善道。
当然还有卫崇本人。
众人当中,有人建功立业,有人解燃眉之急,唯独卫崇不过守了几日城,这样的赏赐已见圣心偏爱了。但这样的恩宠,卫崇仍旧沉着脸。
他当真有冲徐鸯摆脸色的底气么?其实未必。于情,徐鸯也本就未真允诺他什么,与他这个需要借着夜色进宫,潜入章德殿的外人而言,聂姜才是徐鸯名正言顺的宫妃。说白了,这离京的十年,或许徐鸯与聂姜在深宫中的相处,早多过他十年前那寥寥几面而自作多情的情根深种。
于理,这聂姜的一封信,换来了十万大军,换来了洛阳城的安全无虞,弥足珍贵。甚至以他卫崇这向来藏不住事的性子来看,徐鸯不告知他,也是有先见之明。或许因此,他虽是沉着脸,只顾着喝闷酒,但徐鸯每次瞧他,他又把目光移开。大抵心知自己这通脾气没依据,更知若是再惹了天子不快,那才是覆水难收。徐鸯坐在上位,把这些尽收眼底。
赏赐过后,她有意留这些人自行交流一一天子在上,总不能玩得尽兴,反而没了意趣一一不过少饮了些许,便借着送聂姜回宫的名头,先一步离席。
果如她所料,这一走,席上瞬间热闹起来。只唯独卫崇又仰头喝了几盏酒,便借着酒意,寻了个内侍,要去园子里转一转。
他是堂堂车骑将军,又是天子设宴,那内侍哪敢拒绝,打量着这南宫囫囵就一个妃嫔,其余的宫室空空荡荡,荒了十年,也没甚好避讳的,便硬着头皮应下了。二人兜兜转转,竟过了乐成门,转眼间,到了东宫的边上。
…卫崇在这儿住过几年。
那大抵是他人生最顺遂的时候。
夜里风裹着凉意,吹散了远处的烛火与喧声,那回忆便有如醉意一样慢慢涌上。
虽然此刻东宫破败,那被风雨洗刷的萧墙就这么立在眼前,暗得仿佛听不见半句回声,但当视线越过这墙,看见天边那隐约映出几角月色的宫檐,仿佛也能听见旧日里,先帝在时,旭日东升,这东宫里的满宫锦绣,还有阖宫上上下下,吵嚷一般的说话的声音。
那样鲜活的喧声,比此刻三道宫墙外的宴席也不遑多让。
卫崇抬头看,似乎也能瞧见彼时的自己,躲开那些拥挤而令人厌烦的宫人,沿着墙根,在宿卫巡逻的间隙中探头往那通往复道的宫门外望去,寻找一个迟迟不来的身影。一一每次徐鸯随阿婶进宫,他都是这样的。捱过了永巷的几年孤苦,他满心以为自己当真成了未来的天下之主,国之重储,甚至已经在几次偷听中猜出徐家的安排,心痒痒地想插手其中。
他已是太子,见过无数精美名贵的玩具,可哪一个也不比阿雀生动,哪一个也不比阿雀的双眼那样明亮,顾盼生辉。
倘若阿雀真的嫁进宫来,成为他的妻。
他就不必每回都要这样苦等。
送小狗、在宫道上埋伏吓人,甚至是捉弄徐鸯,拆她好不容易在家中戴好的钗环,背后的意味其实早已变得暖/昧赤/裸。只不过,早在他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前,他就已先入为主,认定了此心归处,也就注定了此刻的落寞。当卫崇在东宫宫边上再想起这些往事,苦涩终于漫上,仿佛能嗅见灰尘气味。
重逢的狂喜,被信赖的充盈,甚至还有心意相通的安心,都如潮水一般缓缓退去。只有在喧闹的宫宴之下,在众人之中,他才能惊醒,原来徐鸯身侧的人早已不再是他,原来他们确实隔着一堵长长的宫墙。
一如他原先对徐鸯来说是遥远的,近乎高不可攀的人,此刻,他孤身站在静谧无人的东宫中,也同样确实难以再见高坐明堂的徐鸯一面。
身旁的内侍不知去何处躲懒了,卫崇站了这么久,终于感到早春的寒意已经悄然侵入骨髓,酒劲更是早已去了八成。四顾无人,他正打算原路返回,只是还没抬脚便听见了脚步声。
他霍然回头。
一个身影,竟真的从这东宫的墙后缓缓走出。卫崇有一瞬的屏息,明明他心知天子分明不可能来这冷清的东宫当中与他“幽会”,但当那身影走近,他还是不免心如擂鼓,再度扬起些期冀来。
…果然不是徐鸯。
甚至也不是他认识的人,此人虽然面容俊秀,却身形单薄,着一身与庶民无异的素袍,显然更不是那些才在席间接受封赏的将领们。
但这人却似乎认识他。
“一徐将军今夜得了赏赐,又身居显位,怎么竟瞧起来不怎么欢喜的样子?”
一声徐将军,把卫崇拉出回忆中。
“你是哪来的黄门?“他却不答,反而把眉一拧,怒道,“这东宫中,竟也无人管束么?!”
论理,寻常男子被认成宦官,总是会愠怒,但此人竞是面不改色,走近了,停在卫崇面前。
“哦,忘了同车骑将军介绍了。“那人笑着一揖,清隽的面孔在月色下几乎让人厌恶地越显无瑕,“在下王琬,虽无官爵,但舰面得了圣恩,入宫为陛下臣僚,因此方才坐在末席,将军或许不曾注意到在下。”
“……你一介白衣,陛下能找你参详什么事?”“解洛阳之围啊。"王琬一点不恼,只道,“将军竞不知么?此番给聂将军的信,正是在下送的。”
卫崇站在廊下的阴影中,瞪着他,好半会没有说话。一一是了,他这会才迟钝地明白过来,这个小白脸是王邈那完蛋玩意的儿子。
既是王邈的儿子,出身于这样坚定的帝党,能为徐鸯送信,甚至能得徐鸯信赖,也不算奇怪。
世家贵胄,王公勋戚,这群他素来最懒得施舍眼色的“豪门子弟”,如今哪怕没有任何官爵加身,也敢与他对峙而不落下风了。
…也敢妄图与他分徐鸯的宠信了。
聂姜、王琬。一桩桩,一件件,当真是堵得他一时说不出话来。王琬似乎早有预料,只笑道:
“但在下可是一直在瞧着将军的。”
这话便有些疹人了。若是寻常人,在这样的地方、听见这样的话,恐怕已经萌生退意了。
可惜卫崇当然不是寻常人。
“什么意思?"卫崇冷哼一声,“你平白无故的,瞧我作甚?”
“当然不是平白无故的。"王琬轻声道,“将军′有心事',大抵不曾注意,但在下的位置那么偏,可是一览无余一一陛下自从入席之后,便一直在瞧将军。
“难道这……将军也不曾注意到吗?”
卫崇当然留意到了,他躲徐鸯的视线还来不及,怎会不留意?只是此刻被王琬这样轻飘飘地提起,他的心也恰似被言语牵动,莫名地一动。
先前,徐鸯也的确在这样的夜色里等过他。“你难不成是说……”
“在下说什么不重要,将军猜到了什么才重要。"王琬仍是笑着,“陛下今夜宿在却非殿,将军是知道的一一“去′求证’一番,不就知道自己猜没猜对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