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神陨之劫
九幽死后的第二个月，晏宁在荒郊野岭遇到了离月的亡魂，只剩下一个轮廓，光芒微弱,几乎消散，在太阳底下奄奄一息。
晏宁滴血念了往生咒，召来鬼差带离月去转世投胎。鬼差盘问过程中，晏宁得知，离月是自杀。不是九幽杀的，也不是那位大妖杀的，离月自己拿刀抹了脖子。
可是明明九幽已经死了，离月的身体也逐渐好起来了，晏宁也可以把妖力转为灵力供养她了。
一切明明在变好，她自杀了。
在鬼差带着离月去往冥府之前，晏宁忍不住问了一句：“为什么你要自杀？”
离月缓慢转头，朝晏宁惨然一笑：“神女，我认识的人早就死了，唯一恨着的九幽也死了，我不知道这日子还有什么盼头。
我熟悉的一切都不在了。这天地浩大，可是和我没有半点关系，太孤独了。活着，太没滋味了。”“您也不是我的朋友。”
晏宁嘴唇微动，没有说话。
她本就不会是任何人，妖，或者仙的朋友。她不会跟任何生灵产生情谊。
她的友善和慈爱只是本能。
离月便不再说下去，头也不回跟着鬼差迈进了鬼门。晏宁孤身站在荒野里，想着离月刚刚说的话。没滋味的日子。
这样的日子，她过了一千年，早就习惯了。没有期待，不知终点，不跟任何人产生联系。注视着苍生大众，却不能走进其中。
神没有爱恨，也没有自尽的选择，空茫茫地活着，生命里一切如流水，什么都不留下。
晏宁本以为这是寻常，离月却忍受不了选择去死。什么是人要的滋味呢？
可惜离月不会回答了。
天黑的时候，狸花猫叼着一块鲜血淋漓的野猪肉跑过来，在晏宁旁边一屁股坐下，放下肉，喘着气和晏宁聊天，“还好我当时拉着你走了，听说那个大妖极为残暴，从崇吾山砍到妖王宫，路过的妖都挨了一顿揍。”“不过那些欺负弱小的妖都被杀了，也算一件好事，我们这些小妖怪不用提心吊胆了。“狸花猫瞧见晏宁还在发愣，拍了她一下，“你刚刚听见我在说什么没？”“听见了。“晏宁回忆了一下和那个大妖短暂的一面。他身上全是血味，霸道蛮横不讲理。
晏宁和狸花猫走时还犹豫过，毕竟她答应了要和大妖走，要是大妖不见她迁怒怎么办。
狸花劝晏宁，一面之缘，大妖根本不会在意，美人千千万，那个大妖不会再记得她的。名字都没有交换，何必较真。
晏宁觉得也是，留了一张字条在原地，权当告别。现在想来，她当时也是白担心。
他这般人物，哪会在乎这萍水相逢。
晏宁不再去想那位大妖，看见狸花猫要咬野猪肉，把野猪肉拿起来，拿荷包里炼制的灵丹给狸花猫，“吃这个。”狸花猫很是不高兴，“你这个难吃，没滋味，我不吃。”
“这个对你身体好。"晏宁跟她解释，“妖力本身是靠狂化增强身体，无异于饮鸩止渴。灵力纯净，虽然增长缓慢，但是一条长久之道。”
“不要！不吃！!"狸花气得在地上打滚，“一天天灵力灵力，你要修仙吗！没有妖能成仙！”
晏宁把它抱起来，拍了拍它身上的杂草，“会有的，会有那么一天。”
妖也能修仙，也能和仙平起平坐，三界平等，不分高低。
迟早会有那么一天。
狸花猫听倦了这话，翻了个白眼，“你以为你是神啊。好好一妖，脑子坏掉了。”
这么笨的小妖，没了它，迟早会死吧。
狸花叹了口气，感觉自己年纪轻轻当起了老妈子。“好了，放我下来！“狸花猫不情不愿吞了灵丹，跳下来带路，尾巴翘的老高，“走，我们去赶集，现在乱世，群雄逐鹿，我们要趁机上位，当上妖王！”
“我之前分你的那些财宝法器什么的还在吧？“狸花猫走了一会儿，回头问晏宁。
晏宁点了点头，“都在。”
狸花猫松了口气，“你到时候捂着袋子，别乱花，我们要买的东西贵着呢。”
路上晏宁顺便把离月自杀的事情和狸花猫说了。狸花猫毫不在意，连头都懒得转过来：“早就看出来了。你那天还傻不拉叽去找她要带她一起走，结果被人家拒绝了吧，她和九幽这档子事，根本没有你插手的份。”“这跟九幽有什么关系？"晏宁有些意外，“她说，活着没意思，所以死掉了。”
狸花猫回头看傻瓜的目光看着晏宁，“要不是你太弱了，我真觉得你是个神仙，一点脑子不带长的。九幽死了她也不活，这叫殉情！她超爱！就是不承认而已！”晏宁蹙眉认认真真反驳狸花，“离月明明一直说她恨九幽，说恨不能亲手杀了他。”
狸花跑回来，踩在晏宁衣服上，抖擞着身体，想甩她一身露水，让她清醒清醒。
可惜晏宁的法衣防水防灰，狸花只能不甘心地继续用眼神骂她笨，“离月要是想杀了九幽，早就杀了。她对九幽笑一笑，九幽魂都飘了，捅刀取命轻而易举。”晏宁不太信，“离月身体很虚弱，打不过九幽。”狸花呵笑一声，“离月房间里那么多宝贝，哪个不比你的破灵丹好用？她想好起来轻而易举。再说了，九幽根本不会跟她打架，说不定站着让她捅。”
晏宁默然，因为离月说了，九幽确实是她杀的，站着，一动不动让离月捅，离月都惊了。
狸花猫以为自己吵赢了，得意洋洋，继续嘲讽晏宁，“情爱这门学问，深着呢，你这石头脑袋，就别瞎猜了。离月是不想活的人，你怎么救也救不活的。”晏宁头一次觉得自己没什么悟性，低着头不说话，安静跟在狸花猫后面走着，越过高山，淌过大河，从山野精怪中穿行而过，偶尔有小妖怪好奇地找她们聊天玩乐，狸花猫答应了，晏宁也只是远远看着。
她清楚知道，自己永远不会成为其中一员。她不懂情爱，也不懂他们的快乐和悲伤，无法融入。这短暂的同行也不过是狸花猫要去妖王宫附近买东西，晏宁要去找风朔试图说法他改变妖界现状，恰好同路。晏宁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没有和狸花猫明确说明。大概是狸花猫太会闹腾了吧。
晏宁还不知道怎么应对撒娇哭闹的举动。
狸花猫察觉到晏宁的安静，抛下新的玩伴，扒着她的腿，晃着她的衣摆，“你怎么了？怎么不开心？”“没有。"晏宁笑了笑，把它抱起来摸了摸，面上看不出喜乐。
她本来就没有开心的情感。
狸花猫不信，趴在晏宁怀里仔细想了一遍，以为晏宁还在为离月的事情郁闷。
毕竟晏宁对离月有多好有目共睹。
帮离月治伤，给离月送药，就算离月偶尔发脾气，晏宁也不生气，妖怪砍到家里了，晏宁还想带离月走。结果离月不领情，非要留下来，还为了九幽那样的妖死了。
狸花猫觉得，要是自己的朋友这么不争气，她也会气得要死。
“别想离月了，人都是口是心非的，不值得你掏心心掏肺。”
晏宁没应话，狸花猫自顾自说了下去，“以后这种事你别掺合了，卖力不讨好。离月自个儿明明就是想看九幽证明有多爱她，不对你说而已。”
原来是这样。
晏宁内心叹了口气，感慨了一下人心的复杂，站在最后一个分岔路口前，问狸花猫：“你要去哪边？”狸花猫抬头看了看，伏在晏宁怀里，懒懒把尾巴往左边甩了甩。
它丝毫没有意识到，晏宁说的不是我们。
妖王宫在右侧道路上，晏宁已经看见了那栋金色屋舍的轮廓。
晏宁最后还是抱着狸花猫向左走，想着最后送她一程，权当感谢它这么多天以来的教导和照顾。要让晏宁一个人琢磨，大概万万年也想不到还有口是心非这种事情。
现在再回头去想白秋水谢长安和季长清三人的事情，晏宁已经明白许多。
难怪季长清当初死活不说。
当初的她，说了也不会懂的。
走了大半天，晏宁也没有看见任何一个商贩。眼前是一片望不到尽头的灰褐色荒原，寸草不生，黑色河流横穿而过，偶尔一只飞鸟振翅飞过，落下一片羽毛，在河中沉了下去。
处处皆是一股死气。
狸花猫示意让晏宁继续走，去到河边。
“这里有什么卖的？"晏宁抱紧了狸花猫，不让她跳下来。
她非常明显地感觉到不详。
像是站在野兽的血盆大口里。
狸花猫挣扎着，也不知道晏宁哪来的力气，它挣脱不了，又舍不得伸出指甲，只好指挥晏宁，“你看着河面，等一会儿河面出现一个旋涡，我们就跳下去。”狸花猫蹭了蹭晏宁，“别怕，没事的，我们进去买完就出来，到时候我们就去当妖王，没妖能欺负我们了。”晏宁感觉像是有一只大手捏着自己的丹田，明明没有受伤，浑身隐隐作痛。
这种感觉，是神陨的征兆。
晏宁便知道，她有可能会死在这里。
神不可以逃避死亡，因为能让神死去的灾祸，必然牵连甚广，殃及万千生灵。
旋涡出现的时候，晏宁丹田识海都震颤不止，像是被这漩涡搅碎了。
狸花猫感受到晏宁的颤抖，仰头问她，“你怎么了？”晏宁嘴唇发白，把它放下来，掏出自己荷包里的所有灵丹给它，“你得走，现在走，这些给你，慢慢吃，别再吃妖肉了。”
狸花猫浑身不安，晏宁像是叮嘱后事一般，它也没心思胡闹了，带着哭腔蹭着晏宁，“你怎么了啊？别吓我。”晏宁面色如纸，声音也虚起来：“妖王宫就在三十里外，你去找风朔，就是你们妖域的少年妖王，知道吗？”狸花猫茫然点了点头，“我知道他，他不知道我。”晏宁从袖子里拿了根金色的羽毛，风朔的尾羽，独一无二，把它一并给了狸花猫，“你带着这个去找他，妖王宫的人应该不会拦你了。”
晏宁疼得流下冷汗。
狸花猫吓得说话都结巴了，“你，你怎么了啊？你生病了吗？你哪里生病了啊？我进去看看能不能给你买药。”晏宁朝它笑了笑，笑容比哭还难看，“没有药能治我，你去吧，去找他。”
狸花猫以为晏宁让自己找风朔让他救命，把灵丹收着，咬着金色羽毛泪眼汪汪跑了，不时回头看晏宁。晏宁朝着不停回头的小狸猫笑了笑，身体往后一仰，跌进了黑色的漩涡。
她不能等风朔来。
神和妖对立千年，她不能赌作为妖族领袖的风朔会帮她还是站在她的对立面。
晏宁落在一片布满血迹的地面上，几乎要被血腥气熏死，勉强扶着土墙站着，看清了眼前的长街。寻常街市的摆设，只是货物是各种妖的残肢。晏宁左侧的摊位，一只牛正试用鹰的翅膀，高兴地体验着飞翔的感觉。
晏宁脑海里闪过风朔曾经提到过的一句话。“黑将军不过是普通的一只黑犬，千音给他找了一双翅膀。”
晏宁当时没细想，以为是法器幻化，却没想到是活体交易。
它们在制造怪物。
残杀同类，漠视天道。
越是强大的妖，越是没有悲悯和情义，血脉的力量驱使着它们变得狂暴，唯我独尊。
所以它们不在乎这些交易背后的残忍。
不在乎这些肢体的原主是怎么死的。
它们只要力量。
何以渡之，教化指引。
不改则杀。
晏宁捂着口鼻，踉踉跄跄走到高处，朝下面数千妖怪说：“此事有违天道伦常。还请诸位散去，动心忍性，好好修炼才是正道。”
妖怪没一个理她的，只当遇见一个疯了的病弱女妖。晏宁往下抛了一册书卷，是她研究了许久的妖力转为灵力之法，“我可以帮诸位向大道。”
有妖怪拿过书册看了一眼，撕烂了，朝晏宁啐了一口，“说话跟神仙似的，晦气。”
“要老子向那群道士学，不如杀了我！”
晏宁割破手腕，血流如注，在空中漂浮着，形成一个圆圈包围着下面的妖怪。
神血为引，阵法无坚不摧。
这下所有妖怪终于看向晏宁，躁动不安，朝着晏宁骂：“识相的现在放我出来，不然杀了你！全尸也没有！把你面皮剥下来，日日受踩踏！”
晏宁闭目不答，像是完全听不到它们的辱骂。当下所有妖怪的命数全部在晏宁识海里一一陈列，晏宁识海几乎要炸开。
七窍流血，五感皆丧。
她仔细在识海里确认所有妖的命数。
没有一个无辜的。
奸淫掳掠，杀孽无数。恶贯满盈，罄竹难书。全部该杀，一个不留。
晏宁从袖子里拿出了那位大妖给的妖丹。
一捧妖丹，晏宁用血净化，还剩下十颗。
她没有给狸花猫是因为怕它忍不住吞了走入歧途。没想到最后自己要用。
真是天意弄人，她身为神，要靠妖丹催化力量，以此诛杀妖邪。
晏宁吞了妖丹，四肢百骸如万蚁啃食，千刀万剐，痛不欲生，经脉也膨胀着。
妖丹后患无穷，但她没打算活过今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