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裴方(七)
……是了,那“徐钦”虽说名不正言不顺,但毕竟是徐温认下的嗣子,与天子也是有这一层“血脉"关系在的。二人有几分相似,也是在所难免。
众人想及此,这才恍然。
但恍然之后,连那董康也悻悻住嘴,骑着马在阵前尴尬地踱步,好半响不好意思吭声。
毕竟他们打的名号也是从“逆贼”卫崇手中救下天子,但此时竟连天子本人都没有认出,又谈何营救?进京的幌子就碰巧被这样在大军面前轻易地戳破了,他当然尴尬。
至于剩下那些将领…往日朱津在时,私底下里不知嘲过徐鸯多少次,甚至也有当着她面摆脸色的。可此刻,阵前相见,这群人却个个你看我,我看你,没了胆量。仿佛他们如此气势汹汹地集结而来,到了洛阳城下,看见徐鸯,才终于想起她手起刀落,斩的就是这群人最害怕的朱津朱公浦。她早已不止是那个深宫中任人凌/辱的“小皇帝”了。
好半响,才有个大胆的接过话茬,遥遥喊话道。“一一敢问陛下,逆贼徐钦何在!”
“问他做甚?朕亲自来迎,诸位竟不满意,倒要问朕的一个将军在哪?"徐鸯也扬声答道,那玉石之音落在沙场上,虽不嘹亮,却足以震慑人心,
“诸位心中,这皇城究竞是谁说了算!一一是他,还是朕这个皇帝?!”
一时间无人敢答。
此前阵前骂的是卫崇,此刻徐鸯问的也是卫崇,可这城外茫茫一片沙地,站着一列大小将领,被她这么一喝,再蠢笨的也醒过神来了一一
这哪里是在说卫崇,分明意有所指,说的是死无全尸的朱津!
而朱津,可不正是这群人的旧主,也更是这群人原先一一不论表面如何恭谨,暗地里总做过几回梦一一想要效仿的对象么?
他们曾经那样崇敬朱津。
但此刻站在城门口,面色坦然地直面大军的,却是这个他们素日看不起的小皇帝。
惊愕之下,又有天子威压,自然无人敢答。不仅没有人答,除了打头的董康,后面的人也不由地泛起了嘀咕。
看见皇帝亲自出城的震惊之后,他们终于回过味来。这不对劲。
他们或许不曾如张衷,裴方那样受朱津青眼,甚至当中有些人出兵来讨伐卫崇,也不过是被大势所裹挟的罢了。因此,这一番话毕竞不会那样触动他们。相反,他们惊疑的是卫崇不在城门口这件事。或者说,在他们心中,卫崇或许还有一丝可能献城投降,皇帝却是必不可能的。在朱津手底下混了这么多年,小皇帝脾气有多倔,众人私底下也多少提起过。这样连朱津都不肯服的皇帝,当然也不可能服他们。这显然是个被刻意摆在明面上的诱饵。
甚至为了让这个诱饵显得有吸引,皇帝就只带了这些人,只穿了一身甲。将自己暴/露于大军面前。那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自然便是卫崇。
原本这些小将领参与征讨也不过是凑个数。想着洛阳的兵力八成都被孟尚带走了,甚至那个捉摸不透的逢珪也被一齐带走,这样偌大的皇城,如今只剩“徐钦"和一个乳臭未干的小皇帝。而另一边,朱津原先在北方积攒的家底可都因镇压叛乱在外。
说过分些,此番不过是朱津一个人授首,那些人马可都还好好地握在他们手里,就算去掉逢珪收拢投降的那部分,也足足打下两个洛阳了。
两厢对比,这难道不是联军的囊中之物么?故而就算是为了来凑个数,北方初定后,在那几个打头的手底下好混些,这些人想的也不过是多混些功绩。他们可从未想过,这空虚的洛阳城,甚至这天子本人,或许仅仅是个假象,是个引他们来攻的诱饵。直到此刻天子就在他们眼前。
一一董康是家底厚,就算此战败了,回北方也完全可以重整势力。可他们不一样,朱津早死得尸体都干了,狼群早已没了秩序,等董康等人重整势力的时候,被他们啃噬的,可就不是徐鸯与卫崇,而是这些"自己人"了。不少人反应过来,心中顿时萌生了退意。
“徐钦必然备好了伏兵,只等偷袭我军大营吧!”“说不定那所谓攻打南阳的八万大军根本就不曾出洛……”
一旦有人把疑虑一语道破,惊慌便在众人中飞速蔓延开来,不少人甚至面带惶色。
一一这也便是徐鸯与卫崇所预设的情形了。若领兵的是朱津,这样莽莽然的计略当然会被他一眼看破,他甚至可能将计就计,先掳了徐鸯作人质。奈何此刻站在阵前那个武将,虽有武功,脑子却是一坨浆糊。徐鸯被困于宫中的这十年,对这些人的了解,就算比不上其主朱津,但也是多少有一些的。
她知晓以这将领的秉性,没人在旁筹谋,或者身后支招的人太多,一时间想必不敢冒进。何况她毕竟是天子,卫氏再没落,君臣父子这一套总还是制约着这群人,既然抄了徐温先前勤王的旗号,又怎么敢在军前伤她?也正因此,徐鸯才有这样的胆识,敢孤身一人设局。但话又说回来,这不过是整个棋局的开端,而她手中的砝码,也远不止这些纯粹依靠经验的推测一一正是众人犹疑之时,有一骑探马飞奔而来,就这么大喇喇地穿过军队,到阵前来,尔后有些惊慌地对着那群乌合之众喊道:
“北、北边有动静!”
什么北边?
那些将领仍是一头雾水的时候,徐鸯轻轻地笑了一声。对面显然是不曾料到今日就能叫开城门,因此这探子也就这么莽撞地冲到了阵前,理应是机密的探报竞也让她听见了。
当然,徐鸯不必猜,甚至不必听,也知晓这所谓的“动静"究竟是何事。
正是几日前,卫崇跪在她面前同她说过的那三个字。障眼法。
但她这一声轻笑,落在对面的人耳中,可就意味深长了。那些疑心有埋伏的人当即便要打马回去,生怕被卫崇偷袭了--所有话事的将领都在城门口,这个时间要真被偷袭了,纵使有十万人马也会被卫崇打得落荒流水一一就连那个打头的董康,也是满脸惊疑不定。
只见他又看了眼城门口悠然自在的徐鸯,才恨恨地转头去,低声喝斥:
“谁令你没有查探清楚就这样嚷出来了?!你究竟是哪支一一”
“小人不是探子,"那人却仿佛全然不懂此话寓意,只慌张地驳道,“可是北面当真有了好大的动静,烟尘漫天,营中实在空虚,参军才命小人一一”
好么,这一抖落,不仅没能堵住此人的嘴,反而教他身后那些大小将军心里一沉,越发地没了底。偏偏徐鸯也把这一切看在眼里,不等这些人稳住心神,便冷不丁地再度开口:
“怎么?不过一句话,便把尔等胆子也吓破了。这么多宿将,倒无一人敢答?”
这就是光明正大的激将了。
战报当前,众人哪还记得皇帝原先问的是什么话,那乱糟糟的脑子里,只塞得下还在安营扎寨的后军与辎重了一一还是那句话,众人来城前弱战时,可从未想过这样空虚的洛阳,身后竟也会遇袭啊!
连董康听了徐鸯这话,反而像是确认了她的意图一样,咬咬牙,答道:
“陛下不必这样激臣。今日既然徐将军不便,改日再约他于此地切磋一二一一还望陛下代为传达!”说罢,也不等徐鸯再应,仿佛她是什么洪水猛兽一般,猛地一扯缰绳,勒得身下马儿嘶鸣一声,便打马回头了。
“一一收兵!”
徐鸯就这么默默看着,几声紧随其后的鸣金鼓声响起,几乎是满山遍野的部曲缓缓收拢,像潮水一般地退去了。
至少第一波攻势,被成功化解了。
城门外,又再度变回空荡荡。
孙节在她身边长舒口气。
但这回他不敢就这样上前同徐鸯攀谈,因为早在他缓下这口气前,已有一个罩住面的披甲护卫下马走上前来,熟练地牵起徐鸯胯下骏马。
“……陛下,先回城吧。“那侍卫低声劝道。若是那些将领还在此处,大抵也能靠这脸上还未彻底痊愈的疤痕隐约认出来一一
这个“侍卫"根本不是旁人,正是他们猜想中正"偷袭”后方的车骑将军卫崇!
真正的假象根本不是天子,反而是后方大张旗鼓要“偷袭"的部曲!
可惜,这群人不仅离开得匆忙,当中其实也没有几个人真正与卫崇打过照面,更不可能相信皇帝新封赏的车骑将军、鄣侯,手握大军,竟也甘愿为了保护小皇帝安危,在人前扮作一个灰扑扑的侍卫!
不止他们不信,卫崇提出此事时,连孙节也只觉震惊。当然了,君臣相得这种上古传言,对于那些将领而言,确实大多是不可信的。
也就让卫崇这么堂而皇之地糊弄过去了。
好在这计策进行得尤其顺利,徐鸯由着他牵马回城,不急着回他那句话,反而先默默推演了一遍此后的谋划,才道:
“城北那座大营中留了多少人?”
“我在北郊大营只留了些人马,等他们先重兵打下那个空营,至少能拖延些时日。"卫崇又顿了顿,有些犹疑地道,“不过此后,便只能靠这洛阳城墙了。城中应征之人,至少应当还能撑上个十天半月……
“不必担忧。“徐鸯却道,“你留在营中的应当都是跟随徐家多年,鞍前马后的心腹吧?都让他们撤出来,只一个空营足矣。”
卫崇一愣。
“可若是不再多拖延些时日,万一南阳那边……“既有胜算,没必要拿他们的性命冒险。"徐鸯打断他,“朕自有安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