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魇鬼
通常情况下,秘境核心支撑整个秘境,都是难得一见的大宝贝。
比如某位大能年轻时籍籍无名,从某秘境中得到一对青白长剑后如有神助,终成一代剑仙,开宗立派。又比如某炼器宗弟子原本天资普通,在秘境中得到一株灵草后浣筋洗髓、脱胎换骨,一路突飞猛进,名气甚大。所以尽管秘境全都诡谲危险,还是不缺大把修士怀揣极大热情往里扎。
楚潋想想现在风城的状况,估摸这大宝贝要么是在沈家,要么就是在姜家。沈家自不必说,风城魁首一家独大,所有好东西几乎都在沈家。至于姜家,沈家夜巡将说满城皆为鬼疫所扰欧,唯有姜家,从凡人仆役到族中弟子都不受侵害。温烛为沈知节所杀,姜月宁没隔几日死在陈仪手上。一对恶人磋磨完一对夫妇,风城随即冒出来一个不知名的强大鬼修,胆敢以偌大城池为祭助自己修炼。沈知节还不知为何,认定这鬼修是本已经死在他手上的温烛一一楚潋拍板:“走,去趟姜家。”
“禅师,楚道友、季道友。"门扉上的传音空隙亮起,长青的声音从院中传来:“城中各家都来人了。家主派我问三位,能否前去相见?”
季归闲与鉴明俱看向楚潋。
季归闲指尖在楚潋掌心(勾勾:“不去?”鉴明点头,肃然沉稳道:“我们可以直接走。”楚潋起身斯文理平衣袖,瞥眼往下看一左一右瞧着她的人,好似在看两个没比幽篁琴聪明上多少的呆瓜:“姜家肯定也有沈知节的人,藏着去没必要,走吧。”季归闲跟着站起来,两三步跨到门边推开门。长青站在院子中,遥遥冲这边往下腰,随后带三人去到最初的那个前厅。
前厅极其热闹,两侧座椅空空无人落座。风城有头有脸的人物几乎到齐,各自面上激动,拥着沈知节七嘴八舌地交谈。
沈知节今日穿着身白鹤羽样的素罗袖衫,温润如玉,俊雅从容,众星捧月,广受众人爱戴信赖,与昨日夜里随手砍断陈仪舌头的阴狠男人没有半分相似。三人刚走近,他便回眼看过来。周围的人随即转过身,齐齐施礼:“禅师,楚道友,季道友!”楚潋于袖间弹指,一点灵气推在鉴明后腰,逼着小和尚走在最前面。
鉴明垂首走到众人跟前停下,无奈道:“阿弥陀佛,诸位施主无须多礼。”
“诶,这可不是多礼!”一人热情夸耀道:“诸位年轻有为、心怀大义!救我风城于水火。昨夜英姿我等俱有所闻,只恨自己没有亲眼看见。”
“是啊。"有人道:“我等今口为三位备下些许薄礼,前来叨扰,一是为了感念三位大恩,二是城中还有许多感染鬼疫之人,需请禅师再施佛音,渡化鬼气。”楚潋站在鉴明身后,眼神划过沈知节。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错觉,越是走近,她越是感觉到有阵若有若无的森然寒气从前面传来。极其细微,但她依旧捕捉到了来源,是从沈知节的衣袖间沁出来的。“楚道友。“沈知节忽然转过脸,眼神对上楚潋:“可是有何事要说?”
“是有事。“楚潋打量一圈,并无见到姜家人。她道:“姜家没来人,可是昨夜与我道侣起了冲突,还心有芥蒂?”提到姜家,周围人的面色都微微凝住,有些不自然。楚潋很自然地牵起季归闲的手,不待沈知节开口便说道:“行了,那就和尚去渡化鬼气,我二人且去姜家看看。”鉴明迅速应道:“好。”
季归闲哼哼两下,笑意悠长。楚潋松手与他相向转身,他便立即又长臂一揽,结实小臂稳稳挡在楚潋肩后。他人高马大,身量极高,宽大衣袖垂下遮去楚潋小半身形,将身后各色目光遥遥挡下。
同样是白日,今日风城街道上的人显然比昨日多了许多。许多穿着黑袍子的人步履匆匆朝一个方向过去,该是要去接受鉴明渡化。楚潋与季归闲没有用迁跃之术,坦然缓步走在逆向人流中,衣裳风流,显眼无比。姜家也不难找。很快,两人就站在一扇朱红大门前。朱红大门紧闭,青天白日连一个门房都没有。素净洁白的绸缎从斗拱垂下缠绕在檐匾上,安安静静。楚潋迈步就要直接走进去。
正好大门开了,从里面走出来的正是昨日那绿袍修士。绿袍修士抬头看到季归闲与楚潋,先是一愣,随即就迎上来:“二位道友这是…
“随意逛逛,逛得累了。"楚潋感知暗处若有若无扫过来的数十道神识,道:“可否进去讨一杯茶水?”“能能能,自然是能的。"绿袍修士赶忙抬手,脸又有点红。他好似是容易上脸体质,情绪全都反应在脸上:“在下姜行朗,是姜家行字辈子弟,姜家家主之徒。昨夜实在是我莽撞,可与二位无关。我全是因为沈家人不快,还望两位海涵一一这边请。”
跨过台阶时,又是一截垂下的白布轻轻一晃。楚潋停脚看过去。
城中每家每户都是这番打扮,为的是向背后作乱之人贡献香火,祈求鬼疫莫要降到自己头上。放外面不稀奇,但正如同沈家毫无反应一般,这些修仙世家即便是为了自己的面子,也不可能做出这等讨饶之事。
她忽然开口道:“我二人云游至此,不知风城习俗惯例。看府中挂丧闭门,可是你家小姐与姑爷的丧期未过?”提到姜月宁与温烛,姜行朗面上的红色突然下去了,笑容收敛,难掩悲痛:“是,正是。”
“恕我多言。“楚潋道:“姜道友可否与我二人细细说说你家小姐与姑爷之事。”
姜行朗看看楚潋,又看看季归闲,面色严肃起来:“道友莫不是也认为城中鬼疫与月宁温烛有关?”“鬼疫与鬼修有关。"季归闲笑眯眯垂眼瞧着姜行朗:“你家小姐和姑爷谁是鬼修?”
姜行朗闭目摇头,而后苦笑道:“可以。其实这本就不是什么秘事,道友若是在风城留的久一些,街头巷尾酒楼茶馆,那都是知晓的。道友,这边请。”夜巡将说姜家如今已经落败,曾经姜家如何不得而知,现在的姜家确实连宅院都比沈家小上许多。里头往来的也没什么婢女侍从,更多的是穿青白袍子忙忙碌碌的弟子。
这些人虽然带着疲惫,精神头却很好,很饱满,一点不像外头人的萎靡不振和惶恐不安。姜行朗在姜家地位不低,很多人老远见到他就打招呼,顺带也热情而好奇地看着楚潋与季归闲,态度与昨晚的冷漠忽视截然不同。姜行朗在有弟子惊讶的目光下,径直将楚潋季归闲引到一座院子前。他挥手撤去结界,推开栅栏迈步走进。只见这一片幽静的院子里竖着一座高大坟墓。坟墓周围摆着许多铜盏,里面插着白色的蜡烛。
天霄界与人间联系紧密,虽并无祭拜鬼神的说法,也知道修士意外身陨来不及托魂寄身,只有魂飞魄散一个下场,却还是会给死去的亲朋好友立一座坟茔,算是百年千年仙途中的一个念想。
眼前的墓碑高大,上书铁画银钩一一
“姜月宁温烛之墓”。
姜行朗居然直接把他们领到姜月宁与温烛的坟墓前。楚潋垂眸:“听闻姜家小姐与姑爷伉俪情深,双双去了,实在可惜。”
季归闲抬手,宽大手掌中陡然出现一个酒坛。他打开酒坛将酒往地上洒一圈,而后万般感慨道:“哎,可惜看看这院子。”
他往周围指一圈:“菜园,花田,清池,秋千,真是逍遥日子!”
姜行朗惊讶地看向季归闲。
他看这位季道友实力莫测,英俊漂亮,气势非凡,言行举止潇洒恣意,实在不像心思细腻婉转之人。没想到季道友进到院子中后观察周围,能得出这般结论。“是,月宁与温烛自小一起长大。真要说起来,比月宁认识沈知节还要早。"姜行朗正要继续往下说,门外却匆匆跑来一个弟子,拱手抱拳道:“大师兄,长老堂有要紧事召你过去。”
姜行朗虽感意外,但见弟子神情严肃,立马也严肃起来,转头看向楚潋与季归闲。
楚潋微微笑,一指旁边的石桌:“姜道友且去,我二人是闲人,坐着等一等便是。”
姜行朗点头:“行,门外有弟子守着,有什么事随时叫人。”
说罢,他也不怕楚潋与季归闲在姜家闹出什么事,很是放心地转身离开了。
他一走,一旁原本温和燃烧的白蜡烛忽然冒起了黑烟,在半空中曲曲萦萦的蔓延。黑烟并不往楚潋季归闲身前凑,而是以一种慎重的姿态停在原处,一动不动。楚潋闻到了一种鬼气。但很微弱,退缩畏惧没有攻击性,不像是能将风城搅动的翻天覆地的凶恶之徒。见眼前两人都没有说话没有动弹,黑烟放松了一点,继续扭动。黑色的烟雾像是浓厚的水墨,勾勒出人物粗粝的形状,像凡间皮影戏晦暗的光弧。
姜家还没有没落的时候,在附近几个城池中赫赫有名。像姜家这般的大家族,除却培养自家子弟,每隔三年还会在人间界几座固定的凡人城镇中招收孩童。先做杂役教认字写字,大了点测试根骨,有修炼天赋的留下来记成弟子,没有的结清工钱放回家中。
温烛就是这么进来的。
他不打眼,话也少,长到七岁测出没有根骨仙缘。他是孤儿,无处可去,没有选择离去,而是顺势留在姜家做仆役。上天至此对他唯一的宽和就是他长相清秀端正,直接被送到了风城姜家主家做事。
恰好姜家家主掌上明珠要挑选仆役,身着华服的小姑娘被人抱着坐在上首,他跪在人群做末端,有些茫然地听到了自己的名字。
姜家尊贵的大小姐挑选了包括他在内的几个孩童作为奴仆。
那时候温烛还不叫温烛。
因为姜月宁怕黑,屋内不管白天黑夜,只要昏暗些就要点起烛火。温烛接下这个顶重要的活,时时刻刻替大小姐看顾烛火。在一个虫鸣安谧的夜晚,他睡在三重屏风后看着前面暖暖的烛光,突然起了想法,擅自给自己改了名字,叫做温烛。
黑烟晃动,温烛与姜家大小姐长大了。姜家发生了一件大事一一姜家与风城望族沈家这些年关系越加亲密,有意愿撮合儿女结成婚事。温烛也遇到了一件大事,他忽然就有了修炼的天赋,可以不做奴才,转去外院做弟子。凡人过了七岁觉醒根骨是极其少有的事,连姜家大小姐都替温烛高兴。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温烛每日细心看顾烛火,这些年在身旁所有的奴仆中,姜月宁显然最喜欢温烛。她那时候才刚引气入体,马上要去见沈家大公子沈知节、那位天赋极好的天之骄子。可听到这消息后居然从马车上跳下,匆匆跑回院中塞给温烛一袋灵石。
温烛成为修仙者后就去到外院随众弟子一般修行,可他有个颇受诟病的坏习惯--不管是白天还是黑夜,都要点着烛火。他还经常去值门口守卫的班,就为了能够在沈家的马车送姜月宁回来时看看姜月宁。
很显然,一个奴仆,居然不自量力恋慕上了高高在上的大小姐。
如果后来沈知节没有为了陈家的支持去娶陈仪,他这辈子与姜月宁的交集只会到此为止。可是没有如果,在温烛一步步成为姜家很器重的弟子时,沈知节同陈仪举办了结契大典,结为了道侣。
而后便是沈家与姜家断绝关系,沈家迅速扩大势力,姜家一步步没落。
温烛不管风云变动,他只怕姜月宁伤心。他自请去做大小姐的护卫,陪着大小姐离开风城一路游历。他沉默寡言,如同世上最顽固的石头,忠心耿耿爱着姜月宁,永远替她守着一盏烛火。
突然有一天,姜月宁带着他回到风城。下马车前,姜月宁亲了亲温烛的脸颊,而后带着温烛去见了父亲母亲。沈知节与陈仪婚后两百年,姜月宁与温烛大婚。两人相亲相爱,情深意长,是世间难得的眷侣。无怪姜行朗说在外头茶楼待一阵就能知晓姜月宁与温烛之事,这对眷侣相识相爱的起承转合实在是不一般。黑雾缓缓消散,似乎也沉沦在这美好的情愫中。季归闲随手拿起桌上的空酒坛,掂掂,手臂一横往一边砸去。
楚潋冷眼看着,见原本空无一物的空气中传来一阵波动,面掉出来一只膝盖高、穿绿衣裳的黑毛老鼠,须发俱全,黑爪子里拿着一个五六寸的笏。
“画画得不错。"季归闲打眼瞧这哆哆嗦嗦的丑东西。大约金丹期修为,倒是不厉害,在灰色的灵力压制下动弹不得,细长的四肢胡乱挣扎,一声都不叫唤。他还没见过这怪模怪样的大老鼠,招招手,黑毛老鼠咕噜咕噜滚到他靴子下。他随即抬脚踩上去踢了踢老鼠的腰,力道不大,却把黑毛老鼠吓得哆嗦成了筛子。季老鬼锋利浓眉抬起,稀奇道:“什么玩意儿?”楚潋见识广,往这黑毛老鼠身上扫一眼,沉思片刻后道:“听闻人间天宝初年,邯郸境大闹魇鬼。魇鬼本是老鼠精,修炼的却是鬼道,魇三千人可化狸。不伤人,最多致人迷惘烦闷。”
季归闲把脚挪开,一挥手,魇鬼后背的衣服被人提起来。
它瞧起来怕得快要背过气去,眼珠子咕都咕嘟转,小小的笏被它紧紧拧在手里。
背后力道蓦然一松,它衣领一垮,整个鼠哆哆嗦嗦站在地上,哆哆嗦嗦开了口,声音细弱:“两位,两位大人,两位大人…”
两位大人一漠然一戏谑,不言不语瞧着它,都很坐得住。
魇鬼不住吞咽唾沫,转眼看到对面的墓碑,心里忽然又翻涌起勇气。它是只从出生后藏在黑暗中的魇鬼,此刻却站在白日天下一下将笏举过头顶,五体投地拜伏于地道:“小、小的听闻两位大人昨夜于城中清理恶鬼,极其骁勇!特来求两位大人驱逐恶鬼,还温烛一个清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