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扶尸鬼
房间静静，楚潋听完季归闲的话也不觉得他张狂，只觉得他语气笃定，泰然自若，与先前略微不同。她一顿，联想今日季归闲脑子里多出一段记忆认出原清玄之事，问道：“你莫不是想起什么？”“一点点吧。“季归闲挨在楚潋身边：“我记得我抱着你，带你出了那只红毛麒麟的幻境。”
他语气平平，一句话里又是破开麒麟妖皇幻境，又是点出妖皇真身。
“虞叙昭吃掉凤凰以后，已经是渡劫期。"楚潋心下复杂：“你身上的秘密可真是不一般。”
她语气只是稍稍有些感慨，季归闲立即机敏地看向她，语气微沉：“你担心什么，不一般就不一般。无论如何我绝不会伤你，你也别想扔下我。”
“不扔。"楚潋熟练安抚时不时就要发癫的季老鬼，说道：“我是在想，离开秘境后你我要速速前往禅宗，务必赶在原清玄身归正位前见一见大和尚，看看能不能看出你的过往。”
“不看也行。“季老鬼一本正经道：“过去之事皆为身后之事。人呐，比如你我，那都是要往前看的，过去的一定要让他过去。”
快快过去，比如外面那个小白脸，最好滚远些。楚潋对此不甚赞同：“人无过往便无依托，无根浮萍所剩不过半身飘零。这趟禅宗必须去。若是大和尚算不出来，我便带你去巫山，找大巫算。”
她语气淡淡，说话间跨越东南西北，关怀之意内敛含蓄，但也足够叫季归闲心花怒放。
两人就在房内待着。等窗户外的天慢慢黑下，长青便再次出现，送楚潋季归闲还有鉴明到沈府大门之外。风城的夜空很森冷，看不到什么星星。长青提着灯笼，灯笼之外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门外也不知楚潋三人，还有十来人早早到了，一左一右站在两边。左边的那些人看到长青走出来，很是恭敬地抱拳行礼：“长青总领。”
右边站在的人各个穿着青白长袍，既不弯腰行礼也不开口说话，目不斜视瞧着前面。一左一右，两相对比，差距格外鲜明。
长青显然习以为常，吩咐道：“鉴明法师乃禅宗高僧，今夜便由他与两位道友同你们夜巡。”说罢，左边那些人纷纷朝楚潋三人行礼，态度都挺热情。右边那些人反应就要冷淡许多，至多眼睛往鉴明身上瞥两下，没有开口说话的意思。
长青道：“这些都是今日的夜巡将，他们便拜托禅师了。”
说罢转身离开，从头到尾都没有和右边绿袍修士说话的意思。
楚潋注意到这点，若有所思。又正好有几个人挤过来，站在鉴明面前搭话：“诶，禅师，我听说风城早被封死了，你们是怎么进来的。”
又有一人殷殷道：“现在外面情况怎么样，各宗各派可有组织人手前来联络？”
还有人看向楚潋，佩服道：“道友才不过金丹期就敢跟着禅师往风城里面跑？真大胆！”
他们这些夜巡将最差也是元婴期修士，那些鬼化的妖物一个个修为大增，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他们太过热切，鉴明一时间不知如何回话。楚潋往前一步，模棱两可道：“我们是在周边城池游历时听到的消息，而后便立即赶来了。至于各宗各派的大人物如何处理这件事，我们并不了解。”
“噢。"问话的夜巡将听到这话有些失望，但也知道楚潋一介金丹炼虚散修，没有背景，是决计不知道头顶上大人物想些什么东西的。
队伍再次安静下来。那些绿袍修士自始至终一眼不发，沉默着走在最前面。
夜风呼呼的吹，白日里清苦香火气仿佛已经浸泡到风城的大街小巷。夜雾和浓厚的烟火香气几乎给楚潋一种错觉，好似她正站在九幽的街道中，街边等会儿就回有鬼修推开窗户，叫卖卖沾满香灰的烤饼。
此刻的风城景象已经与白日大为不同。白日时风城中至多有些阴森，多少还是有些活人。夜幕临下的风城就是连一丝活人的气息都没有。街角破旧水缸长着厚厚一层青苔，每家每户门口的铜盆都堆满厚厚一层灰烬，黄色纸钱落满街道，活像在乱葬岗的坟头。
一座位居重地、繁华无比的城池，在鬼疫爆发的短短时日内变成了一座萧条枯索的荒城。
“真奇怪。"方才向楚潋搭话的人搓搓胳膊，说道：“今天怎么走这么久还没看到吃人鬼？往日离开沈府不久应该就会遇到才对。”
“还能为什么？"同伴道：“自然是家主英明神武，白日派人排查感染者一起压到山上集中看押。有几位执事与长老看顾，他们夜里化鬼也跑不下山来吃人。”“哼！"他们话音刚落，走在最前面的一个绿袍修士重重呼出一口气，开口讽刺：“沈知节英明神武？他若是真的英明神武就不会看着满城的人一个一个染病送死，却这么多天还抓不出罪魁祸首！”
“你！”
“如何！难道我说的不是实话！”
短短两句话，一前一后两拨人怒目而视，齐刷刷拔剑。楚潋没想到还能有这番发展，略微吃惊。而鉴明，他今日已经是第二次被被两拨人架在中间。他有些心累，感慨不管是万年前还是万年后的人都是如此浮躁，动不动就要动手。
眼见这两拨人当真要打起来，季归闲指尖一点，灵力蓦然发出，气势强劲绕着两拨人转一圈，生生将各人腰间别着的剑按回去，将两拨人分开来。
夜巡的队伍中也有炼虚期的修士，但此刻全然没有反抗之力，任由灰色灵力摆布。当下也顾不上吵架了，转头惊异地瞧着眼前高大英俊的修士，怀疑道：“道友，你，你这是炼虚期？”
“诸位。"楚潋不欲在这里浪费时间，她看着泾渭分明的两拨人，慢慢说道：“都是为沈家主效力之人，何必在此争执。”
这一下可谓是点了雷。为首的绿袍人立即转头对着她怒目而视，愤懑道：“谁要为沈知节效力！尔千里迢迢赶过来要做他沈知节的狗，我姜家可不做！参与夜巡只是为了风城中人安宁。尔要投效沈家，少拿沈知节来压我！”哦，姜家。
楚潋明白了。
这风城中居然还有和沈家对着干的家族。
眼前的绿袍修士显然是对沈知节有极大的怒气，当下冲楚潋说话的语气也冲。
楚潋无所谓，季归闲做不到，他这人对外睚眦必报，心眼要比楚潋小得多，尤其不喜欢有人用这种语气和楚潋说话。
他抱臂站在一边，吊儿郎当的笑容不变，只是眼底神色骤然刺人。
绿袍修士话音刚落，喉咙一紧。四面八方灵气涌来掐他的咽喉，凶悍狠辣把他直直提起，脚底距离地面三尺远。“这位兄台。"季归闲笑道：“脾气别这么冲嘛。”绿袍修士也是炼虚期修为，此刻却浑身灵气凝滞，半点不得挣扎，面色逐渐涨红。
见势不妙，一旁他同样身着绿袍的同伴上前拱手，连忙开口道：“这位道友勿要怪罪！我师兄只是说话直接了些，没有针对道友的意思！我替他给道友赔不是！”季归闲挑眉兀自地笑，力道一点不放松。
一边显然忠于沈家的夜巡将乐了，在旁边奚落地哈哈大笑：“该！一天到晚就知道没事找事。也就是家主吩咐要对你们客气些，否则早就揍你们了。”
楚潋消化这话里的信息量，抬脚踢上季归闲的小腿。季归闲打个响指，禁锢松开，那差点窒息的绿袍修士踉跄落地后退两步，一张脸依旧涨的通红。“这位道友说的不错。”楚潋看向自称为绿袍修士师弟的年轻人，道：“一起夜巡，大事要紧。诸位就算互相看不惯，装也要装的客气点。”
年轻人态度极好，拱手行礼，道：“姑娘说的是。”就在此时，一声惨烈悲戚的呼喊陡然划破寂静夜空：“阿娘！”
楚潋反应最快，手腕不甚明显闪出魔息，快如闪电缠绕上季归闲与鉴明。三人身形消散聚拢，已然凌空立于一处偏僻院落上空。
她垂眸看往底下的院落，只见惨白皎洁的月光之下，黑发水藻般攒动。一半白骨一半腐肉的巨大鬼物将一少女压在地上，利齿马上就要刺穿少女、将其活吃。少女身侧散落餐盘，汤汁米饭滚落一地。她勉力运起灵力抵挡，但那鬼物修为暴涨已然是元婴修为，不过一会少女就落入下风。
楚潋抬起左手，幽篁琴迅速出现。她白皙手指重重一勾，无形琴声霎时间横穿过鬼物身体，强横余威带着它直冲到后方墙壁。
只一击，巨大狰狞的鬼物就被钉死在墙面上，无论怎么样嘶吼挣扎都无济于事。
夜巡将和姜家人刚到就看到这一幕，震惊过后，目光随即落到幽篁琴上。
此琴一看就知道绝非凡物。
短短几息内，这处小小的院落中便月华萦绕、灵光环动，晶莹剔透的白玉琴在夜色中皎洁如月。单手按着琴的楚潋面无表情，黑发些微漂浮身后，分明是居高临下制衡鬼物，整个人却透出莫名的神性。有人眼珠子黏在人和琴上拔不下来，发出先前对着季归闲的困惑疑问：“她这是金丹期啊？这又是什么品阶的法器？”
“阿弥陀佛。"鉴明缓步落入院中，轻柔扶起倒在地上的少女。少女死里逃生却看不出半分喜悦神情，一把挣脱鉴明拔腿就往那被钉死在墙上的鬼物跑去，哭叫道：“阿娘！阿娘！”
那鬼物竟然是她的母亲。
夜巡将中有人皱眉，道：“这鬼物是你母亲？你母亲感染病症，为何不上报，将其送上山看管。”少女望着面目全非双目赤红的鬼物，已经泪流满面。闻言她猛然转过头，利声道：“我阿娘不是鬼！她只是生病了，她白日里都是好好的！送上山？送上山的人从来就没有或者回来的！你们不过是想要杀掉我娘！”“从她化鬼要吃你的那一刻起，她就不是你的母亲。”先前那被季归闲教训过的绿袍人开口了。他声音还有点暗哑，但是说话依旧有力：“今夜若是我们没来，你就要死！你娘把你吃完，就会去吃别人，你这是在帮着你娘吃人！”“不，不会的，不会的！"少女全然听不进去，拼命摇头，歇斯底里地哀求：“你们不要杀我娘，我求求你们了，我只有我娘一个亲人！求求你们！让我守着我娘吧，我会看好她的，不会让她出去吃人！”
在一片凄惨的哭嚎中，楚潋走上前去仔细瞧鬼物的面容，说道：“这是扶尸鬼，常见于凶恶之地山野坟头。身形长大，喜在日落后吃人挖肝。”
她挥手，扶尸鬼被从墙上放下来，压在地上。在夜巡将有些心颤的目光下，楚潋蹲下撩起扶尸鬼脑后的头发。腐烂大半的肌肤上露出一个拇指头大小的印记，上面黑色的纹路纵横，往中间收束，勾勒出一个不知名的图案绿袍修士惊讶道：“这是一一”
“你们先前杀鬼都不做一些检查？"楚潋语气听不出来是不是嘲讽，她站起身：“鬼修驱鬼，最常驱使的就是扶尸鬼。被驱使的鬼物身上都会出现驱使者的法印。现在可以确定，你们风城异变，果然是有鬼修在闹事。”鉴明眉头皱起，不忍道：“阿弥陀佛。楚施主，这位女施主可还有缓救之法？”
“晚了点。她神魂已经残缺，半身口口去掉一半去了幽冥。“楚潋道：“否则，以你禅宗的心经超度鬼气，说不定还能够恢复正常。”
一边的少女微微亮起的眼神霎时熄灭，她看着母亲腐烂的脸颊，哽咽着将额头压在地上痛哭出声。楚潋垂眸看一会儿，对季归闲和鉴明说道：“跟过来。”
说罢她掐诀，身影掠过凄寒夜风，落在一座稍高些的屋顶上。
季归闲与她同时抵达，迎风而立，身形高大。虽站在屋顶上，却又自有立身天地从容不迫的泰然气势。他宽大衣袖柔柔垂下，替楚潋遮去所有凛冽的夜风。楚潋盘腿坐下，幽篁琴漂浮面前。她十指落于五弦琴面，没有半刻缓和便开始摘指连抹，极其迅疾如同狂风暴雨的琴音迸出。周围街道上的石块落叶灰尘被团团扩散的灵力搅动而起，凝滞在半空中。
片刻之后，一声非人的嚎啕骤然从渺远处响起！一声接着一声，慌张的惊叫声伴随着嚎叫在漆黑一片的风城中起伏连绵。
一道道高大佝偻的声音挣脱家人的牵制，翻上屋脊，跃上墙头，身形连续消散瞬移出去好几十里，直直往远处白月黑瓦之间，那道清瘦抚琴的人影而去！它们后脖颈的印记火热流动，两股强大力量在体内斯杀争夺控制权。一股力量来自于给它们种下咒术印记的主人。
而另一股力量则是更加难以言喻的纯粹。那是一种更加深刻、更加苍茫、接近于难掩本源的力量。两者在它们体内像是困兽一般争斗，最后还是后者占据上风。促使它们摆脱体内另外一股力量的控制，飞蛾扑火般拖着扭曲的肢体扑向楚潋！
在最近的一只鬼物从屋檐下面跃起，试图朝楚潋扑过来的时候，空气震动，淡灰色灵气化作无数锋锐短矛，像扎鱼一样一只一只将它们钉死在地上。
季归闲居高临下扫视这些扶尸鬼，心里生不出多少同情，只觉有碍观瞻，转头朝着鉴明道：“和尚过来念个经，看看有没有能救的。”
“阿弥陀佛。"鉴明第一次干这种话。他看向楚潋，慎重问道：“楚施主，贫僧念什么经文为好？”楚潋重重一勾指，远处又有一堆扶尸鬼胡乱舞动着身躯跑过来：“其它和尚还得挑，你是明台清心心的佛子，无所谓，随便念。”
鉴明颔首，袖中一百零八颗佛珠随即落在他手间。他生的白净俊秀，眉眼垂下诵读经文时慈悲之意自然透出。耀眼的金光顺着禅杖迅速扩大，笼罩周围数条街道。慢慢的，底下不停嘶吼挣扎的扶尸鬼安静下来。有一些腐烂程度轻微些的扶尸鬼发出惨叫，狰狞躯体睁眼张嘴，一束束黑气从他们七窍中脱出，立马被金光吞噬殆尽。短短三息，可怖的躯体消散。他们恢复人身，钉死在他们身上的淡灰色灵气随之消散，鲜血如注般涌出。夜巡将在轰然的惊喜中差点跳起来，纷纷大笑道：“真成了！能救！化鬼的人能救！”
等远方最后一只攀赶来的扶尸鬼奔袭近前，楚潋忽然抚手，幽篁琴化作光点消失。
她轻盈跃下屋顶，看着周围密密麻麻占据好几条街道的扶尸鬼，说道：“肉身腐烂少的，和尚还能救救。烂的多的，神魂已经残缺不全，佛祖也无力回天。”虽然这么说，但这终究是给城中还没有染病的人留下了一条活路。不管是沈家的夜巡将还是姜家修士，这下子面上都都实实在在流露出欢喜的神情，立马传讯回去加派人手，准备将恢复人身的送回家中，将鬼化带去山上。“阿弥陀佛。“鉴明站在夜巡将面前说道：“贫僧回去后会请示沈施主。可否请诸位将这些施主好好关押，不要轻易打杀。”
“禅师心善。“有人道：“可是这些都已经算不上是活人，太阳出来后也是浑浑噩噩。留着他们，或许对于他们自己来讲也是一种痛苦。”
“留着吧。"楚潋再次看一眼这些扶尸鬼脖子上的印记，说道：“它们如今已感受不到痛苦，留着它们，为的是宁可死也要把它们藏在家里的亲人。待事情全部解决后，鉴明再办一场法事超度，也算送他们一程。”修仙者实力为尊，此刻楚潋发话，无人敢有半点异议，所有人都连连点头。
今夜估计是不会再有扶尸鬼伤人了，楚潋转身准备回沈府。先前与她呛声的绿袍人却忽然走出来，挡在她面前。楚潋抚袖，淡声道：“你又有什么事？”
“道友，先前实在是我狂妄了，对不住。"绿袍人面色依旧涨红，语气却好了许多。他弓身拱着手，言辞小心道：“道友方才说这些扶尸鬼身后有控制之人，道友可知道那人具体是什么修为？”
一边的沈家夜巡闻言，立即大声哄笑出声：“怎么，难道你怀疑你家小姐与姑爷没死？还是说，你觉得他们死后摇身一变成了鬼修，回来报复沈家报复风城？”“休要诬蔑人！"绿袍人面色更红了，眼中怒气四溢：“小姐与姑爷都是好人，就算是化作鬼修要来报复，报复的必定也只有你们沈家!绝不会伤害无辜者性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