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裴方(四)
“……那,陛下也曾带那些…那些宫妃来过……?”徐鸯蓦然停住了脚步。
她几乎想立刻转头,颇有些恨铁不成钢地咒骂卫崇这个煞风景的家伙,骂他脑子里究竟都塞了些什么风月之事一一如此痴态,倒真同那日口醉倒温柔乡的先帝没有什么两样了!
但她很快意识到,对她而言,这样反而才是好事。既然她已下定决心,那么正是要紧紧拉着卫崇,让二人深陷泥潭,不能自拔,才能借此掌控他,进而制衡朝局,甚至一步一步地收回本该属于她的权势。
在这种时候点醒卫崇,才是她中了邪才会生出的想法。而卫崇呢,这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令他还未说完便结巴起来。想必他也是立刻意识到了不妥,不过是硬着头皮说完了,却又没法偷看她的神情,霎时噤声,只小心翼翼地等着回答,再不敢说一句话。
二人本就是一前一后,徐鸯知道,只要她不回头,不答话,卫崇只能没有根据地揣测她的想法。良久,她都不曾答话,那带着些许灰尘味的死寂就这么径直落在地上。直到二人穿过一个冷宫的内墙,要再打开一道角门,她才微微侧头。
她已经没入了阴影之中,但卫崇还在微弱的月光下。越接近破晓,天地越亮,这月光反而越发清淡了,只照亮了卫崇那薄薄的一层轮廓,当然,还有其面上那清晰可辨的紧张。
光看这神情,谁又能猜到他是如今生杀予夺的权臣呢?不过是个满腹情爱的可怜虫罢了。
片刻,她轻笑一声。
………那么紧张做甚,我又不会罚你。”
一一这便是说,卫崇此话说得不妥,但是她徐鸯宽和,加上二人关系非常,她是可以既往不咎的。短短一句话,既四两拨千斤,消弭了二人间的隔阂,又反而越发彰显了她的恩情。
君恩如此。
她果然看见卫崇的面上很快提起精神来,先是猛地吸了吸鼻子,两眼放光,然后又似乎想起来她正等着,响亮地应了一声,上前来,格外殷勤地为她撑住了那道窄门。见状,徐鸯心里那股莫名的怒意也熄了下去。二人抬脚,终于一齐走入阴影当中。
一个晚上,半个时辰,卫崇进宫时不说是怒气冲冲,至少也是满心不忿,可等他回到府中,心情却肉眼可见地好极了,甚至坐在檐上又看了会月亮,等到有侍卫路过,才慢悠悠地落回院中。
与之相比,院中的另外几人面色却是臭多了。一一也是自然,小皇帝此举明显有分化打压之意,而卫崇,身为这个被分化打压的一军之主,却吊儿郎当地深夜去爬天子的宫檐了!且不论他回来这春风满面的样子,明显是被皇帝吃得死死的,就单说这一众部将,乃至于孟尚这个御令中的统军之帅,都在徐府中眼巴巴地等着他,距离出征不过两日三夜,如此危急时刻。
他倒好,乐哉乐哉地看月亮去了。
在场众人,除了孟尚与韩均是徐温心腹,旁的人,眼看着卫崇这十年在淮扬历练,大都有半师之谊,可也许正因此,他们拥护卫崇,才更是基于认可他的能力心性。他们火急火燎地来徐府商议对策,可不是来同卫崇聊今夜的月亮有多圆的。
当即便有人问出口来。
“将军如此懈怠,难不成忘了南阳城下,徐将军尸骨未寒?”
有几个人顿时点头应和,连众人中隐隐为首的韩均也侧头看来,等着卫崇的回答。
但见卫崇面上的恣意未改,反而仿佛早已料到此问一般,反问道:
“一一难道我领军去南阳,就一定能宽慰老将军在天之灵了么?”
此问一出,掷地有声。
众人面面相觑,皆是面露讶色。
就算想过卫崇可能会变脸,又或是悔恨,他们也绝不可能想到卫崇竞是这样的反应。但细想,却又觉得合理。其一,卫崇确实是这样的性格。
说果断,有时又会被出乎意料的事情绊住,但相对应的,若他变得犹疑,做出不寻常理的决定,那一定是怀着一个特别坚定的理由。
这里的人,同他相识最久的如孟尚,早在朱津入京前就见过这位乖戾的太子,而相识最短的部将,也是在徐温到扬州积蓄实力前便早已入伙,五年里也或多或少地与卫崇相处过些时日。
十年漂泊,卫崇的性格或许变得隐忍,变得坚韧,但他的骨子里的本性确实从未改过。与其说是天家贵胄,久炼成钢,不如说他本身就是一匹难以驯化的野兽,一旦看见肉,无论从前养得多么温顺得体,在场众人,谁也拦不住他冲出去的势头。
偏偏他还有些头脑。
这便是第二点了,若是不知晓他的身世,觉得此话意指洛阳,自然会暗自点头赞同。的确,徐温死前念在口中的两个字,不是旁的,正是洛阳!
洛阳……洛阳!
但若是知晓这其中秘密,更能明白这话暗藏的道理一一十年前,当徐温踩着破碎落叶一路南下,带着卫崇仓皇离京后,心存的根本不是死里逃生的侥幸,而是歉疚。乱世里,人命如草芥,或许是因此,徐温离京才离得那样果决。他此举也确实是有先见的,不只是卫崇留了一条命,连朱津也正如他所料地弑帝一-或者用他欺瞒天下的话来说,先帝就这么"凑巧"地暴毙一一并拥立年仅十一岁的太子“卫崇”,以图完全掌控朝政。
但选择抛妻弃子是一回事,当其发妻薛氏果真死于那场宫变之中,甚至没有留一个完尸,又是另一回事了。这条命踏踏实实地背在了徐温自己身上。
当朱津杀了先帝,他若是站出来,说天子卫崇其实在自己手中,被自己好端端地护送出京,就能破这个局。以至于只消他振臂高呼,天下诸侯,十之五六都会响应他的号召,举兵讨伐朱津。
毕竟彼时朱津才在北方站住脚跟,而讨伐这样的“逆贼”,不只为大义,也能为自己谋一点地盘、官爵。但徐温没有。
孟尚与韩均当然知晓,他那段时间有多痛苦。当然,只要卫崇这个真天子现身,徐鸯这个“狸猫"当然没有什么好处境,加上还是徐温之女。消息一旦传进京,她甚至不一定能活过当日。
徐温终究还是在不知是迟疑还是后悔当中选择了沉默。此二人当然知道,十年的歉疚早已堆积成一座大山,压得徐温不要命似地抢地盘,壮大势力,然后那样孤注一掷地奇袭洛阳。
确实,倘若徐温还活着,恐怕真会做出与卫崇一样的选择一一把攻下南阳,赚足声名的机会拱手让人,而自己则留在洛阳。
驻守京师。
连孟尚也几乎被他说服,整个院中,唯有韩均闭上了眼,又摇了摇头。
但他也没有出声,由卫崇继续说了下去。
………何况,难道我不在,诸位就不能拿下裴方那无能之辈吗?诸位都是我的长辈,我要喊一声叔、伯的长辈,无论是经验、谋略,都胜我数倍,何况还有那素来自居谋主的逢珪,我料南阳此战必大捷,诸位不必忧心。”话如此说开,众人更加没了疑虑。
此后,又商讨了片刻,那些准备领命出征的将领反而急着回军准备,只听了卫崇几句嘱托便挥手作别。只余韩均不声不响地留在原处,还伸手拉住了孟尚。等众人都走空了,卫崇已又把衣袍一撩,正准备回房,便被他冷不丁的一声呼唤叫住了。
“将军。”
“……怎么了?“卫崇问,似乎也觉察出韩均的口气仍是板正的,旋即换下那副嬉皮笑脸的表情,“韩伯有何见教?″
韩均却是一摆手,道:“如今将军已高居车骑将军之位,某更担不起这一声′伯’了。将军夤夜进宫面圣,自有考量,在下自然不能置喙,此番留下,不为其他,只是为了提点将军一句话。”
“韩伯见外了。“卫崇忙道,“韩伯也是看着我长大的,有什么事,只管同我说。”
孟尚虽不明白韩均这打的是什么机锋,却也笑着点点头,试图缓和气氛。
但韩均的性子比卫崇还直。
“那某就直言了。“他一瞪眼,道,“陛下此番大张旗鼓,是要收回南阳,也要重用逢珪不假。众人都道不妥,但在我看来,此令对将军而言未尝不是好事。南阳一战,将军确实不宜再领兵,北方空/虚,朱津旧部或趁虚而入,守住洛阳才最为紧要,此是其一,将军已有救主之功,再进一步,恐怕就功高震主,不如让子茂领兵,此是其二。但话又说回来,既然将军和陛下都商讨过了,某只单单问这一句一一
“将军这戎马数载,可曾守过一次城?”
一旁的孟尚还在厘清这“其一"与“其二"究竟是怎么算上数的,卫崇却已把眉一拧,干脆地认下来。………确实不曾。”
从扬州发迹到奇袭洛阳,卫崇参与的大小战事数十场,其中确实未逢败绩。但若是一个个地数这些或大或小的战绩,便能发现,他还真从未守过一次城。或许是徐温并未打心底里信任这个“真太子”,又或许是徐温把他当作最后的砝码,轻易不敢亮于人前,只允他时不时地参战锻炼,从未让他挑过性命攸关的大战的担子。否则,他也不会到及冠还名声不显了。
“那将军可要想明白一一守洛阳,可不如打洛阳那么直白了。”韩均一字一句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