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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入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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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难入眠

依稀是麦子黄时,秋声荡漾,青山重峦叠嶂,白墙黑瓦的房屋成排成行,村口樟树下牛车牯辘不知疲倦地吱呀作响。

他为何又回到了那里,回到了那方静谧贫瘠的黄土山村。

“表哥,河里有大鲤鱼,我们拿上捞网去抓!”光影打在青衣少女飘扬的衣裙上,她眉眼带笑,面颊被太阳晒得绯红,那道飞扬明媚的身影深深嵌在他眼中,好似别离许久,又一次相逢。

他听得痴怔,她居然还叫他表哥……

一瞬间,深沉暗夜吞噬灿阳,简朴素淡的瓦房间充斥着缱绻烛光。房门紧闭,两道身影抵死缠绵,一具温软火热的身子被他紧笼在怀中亲吻,从上到下,细密热切。女子无力的手环着他的腰,剪水双瞳泪光涟涟,歪着脑袋娇嗔:"说好了只是亲一下。”

熟悉的馨香如同长了手般从四面八方勾住他,他黑眸暗沉无边,哑道:“怎么可能只亲一下。”说罢,宽大的手掌捧过她的脸,企图狠狠厮磨那微开的水润红唇。

阗然间,清幽气息紊乱飘散,怀中的人也不见踪影,他甚至连她的衣袖都抓不住,只能失神地望着空落落的双手,没有她,什么也没有。

他睁开双眼,外头月照中天,清冷光辉透过窗棂打在乌黑平滑的地板上,宽敞寂寥的厢房空无一人,锦帘上的珠玉晃出嘈杂交错的声响,金丝炉中不知名的熏香烟雾缭绕,气味刺鼻难耐。

他靠在榻上,伸手将身上那件月白色竹纹软缎衫扯得紧了些,身上这件秋衣还是在杜陵时,她偏要拉着他去成衣铺子里挑衣裳,替他买下了这身。

下人备了狐裘冬衣,他不肯穿,将这件单薄的秋衣裹在身上硬捱过了两场大雪。

今夜头疾复发,胀痛不已,他的思绪还在方才那个梦里来回辗转,难以抽身。

一个月了,他回京已有一个月了。

兰芙,不如高门闺秀知书达理、循规蹈矩,也不如绝代佳人长相倾城、花容月貌,一个穷乡僻壤里的无知愚妇,走了便走了,为何总无端入他的梦。

他想驱散也驱散不了。

香炉中浓沉的熏香仍在蔓延,他眉心狠一抽动,朝外唤道:“来人。”

府上一名男仆闻声进来:“主子有何吩咐?”“炉中点的什么香?撤了。”

男仆战战兢兢应答:“回主子,是安神香,奴才这便撤了。”

祁明昀揉着生痛的额穴,眼袋起了一层淡薄鸦青。帘子上的珠玉叩得他心神不宁,他逡巡四周,房中的摆设矜贵繁琐,杂乱无章,令他极为不习惯,随即冷冷抬手一指:“将那帘子拆了,换上寻常蓝纹布帘便可,博古架抬走,换一张杉木柜子进来,还有那方软榻即刻搬出去,换成桐木方桌与两只竹凳。”

他脱口而出,竟与他们每每缠绵的房中摆设如出一辙。府邸初开,这男仆名为庄羽,是总管新买来府上伺候的,因主子吩咐不让手脚愚笨的婢女进房中,他便破天荒地被选入近身伺候。

谁不知墨玄司臭名昭著,墨玄司统领祁明昀心狠手辣,喜怒无常,开府这么些日子,从没有下人能猜透他的心。

那日,一位胆大的婢女进去为他更衣,只因碰到了他身上那件素旧的秋衣,当即便被拖出去乱棍打死。要说主子的性格真是古怪,譬如堂堂重臣,这数九寒天竟宁肯穿裹一件秋衣也不肯换上厚锦大氅,夜半三更竞吩咐要整换房中摆设,舍了满屋子珠光宝气,全换成穷酸朴素的柜椅桌凳。

主子虽怪,他一个做奴才的也等闲不敢妄加揣测,连忙应声吩咐下去。

后半夜府上灯火通明,人来人往,步履散乱,直至天明时分,才按照吩咐将房中摆设换置齐全。祁明昀望着眼前还算熟悉的屋子,终于躺下浅眠了片刻。

大清早,宫中传来消息,皇帝驾崩,吴王代为理政,悲痛欲绝,突发急症,随帝而去。

祁明昀在那件软缎衫外添了件墨色狐裘大氅,策马入宫。

皇帝的死倒不令人骇然,自吴王率兵入京,便以皇帝患病为由代理朝政,如今时机已成,新主自当取代昏聩久主。吴王年轻气盛,好色淫逸,身边的宠妃乃墨玄司暗探,他岿然不知,老皇帝一死,他的死期后脚便将至。吴王死讯突然,消息还未传出前,归顺他磨下的主将皆被暗杀,其余人群龙无首,见吴王大势已去,只好归顺新主。

南齐的新主,一个庶妃所出的五岁小儿。

皇帝驾崩,国丧钟鸣,各方虎视眈眈。

朱红的宫墙映着一道修长挺逸的身影,祁明昀眉眼冷肃,衣摆带起凛冽风霜,一步一步登上玉阶,放眼眺望宫墙,殿宇深宫气势恢宏。

这个地方,那扇深重的天子殿门,他从前卑躬屈膝,如同狗一般匍匐在地上爬进来。

如今,他终于可以将这通天之阶踩在脚下,仰看这世间连天风雪。

宫人垂首打开殿门,夹杂着雪粒的寒风灌入大殿,吹得明帘摇曳,扑灭了一排火烛。

御案底下,躲着一个满脸泪痕的五岁孩童,这便是如今唯一的皇室血脉,来日的南齐天子,李磷。深沉的脚步声逼近,御案下的孩童看清来人满身凶煞戾气,幼弱的躯体猛然震颤,乌黑明澈的双眼慌张攒动。“乱臣贼子,你要做什么?”

祁明昀身影幽暗沉凛,昏暗的光影杂乱点洒在他本就深利的眼底,眸中愈发泛起冷光。

他用指尖掸落毛领上沾染的雪粒,踱动几步,继而定身,冷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皇子畏缩怯懦地往御案里缩藏。

“臣能做什么?"他嗤笑挑眉,“自然是恭迎殿下,做南齐未来的天子。”

李磷清稚的话音激起怒色,“你这个奸贼,是你杀了父皇,是你杀了我皇兄,是你杀了吴王叔!”祁明昀微蹲下身,轻而易举地将他拖出来,摔在冰冷的墙边,目光摄人,尾音杀意弥漫:“谁教你说这些话的?”一个囚在深宫的五岁孩童,若是未得人教,又怎会说出这番话。

究竟是什么人在背后挑唆。

清亮的话音带着微颤:“没人教我,你本就是乱臣贼子!”

“行。“祁明昀冷笑,“殿下不说,臣也没法子,不过臣有的是法子让殿下听话。”

深殿寂静翻涌,有宫人送来一碗汤药。

“听闻先帝驾崩,殿下悲伤过度,缠绵病榻数日,还不肯喝药?"他修长的手指捏起碗边,手中一碗褐色汤药如刀刃刺目。

“殿下乃南齐未来君主,自当保重尊体,才坐得稳这江山。"他端着药碗,面色疏离冰冷,嘴角那抹嗤笑被薄凉淹没,步步逼近趴坐在地的弱小身躯,“臣亲自服侍您喝药。”

“我不喝,你想毒死我!"李磷踢落了一只鞋,踉跄起身欲夺门出殿。

祁明昀将他拽回,面目森冷,阴鸷之色令人毛骨悚然,恨意带起怒火在心头熊熊燃烧:“是有毒,但毒不死人,你看,臣不也好好地站在这?”

他当年也是被逼着喝下这东西,被折磨了十二年。十二年,他不像一个人。

这药的滋味,该让不听话的皇室中人也尝尝。他讥诮一笑,半眯的眸子恍然睁开,乍出一道锋芒:“这毒是先帝,殿下的父皇命人研制的,殿下合该尝尝的。放心,毒不死人,毕竞先帝怎么舍得害您呢。”遒劲的手掌掐开稚子的下颌,将褐黄的汤药灌入他口中。

李磷一阵急咳,吐出大半。

“你若是不喝,嘉贵妃、福安公主、静宁公主,就会像你几个皇兄一样,死在你脚下。”

李磷眼底泛起湿热,抖着肩啜泣,为了母妃与两个皇妹的平安,终是放弃挣扎,“我喝,求求你,求求你别伤害我母妃她们。”

他兀自端起药碗,一饮而尽。

上京大雪纷飞,江南却空无雪色,连日下着寒冷的阴雨。

兰芙这胎月份还不算大,身上也未有不适,仍照常去绣坊做绣工,她身形瘦小,面显年轻,绣坊里的娘子全然看不出她已怀有身孕,还以为是哪家才及笄的姑娘。奇怪的是,自从她得知有孕,便再没有过头晕干呕等症,无论吃什么菜都能用上一小碗饭,有时还总馋些酸甜的点心吃。因吃的多也睡得好,日子过得顺心舒适,脸上又长回了几两肉,从前的衣裳穿在身上也紧了不少。绣坊里有活时便要忙到傍晚回来,无活干时便在家读书写字,姜憬如今也夸她的字写得越发好看,缠着她教自己写名字。

兰芙认完了一本书上的字便又买了些其他书,书上有许多她不曾听过的道理,如今读了之后,才豁然开朗。“菩提本非树,明镜亦非台,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窗外连绵大雨,她坐在榻上,烤着炭火,终于在一本书上读到这句话。

那日袅袅香烟下,金钟长鸣,青铃摇曳之声仍回荡耳畔。

那时她不懂,竟还可笑盼望眼前人乃良人。至此,她才读懂了这句话,眼底晦涩交织,痛楚上涌,心尖泛起连温热炭火也驱不散、化不开的寒凉。她悲涩苦笑,原来是这个意思。

所幸如今才明白也不算太晚,她与从前的人与事已经再无任何瓜葛了。

这日早上,阴雨霏霏,她在睡梦中被馋醒,突然想吃甜腻软糯的糕点,为了不惊扰到深夜才归的姜憬,她披上厚重寒衣,轻手蹑脚起身出了门。

糖点铺里甜香浓郁,引得人往店里走,她买了最爱吃的山药糕与酸枣糕,路上没忍住偷吃了两块。走到城门,一队马匹飞驰狂奔,马蹄踏入泥坑,溅起卷圈脏污泥水。她吃过几次教训,朝后挪动步子,离这些纵马之人远远的。

抬眸望去,马上之人个个身着鹤纹黑衣,腰佩长刀,面容沉肃犀利。

这些人……

她瞳孔强震,成片的冰凉翻涌上心头,指尖一颤,包着点心的油纸袋滚落脚边。

怔神片刻,她果断拾起纸袋,捏紧伞骨匆匆回家。姜憬醒来时没见着人,猜她又是犯了馋瘾去糖点铺买点心吃了,便做了两碗素面等她回来吃早膳。片刻之后,房门急切开合,兰芙晃去伞上的雨水,一脚迈进了屋,连忙带上门靠在墙壁喘气,因走的急,眼睫沾着湿漉漉的水珠,几缕发丝也淋漓打散在额前。姜憬观她神色慌张,放下碗筷蓦然起身:“阿芙,你怎么了?”

兰芙缓过一丝心神,将油纸袋搁在桌上,转身去收拾包袱,本就慌乱不堪的声色因强装镇定带起沙哑厚重的尾音:“小憬,不吃了,我们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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