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河灯
抚月楼外围着近乎半城的人,修仙者们衣袖鼓起,脸上都带几分畏惧与向往,议论纷纷仰头目送天机阁飞舟离去。
而楚潋在离开抚月楼后便独自走在一处空荡巷子里。她皱着眉,脊背挺直往前走,心口疼痛愈演愈烈。淡灰色灵气闪过,季归闲自后大步走过来。不待他走到身后,楚潋便偏过头去,语气冷然道:“你回去吧,不用跟着我。”身后脚步声停住了。
楚潋并不回头,手中掐诀身影再次消失不见。流光城中心有一条曲曲萦萦的清溪,溪边参天古树枝繁叶茂,树下溪水淙淙流过。楚潋身影蓦然出现在古树粗壮的枝丫上,整个人被茂盛无比的树叶完全遮盖。她闭目深吸一口气,体内魔息顺心心涌动,骤然抬手扶住树干,弯腰喷出一口黑血。
“咳,咳咳″她尖细眉头蹙起,心底疼痛火燎,脖间出了汗,几缕乌黑的发丝贴在滑腻肌肤上,掐在树皮上的指尖青白一片。
魔域中人大多修行合意道,主打一个随心所欲、从不自难。否则陷入迷障,心魔渐起,灵气反噬的痛苦不亚于其他修行者走火入魔。
而方才见到陈念微,楚潋的心绪乱了。
痛苦咳嗽好半响,楚潋闭上嘴急促呼吸着,闭目带着发晕的脑子靠着树干慢慢坐下。
“鉴明..“她低声道,话到一半又复呛咳:".咳..禅宗舍利..还就真只能修补灵府,没一点清净心台的作用。”这话有些迁怒的讽意,很明显,楚潋自己说出口就察觉到了。她有些懊恼,大概是觉得这样的迁怒多少带些狼狈无能,更加气恼地抿唇,将头抵在树干上不再开口说话。云棠.陈念微…陈念微…
两张交叠的面容在楚潋脑中一晃,她按着心口一的手越加用力。体内的幽篁琴见势不妙,蠢蠢欲动想要出来安抚。
“别动。“楚潋眼睫轻颤,声音低下去,命令道:“安静。”
幽篁琴立即变得安静。
与此同时,楚潋脑中云棠的面容逐渐淡去,陈念微沾满半边血却仍旧对着她微笑的面容却越加清晰。为什么?
楚潋有些困惑地想。
陈念微为什么要挖她的元婴?
她曾意外发现自己的血能够医治陈念微的天人五衰,于是除以血炼丹给陈念微调养外,还亲自选用至宝冰魄珠,用血温养四十九载,以期有朝一日冰魄珠能够充作好友的眼睛。
刚好在九幽事变前冰魄珠炼成,她将此交给陈念微后没几日就被邵灵嫣崔景扣住,押回万钧仙府。从那起到来挖她元婴前,陈念微眼睛肯定已经大好。可方才在抚月楼,陈念微依旧戴着眼纱,甚至楚潋细细回想,发现当初陈念微支走万钧仙府守卫,挖她元婴时,眼纱也没有摘下。
是冰魄珠出了问题,陈念微的眼睛其实没好?还是堂堂天机阁主站在她面前,竟不敢睁眼看她?楚潋缓缓睁开眼,眉目俱,依旧血红的眼珠阴郁地盯着脚下的溪水,手指慢慢在树皮上划开一个”"字。今日,她借陈宴平要回了一颗眼珠。
至此,陈念微还欠她一颗眼珠,起码半身的血,以及一个完整的元婴。
几片叶子被楚潋周身掠起的锋锐魔气惊扰,飘飘扬扬落入溪水中,正好撞上随着溪水飘荡而来的一盏粉白的水灯。
楚潋眼睛一低,掠过那水灯一眼,眉目间冷怒难消,并未放在心上。那一盏水灯很快便飘远了,可接下来,各种猫猫狗狗样式的水灯又顺溪流下,挨挨挤挤很有存在感的在楚潋视线中跃动。
方才有些沉重的氛围被这些灯搅合得不成样子,楚潋也深沉不下去,有些烦躁地起身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盏水灯撞在岸边,颤巍巍两下抖落出“潋儿"二字,一下子就叫楚潋停住了动作。
她站在树上,浑身隐藏在阴凉树影中,居高临下神色莫名地盯着那两个字。
片刻安静之后,楚潋从树上一跃而下,站到溪水边捞起水灯。
水灯里头写着字,笔画圆顿,歪歪扭扭。
“在须臾谷底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你就不高兴,一个人坐在大石头上,身上全是血,望着头顶发呆。你伤的那样重,我以为你迟早会死,就跟了你三天想要夺舍,幸好当时你足够坚强,我没有成功。”
还真是,还真是季归闲放的水灯,
楚潋直起身,往溪水上游看。越来越多的水灯顺着水流飘下来,淌在清澈的溪水里,漂亮的不成样子。楚潋俯身将手上水灯放在一旁,又捞起好几盏来看。上面写的都是一模一样的内容,只是瞧起来笔迹不尽相同,歪歪扭扭,一看就是出自不同人之手。
终于又捞起一盏时,上面的内容才变了。
“白玉京时你叫我离开,我就在外面游荡几口。外头都是没见过的东西,我却并不觉得有意思,不及与你在一起时的万分之一,第三日便想你了。”
“我往常不知灵府唯有道侣可进,这几日才从鉴明口中知道此事。于是回想起从前的寄身与这两日的修补灵府,只觉得心中飘飘然,高兴不能自己。”“见你为别人伤怀,我便也不高兴。开始还以为是我善良,对你感同身受。后来发觉自己不像好人,也马上反应过来原来是在嫉妒。我嫉妒那些人命好,能见识到你从前无畏纯质的风姿,也恨那些人不识好歹,对你并不珍惜。”
楚潋腿边已经放了好几盏河灯,她将又一次捞起的河灯放在身边,伸手捞起最后一盏,也是唯一盏由淡灰色灵力托举的河灯。
淡灰色的灵力碰到她手指后消散干净。
“我身上大概是有一个秘密。天罚那日带你回客栈,在你醒来以前,我就在想这个秘密能不能对你有用,能不能叫你对我升起一点探究与好奇,让我留在你的身边。如果这个秘密能够为你所用,帮你做一点事,我就很高兴。”“我心·悦你,死皮赖脸也要留在你身边。”这盏河灯上的字迹很熟悉,铁画银钩,锋芒力透河灯背面,一如昔日在须臾谷山洞中留下的字迹。楚潋盯着这盏河灯上的字看了许久,眉目倏忽垂下,低声道:“倒也知道你是死皮赖脸。”
她挥手,地上的河灯消失的干干净净,她眼瞳中的红色消散。
楚潋顺着河灯飘下的方向走。没过多远就看到在一处兜售河灯的摊子边,季归闲正扛着一根糖葫芦棒子蹲着,周围围拢一圈小孩,正拿着河灯奋笔疾书。显然都是馋糖葫芦馋的紧,被季老鬼诱骗过来干活。
楚潋停下脚站在远处望着,觉得眼前的场景有些好笑。可算知道那么多河灯是从哪里来的了。
她才盯着季归闲不到两秒钟,季归闲就跟察觉到似的,浓黑眉毛敏锐抬起朝这边望过来。见到是楚潋,季归闲豁然起身,将满是糖葫芦串的葫芦棒随手往一小孩手上一塞,长腿迈开大步走过来。
他在距离楚潋两步远的位置停下,身上糖葫芦的甜味被风一带,兜头浇了楚潋满面。
楚潋整个人都被笼罩在季归闲炙热的目光下,忽然觉得有点怪异的不自在。不待这人开口,她往旁边扫一眼河道,主动说道:“放这么多河灯做什么?”“河灯除晦气。"季归闲难得没嬉皮笑脸,眼睛里头清凌凌的,郑重其事道:“咱都挺倒霉,河灯该多放放。”楚潋不说话,只是瞧着他。
季归闲也瞧着她,忽然伸出手在她面颊上一点,眼中笑意陡然荡开。他略带得意炫耀地向楚潋说道:“潋儿你笑了,你也喜欢我。”
他语气实理直气壮,方才河灯上堪称清纯的羞涩腆荡然无存。楚潋呼吸间全都是糖葫芦的酥甜香气,一下子冲进她肺里心里,把见过方才苦涩怨毒的不甘与恨意洗涤干净。
楚潋嘴唇动了动,随即惊觉自己没办法否认这句话。从万华幻境出来到现在,和季归闲在须臾谷以及刚出谷的那段时日,是她最轻松、最自在的时候。季老鬼失去记忆,那就是一个清清白白的人;虽然有些心眼,但在她面前格外坦诚。她识人不清,如今对着苏妍那样的人也不愿深交,反倒与被迫与自己性命相系的老鬼在一起时能够觉得有些轻松。
楚潋想想,抬手拍拍季归闲肩膀,缓声道:“我麻烦很多,喜欢我对你来说没有好处。”
“嗯。“季归闲先是应一声,而后眉头皱起,极其困惑道:“我喜欢你,我要什么好处?”
楚潋轻声道:“都是要好处的,你怎么会不要什么好处呢?”
周围那些小孩拿了糖葫芦后四散开,嬉嬉笑笑跑远了。季归闲贴在楚潋身前,目光观察着她面上每一寸表情的变化,忽而说道:“往日那些围在你身边的人,都是你先把心捧出去叫他们看的,对不对?”
对。
除楚长河以外,望乡鬼城二殿下身边的花团锦簇、热闹非凡,都是她努力往喜欢的人身边靠,捧着自己一颗真心换来的。
最可笑的是她恨不得把自己拆了送给人家,满以为自己收获到了爱情友情。谁知人家其实根本不在乎,说不定背后怎么烦她。只有她自己觉得自己天下第一最幸福,做了许久旁人眼中的傻…….
楚潋心口不由自主又蹿起一阵酸涩,然后等这股劲过去,她又觉得自己到如今还有这种反应不是一般的丢脸。所谓难受就是因为还在乎,她落到今天这般无处可去到处飘零的地步,要是还在乎那些人…她自己都觉得自己犯.贱。
楚潋垂眼,迅速整理心绪,后退一步企图和季归闲拉开距离,开口道:“我没一一”
她的话被季归闲抓起她手指的动作打断。
刺痛传来,楚潋愕然地看着季归闲从她指尖挤出一点血。鲜血被淡灰色灵力托着来到季归闲面向,徐徐转动没入他眉间。于此同时,她与季归闲手腕间各自冒出一缕红色灵气,飞速缠绕成环状,将两人紧紧扣在一起。楚潋在季归闲身上用过两次的上古巫族秘法再次出现结成。与往常不同,这次生死契的主导权虽然依旧在楚潋手中,但施术者却是季归闲。
契生于魂,在即将结成的刹那,季归闲将主导的权柄轻轻推入楚潋手中。两人至此同生共死,除非由楚潋主动解开。
“我跟他们不一样,我接的住你的真心。"季归闲靠在楚潋耳侧,呼吸一点点湿濡温热她的耳廓:“如果有一天,我追随你是为从你身上拿走些什么。就让我肉身被灭,神鬼堙灭于天罚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