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第三十七章
将崇政殿改回讲武殿一事毫无意外地在朝中大臣,尤其是文臣中掀起了轩然大波。
翌日,反对的剖子就如雪花般飞向了紫宸殿。这还只是在京官员,没有算上外地州府。
和上次一样,赵祯选择了对持反对意见的割子留中不发。
全当没有这回事,任由赵昕带着一众人把新制成的讲武殿匾额给挂了上去。
只是箭子可以不搭理,人可以躲着,但朝会总是要上的。
六月十五日,紫宸殿例行朝会。
赵昕打着小哈欠,手脚并用地爬上了自己在紫宸殿上的专属座椅。
他本来是想告假不来的,因为用脚指头都能想到今日朝会上的文臣是会多么的“群情激奋”。
毕竟名为天下的肉就那么大,他现在让武官们多吃,文官们就要少吃。
而断人财路,犹如杀人父母。
但赵祯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不仅直接驳回了他的告假剖子,今天还一大早地就让张茂则来了东宫宣旨,让他必须来参加今日的朝会。
根据张茂则的说法,他那个无良爹的原话是就算是抬,也得把他抬到紫宸殿去。
遇上这么个无良,还辩论能力巨差的爹,赵昕还能怎么办呢,当然是选择原谅他,但在心里狠狠记下一笔啊。赵昕刚在自己紫宸殿上的专属椅子上坐正,就接收到了来自章得象的幽怨目光。
在吕夷简以老病乞骸骨之后,章得象就接任成为了百官之首。
按无良爹的面授机宜,这位好就好在是闽人,在朝中根基不深,所以造就了一副柔软的好身段。假使实施变法,必定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同时还可借他的身份与威望弹压百官。
事实也是如此,赵昕以太子的身份办小报,搅动东京城乃至于整个开府的舆论,搞羊毛织场,弄得御史台的言官弹劾不断,但因为章得象一直没有表态,事情也就一直含混着。
而现如今章得象都这么幽怨地看着他了,可见受到的百官压力很大啊。
但赵昕也只是礼貌性地冲他笑笑,然后就偏过了头不再搭理。
改革如开弓,没有回头箭,更没有温情脉脉,你好我好大家好。
涉及利益,只有你死我活的厮杀。
他这已经是很温和、很循序渐进、很顾及大宋朝文官们脆弱小心脏的方式了。
但如今站在紫宸殿上的文官们显然不这么认为。张茂则才刚喊完升朝,就有谏官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官家,太宗昔年将讲武殿改为崇政殿,是为彰显文德教化。今骤然改之,恐招致天下不安啊。”赵昕微不可见地摇摇头,心想这家伙到底是怎么混入谏院的,杀伤力亟待提高。
好在接下来就是谏院正常水平了:“官家,太祖、太宗、先帝三朝帝王致力文治,就是因为武臣凶顽,脑生反骨,一旦得势,便生弑主篡位之心,万不可优容过剩啊。”“官家,岂不闻,魏博的牙将,长安的天子乎!”谏院的言官们接二连三的走出,又在表达过自己的想法后一个个的拜倒,很快就带着那些红袍官一块,形成了一块巨大的、不容人忽视的地毯。
表达的观点只有一个,那就是武臣是不可以信任的,若非这些家伙是国家必需的部分,早就被舍弃了。唯一能称得上克制的地方就是没有直接将矛头指向赵昕这个太子。
赵昕也并不意外今天会出现如此激进的劝谏场面。毕竟因王伦动乱,已经杀了两个文官,狠狠地踩了一脚通往文官地位高山的刹车,阻碍了“刑不上大夫”这一终极梦想的实现。
但杀文官一事毕竟是事出有因,占据了道理的制高点,针对的也只是个人,让不少人能够怀揣着侥幸心态继续当鸵鸟。
可把崇政殿改成讲武殿这件事,毫无疑问是在试探全体文官了。
因为这意味着当年三代官家是怎么把武臣给踩下去的,现在的官家和太子就能怎么把武臣给扶起来。总要给官家和太子表明他们的态度,维持住文贵武贱的局面才好。
赵昕坦然地看着在在自己面前铺开的“大地毯",虽然他看不到这些人的表情,但能感受到这些人身上弥漫出来,捍卫自身利益的决心。
然后将目光转向朝堂上那些还没跪下的文臣:章得象、晏殊、杜衍、范仲淹、韩琦、富弼、欧阳修、蔡襄、王素……
同样的,这些人也在看他。
官家和太子的态度他们都已经知晓,但他们需要一个能够说服他们的理由,否则下边的小弟也是不好安抚的。赵昕知道,这就是他无良爹今日特地将他提溜来的目的,所以很有自觉地从椅子上溜了下来,走到跪了一地的文臣中去。
“虽然你们先前说得很杂,但我还是听明白了大概。你们说不能将崇政殿改为讲武殿,是因为本朝的崇文旧制是吧。”
“臣启殿下,正是。"有一人高声答道,满腔的怒气都快冲到赵昕脸上来了。
赵昕不由掏了掏耳朵,佯做不耐烦道:“启奏就启奏,你吼那么大声干嘛。”
难怪他爹敢一张口要他六成份子,他的脾气可忍不住有人这么吼他。
彷如即将喷发火山的文官们气势顿时一滞,不复最初的爆裂。
赵昕也很快就调整好了情绪,继续平和地问道:“那再来个人和我说说,是不是因为是旧制,所以就得奉为圭臬,不得丝毫更易呢?”
这个是标准题,于是很快有人答道:“回禀殿下,自然不是。圣人云,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本朝正是有鉴于五代,这…”
赵昕这下是真不耐烦,甩手打断了这人的话:“少成天张口五代,闭口五代的,本朝的国号为宋,也没跋扈到当街杀监军然后造反的兵将。
“你要一直这么说,我可就要以为你是将如今视做五代,暗讽官家暴虐无德了。”
“殿、殿下明鉴,臣忠君爱国之心,天日可表啊!”赵昕懒得理他,继续说道:“不过你那句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的话我觉得还不错。你焉知官家将崇文重新改为讲武,不是改不善者呢?”
这话可算是撞文官枪口上了,连欧阳修都忍不住出班奏道:“殿下,国朝有今日之盛,而无武将之患,正是因为本朝的崇文抑武的国策啊。”
赵昕摸了摸下巴,面上充满着天真的求知欲:“国朝之盛?盛在何处?
“盛在檀渊之盟的岁币?还是盛在过往几年李元昊连年犯边挑衅,掳掠百姓?还是胜在王伦仅凭五百人纵横江淮千里,守土的地方官开门揖盗?
“我就不明白了,太祖太宗两朝同样推行文治,就没发生这些事。
“可见是你们这些文官要不是一代不如一代,要不就是没有真心辅佐我家。
“官家今番复崇文为讲武,也是有鉴于此,不愿后世子孙为难,是英明圣断!”
在自己老爹面前,赵昕能够直陈祖宗之过。但当着满朝文武,这个锅就要甩得非常迅速了。
我们老赵家是绝对不可能有错的,所以一定是你们这些文官的错!
欧阳修被噎得说不出话来。但他本来出头就是为了表个态度,主要是做给谏院的同僚们看,所以也就装作不能言的模样顺势退下。
由同样知谏院的王素接过辩论棒。
“殿下岂能历数旧事,明明两月前我朝才有种世衡策反李宁令哥,水洛城大胜收复数州之地,大扬本朝威名。夏主李元昊俯首称臣,并赔偿钱物无算。”饶是早已经知道本朝文官颠倒黑白的无耻,赵昕还是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种世衡是武将,策反宁令哥的计划是我压上储君的政治前途才得以施行,就连条约也是我拟定,抽着西夏签订的,结果现在都成你们的功劳了?
如果赵昕现在坐的是他爹那个位置,那他现在会怒吼一句“欺天啦!”
可现在他只是太子,所以只能耐着性子听王素继续说:“此皆少不了我等文臣辅弼、参赞、运筹之功。”加上后面这句话就对味多了,可惜王素在后头又加了一句:“我等如头脑手足,前线将兵只如一刀,何能与我等相提并论?”
赵昕看到了不少武臣冲王素瞪眼,尤其是几个前些天跟着他去换匾的。
他抬起手,微微摆动了一下,示意稍安勿躁。占极少数的武将群体立时安静如鸡,太子殿下已经向他们表明了愿意做靠山的态度,他们也得识趣点听招呼,不要让太子殿下难办。
赵昕之所以拦阻武将们,是因为他心中清楚,要想让这些文臣服软,就必须在他们最擅长的地方打败他们。赵昕笑吟吟地道:“王卿此言,听着倒是很有道理。”不知为何,包括王素在内的一众文臣,在见到赵昕这个笑容的时候心底都冒出了一股寒气,感觉有极度不好的事情即将发生。
唯有赵祯默默地端起了范。
被贴脸输出了太多次,他已经能够预判宝贝儿子开大的前奏,应该很快就需要他上场做裁判了。果然赵昕接着就说道:“那就按王卿你的意思来,文人为头脑手足,武臣为刀,刀自然要被头脑支配,手足约束,对否?”
王素的预警雷达在不断地报警,但事已至此,只能硬着头皮说道:“正是。”
赵昕揣手手:“那正好,水洛城一战收复数州之地,到现在也没配齐亲民官员。一问杜衍就是乏人,也不知道平常那些在吏部等着补缺的去哪了。
“西北现在是兵镇重地,依王卿之言,更是不能少了头脑手足约束刀兵。
“久闻谏院耿介清正之臣颇多,不知王卿能不能给我推荐两个。也好稳定西北新附之地,不堕祖宗威名,扬本朝国威啊。”
王素只觉背上开始冒汗了,偷偷拿眼睛偷瞄赵昕。殿下,我是什么样的人您还不知道吗?我只是出来走流程的啊!否则更要管不住谏院了!
赵昕也没多难为他,毕竟王贡在他身边是真卖力气,他得给王贡留面。
于是转望坐在御座上的赵祯。
赵祯心领神会,清咳了一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引到自己身上,然后说道:“诸位都是国家栋梁,朕倚之为心腹,事关社稷安定,不知可否有愿意为朕分忧的啊?”沉默,死一般的沉默。
开玩笑,西北军州那是他们这些"国家砥柱"该去的地方吗?
谁不知道那里气候苦寒、条件艰苦,当十年的官也未必有在内地富裕州郡当一年的官捞得多。更何况新得之土,民心未附,出错不要太简单,能轻而易举地给履历上增加污点。
再加上还有狼子野心心的李元昊时刻想着收回“故地”,就他们今日在紫宸殿的言论,边镇的丘八们定然看他们不顺眼。
边镇与内地州郡不同,那些丘八权重得很。起杀心后都不需要刻意地针对他们,只需在夏贼犯境时稍稍来晚那么一会儿,他们的性命就算了账。
即便被发配去岭南崖州为官,都不能去那啊!至少在岭南崖州凭借着士大夫的身份也能获得很大便利。赵祯看着无言以对的百官,怫然不悦:“你们还真是本朝的忠良啊,朕意已决,此事不必再议。”当赵祯用出乾纲独断决定今日朝会的重头戏后,接下来的一切就显得乏善可陈,反正赵昕是半梦半醒间开完了朝会,然后一溜烟地回东宫补觉去了。
但如此一块巨石投入水中,所泛起的涟漪绝对远不止这些……
紫宸殿朝会散后,三三两两地文臣聚在一块儿,充斥着沮丧的气氛。
无言地看着那些往常恨不得隐身的武官们走路直蹦高,彷若稚龄顽童。
他们意识到一个令人惊恐的现实正在沉沉地压来,不单是武将地位的提高,而是本朝持续了几十年,对文官的宽纵正在结束。
原来并不是什么与士大夫共天下,而是当年需要人去抑制武将,而士大夫被选中了。
毕竟汉唐已经将外戚和宦官排除出正确答案。而现在的官家羽翼丰满,已经不像立朝之初那么需要他们。
为了太子将来的路走得顺利,已经开始收紧他们脖颈上的隐形锁链,提醒他们老实规矩四个字怎么写。但覆水难收,权力亦是如此,对已经习惯载歌载舞的大宋朝文官尤盛。
这世上并不缺聪明人,很快就有人挥舞着手中笏板振臂高呼:“诸君为何如此沮丧,有言道身正则……”话未说完,就被人打断:“唉,忠节兄,都已经是这个模样了,就快收了你那一套吧。”
“是啊,有道是民不与官斗,子不与父斗。我等这些做臣子的,怎么能逆官家的意。”
被称作忠节的官员怒道:“汝等一遇挫折,就如此丧气,岂是读圣贤书的君子志士所为?莫非也要学范仲淹、韩琦等人,忘了自己的出处?”
人之好恶,在情绪的促进下会变得简单而直接。朝野皆知,官家召令范、韩二人回京,就是为了变法做准备。
本来大家都做好了具体变法政令一出,便立刻逐字逐句研究,批驳其中疏漏,并想尽一切办法在实行时使绊子,动暗手,尽可能快地给搅黄了。
结果两人回京后除了上了一份变法笥子,再也没有其它动作,循规蹈矩得仿佛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官员。结果今日两人在朝会上作壁上观的举动,令不少人“反应”过来,不是变法没有开始,而是变法开始在了他们看不见摸不着的时光里。
还有富弼、蔡襄等一干人,也着实可恶,不知何时被太子笼络为鹰犬,全程冷眼旁观,一副看垃圾的模样。这世上聪明人许多,有人暗忖忠节话中含义,出言问道:“听忠节兄之意,似有妙策?”
名为忠节者矜持地笑了笑:“确有一策,但一人智短,愿广邀同道共商之。”
聚拢在他身边之人纷纷激动起来。
七嘴八舌问道:“不知忠节兄有何妙策?说出来大家也好帮你参详参详。”
“就是。”
“此言有理。”
忠节骄傲得一扬下巴:“圣人云,几事不密则成害,此为大事,今日在殿上同跪者,有胆量者,可与吾同商。”于是一呼百应。
“这有何惧,同去便同去。”
“对对对,大家一起,众志成城!”
半个时辰后,今日值守宫城的梁鹤在听了属下的禀报后,差点笑出声来。
这帮子文官,想出来的注意居然是自己撰文寻小报印刷,借以挑起天下士子众怒,好让官家收回成命,至不济要重视他们的意见?
就这还几事不密则成害呢,去樊楼大喇喇的饮宴商量,这不是把消息直接往他们皇城司嘴边喂么。属下见梁鹤一副忍俊不禁的模样,耐着性子等了好一会,这才问道:“指挥使,咱们要不要把记录册给殿下送去?”
他们这位指挥使是怎么升官的大家都很清楚,不过人家不仅官升得高,升得快,还能照拂司中的弟兄生计,所以也就没什么人非要和他对着干。
而且皇城司虽隶属于官家,但太子殿下这位最硬扎的靠山可得伺候好了。
呈详细的记录册上去,既是奉承,也是邀功。虽然皇城司宫外的情报网已经拉胯到没眼看,但在将报纸的消息渠道整理融合之后,他们所展现的专业素养还是要高出那么一截的,至少记录册写得贼详细,读起来让人宛如身临其境。
想表达的态度只有一个,将来东京城中,保管殿下您想要什么消息就有什么消息。
梁鹤呵呵笑道:“不急,恐怕殿下此时还补眠未醒嘞。殿下日理万机,辛苦得很,咱们做臣子的得有些眼力见。”
“那这份消息就这么压着?”
梁鹤没忍住冲下属的后脑勺呼了一下:“你小子到底是哪个王八蛋招进来的,怎么脑子不开窍呢。晚点递又不是不递。再说离了殿下,就不会办事走路了?“还看着我干嘛啊,赶紧寻个腿快的弟兄往禁军那边送个信。”
下属犹自懵懂道:“指挥使,好好的去寻什么禁军啊,那帮人可和咱们不对付。”
梁鹤扶额,压着怒气道:“看在你叫我一声指挥使的份上,我就再教你个乖。
“现如今除了殿下的五份报纸备了足够的胶活字能自己印绰绰有余,旁的都是小打小闹不成气候。殿下仁德,禁军凑出来的孝敬全被烧成了印刷要用的胶泥活字,又尽数转给他们了,前日里他们的印刷坊开张还请我去饮酒哩。
“那里的泥活字储量少说有东京城的半数,忠节那帮龟孙想搅动天下士子之心,要印的分量必定就不会少,迟早要找到他们那去。
“你只要把消息递过去,禁军会明白怎么做的。”下属眼睛越听就越亮,最后由衷赞道:“指挥使此计真是妙绝天下!”
被人夸赞总是令人身心愉悦,梁鹤也矜持地上扬了一些嘴角:“要不怎么我能当指挥使,你小子却还连个虞侯都混不上呢。
“还有,我不管你是谁招进来的,身后站着哪路神仙,今后要是再敢让我听到什么和这不对付,和那不对付的话,我就扒了你的皮。
“咱们是为官家,为殿下办事的。官家和太子需要谁,咱们就得亲近谁,轮不着你挑三拣四,赶紧滚去办事。“我希望在殿下睡醒后,得到的第一个好消息是咱们送过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