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第三十三章
五日后,汴梁城西,一间不起眼的油饼店中。赵昕热情洋溢地对着坐在自己面前的范仲淹与韩琦说道:“两位休要看这家店小,但味道是出了名的好。也不必客气,这顿算我请的。”
然后很有主人模样地拿了桌上的抹布,尽力伸长胳膊把两人面前的桌子给擦了擦,还一本正经地小声抱怨道:“这家店的主人烙的油饼没得说,就是为人太悭吝了些。“都赚那许多钱了,还不舍得请一二帮佣,这桌凳总是油腻腻的,还望两位不要嫌弃。”
范仲淹和韩琦被赵听这番亲自擦桌子的动作惊得都是站了起来,心中几乎同时闪过一个念头:“这位太子殿下果然如传闻中所说,有许多市井习气。”
居然能把请客的地点定在这间丝毫不起眼的小店中。只是这份市井习气再配上礼贤下士的作风,以及不动则已,一动就下死手的杀性,就有了三四分像那位史书中的大汉开国皇帝刘邦。
赵昕嘴里招呼没停过:“坐坐坐,两位都是爹爹倚仗信用的国家干城,不必如此拘谨。
“再说今天是我请两位相公,你们这要是动不动就站,这怎么能吃好呢?让人知晓还要说我招待不周,要是叫爹爹得知,又该说我不知礼数了。”
没错,吕夷简已于七日前乞骸骨,返回东莱老家颐养天年了。
现如今是章得象接过了同中书平章事一职,范仲淹与韩琦则是在三天前分别被任命为了参知政事、枢密院副使的职位,一举进入了朝廷的决策中心。
赵昕此番将两人约出来就是打着为两人庆贺的幌子。常言道官大一级压死人,所以即便是赵昕将庆贺之地定在了此处,两人也只能乖乖地来赴约,说让坐着不敢站着。毕竟这位太子殿下参理朝政的时间还很短,满打满算才刚刚半年。但弄死的官员已经比现在御极多年的官家要多了,是个绝对不能得罪的。
不过两人在嗅闻到油饼出锅时那股浓烈霸道的香气后,整个人瞬间切换到了先吃饱饭再说的状态。在还没睡够的时辰就被太子殿下提溜到此处也就罢了,这要是再不好好吃上一顿弥补一二,身上的怨气真的会比鬼还重。
赵昕不是吃独食的,跟着他出宫,负责保护他安全的皇城司兵卒自然也沾光得了顿饭吃,把不大的小店给坐得满满当当。
待店主人将炸好的油饼分给诸人,很快店中就响起了连绵不绝的"咔嚓咔嚓″声。
赵昕作为带头的那个,一口下去只觉自己咬到了流动着的满满热糖。
外皮的酥,内里被油脂浸润的香,再加上滚烫的甜蜜,在满足深埋基因原始欲求的同时,也彻底唤醒了他。还得是碳水、糖和油脂啊!
再配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杂碎汤,甜咸永动机,启动!饶是赵昕严格遵循一口汤来一口饼的咸甜交替原则,目前这幅小身板能力也十分有限。
大半个油饼下肚,就已经有了很明显的饱腹感,到最后只得小口小口的撕咬剩下的油饼,权当溜溜缝。范仲淹与韩琦都是人尖子,当即克制住口腹之欲,放缓速度相配,防着赵昕突然问出问题。
但出乎两人意料的是,直到护卫的皇城司兵卒陆陆续续吃饱,隐入周边环境,赵昕也没有说一句话。似乎真的只是如他自己所言,奉官家的圣喻见一见他们,捎带着恭喜一下他们得列宰执。
可,可这不合情理啊。
靴子没有落地时是最熬人的,但碍于赵昕的身份,他们也只能按捺住性子等。
好消息,仅等了约摸一炷香的时间,赵昕就开口了。坏消息,赵昕说的话与他们所猜测预计的风马牛不相及。
是陈怀庆前来禀报,说是已经按照吩咐,买了六坛上好的怦碳瓦鱼鳅。
所谓婷碳瓦鱼鳅,是将细如手指大小的泥鳅烘烤成干,再放到装有木炭的陶瓮之中,借助木炭保持干燥,属于上等猫食。
韩琦终究没有范仲淹那么沉得住气,小声开口问道:“殿下,买这许多猫食何用?”
赵昕痛快回道:“前日大姐同我说想养只猫儿作伴,只是未寻得聘礼,故而我接着今次买上几坛,好带回去给她。”
自古以来便有养猫的习俗,《礼记》上说“腊日迎猫以食田鼠,谓迎猫之神而祭之。”
只是随着经济的发展,猫在捕鼠保粮之外,逐渐有了娱人伴人的属性。
发展到本朝,想要获得一只猫就有了选猫、择期、下聘书、予聘礼等四大基础流程。
前两项不必详表,选猫无外乎毛色、面相、身形三样,但起决定作用的是个人眼缘。
譬如说赵昕就不理解她姐怎么会喜欢那只将军盖印,徽柔也认为赵昕选的那只墨玉垂珠不咋样。但鉴于说出来会引发新一轮的姐弟战争,所以两人都很有默契的揭过不提。
至于择期,翻一翻《象吉备要通书》、《居家必备》、《玉匣记》这些书找个良辰吉日就行了。聘书相对要复杂一些,需写上聘猫日期、猫的长相及性格,以及未来期许,比如说乖巧些,多抓老鼠,并请西天王母和东华帝君作为见证。
而聘礼就更为多种多样了,很是对得起那个聘字,主打一个丰俭由人。给主人家的物品从盐糖茶到芝麻、枣不一而足,甚至于像赵昕这等财大气粗,直接去买几坛上好猫粮的。
不过针对野猫,就选用鲜鱼或者小鱼干。
赵昕记得黄庭坚就有“闻道狸奴将数子,买鱼穿柳聘衔蝉″的诗句传世,大诗人陆游更是个不折不扣的养猫狂魔。总而言之,养猫在本朝,已经是一种已成体系的爱好。韩琦听完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有心想劝谏两句身为储君不可玩物丧志。
但一想到自己府中也养了猫,那没事了。
同样听了全程的范仲淹则是面现思索之色,咀嚼的速度越来越慢。
少顷,他的头猛地抬起,弃了手中饼开始直直地看着赵昕。
韩琦先惊后疑,虽然还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什么,但他确信自己已经被抛下了。
范仲淹想了想,对着依旧淡定的赵昕说道:“殿下聘猫,可是东宫有鼠?”
赵昕笑了,很真诚的那种笑,淡定回道:“东宫无鼠,不过聊以自娱。
“唯感国家硕鼠成群,食麦黍,毁禾苗,欲为君父分忧,却不知从何处聘得良猫,不知范卿可有教我?”韩琦差点没控制住自己脸上的表情。
不是,太子殿下您要不要好好计算一下您自己的年岁?语出如成人也就算了,居然还玩起这颇有难度的谜题来了?
得亏是希文兄当面,若是换做旁人解不出来,你又待如何?
吐槽归吐槽,韩琦也知道今日这顿饭总算是吃到了正题上。
毕竟虽是官家向他们询问变法之策,但最终接洽此事的却是太子殿下,可见官家已经属意让太子殿下作为变法的领军人物。
至于这聘良猫,应是指他与希文兄,以及将要推举的变法人才。
因谜是范仲淹解出来的,所以韩琦也就怀揣着半是庆幸、半是遗憾的情绪等范仲淹先发表意见。范仲淹看了笑眯眯,像个画上童子的赵昕好一会儿,这才说道:“不知殿下是欲聘急如流火,小补小修之猫,还是步缓意坚,重塑乾坤之猫?”
赵昕在内心狠狠蹦了一个高,范仲淹既给了重塑乾坤的选项,那就是已经入他彀中了!
因为这个选项是会落到实处,狠狠得罪文官集团的。不是笥子里的建议,只落在纸面上。
意味着范仲淹已经做出了与现有文官集团切割的决定。哪怕在现阶段囿于认知,切割得并不彻底。但没关系,等进入深水区,就会自然而然分开的。王安石变法不就是如此么,多少昔年的同窗好友,手足兄弟,因为政见之别,新旧两党的身份划分,渐行渐远,甚至于互为仇雠。
不过面试本质是一个应聘者与招聘方互相画饼的过程。范仲淹既然拿出了诚意,赵昕也立刻打蛇随棍上,“诚挚激动"地握住了范仲淹的手,道:“自是想重塑乾坤。卿身怀大才,我父子若得相佐,待得功成,必名垂青史,为后世颂扬。”
以赵昕估计,官当到范仲淹这个份上,在需求层面应该只剩下一个名声了,所以干脆用青史留名画饼。但这个饼似乎是抛错了地方。
范仲淹还是那副淡淡的模样:“非为求名,哀生民之多艰,分君王之忧愁罢了。”
赵听…
好好好,不愧是谥号得了文正的人,这范果然够正。但这个饼也没有浪费。
因为韩琦眼睛亮亮地接茬了:“此等盛事,琦愿附骥尾。”
他有自知之明,本事综合说来要弱范仲淹一头,所以写变法意见笥子的时候多少有些摆烂的心态。反正多半是争不到主导权的,不如糊弄过去,然后站干岸上看戏。
可现在是太子殿下亲自牵头,许下百代流芳的承诺。倘若他这时候被落下,将来就要在史书中泯然众人矣了。
再说了,他现如今还不到不惑之年。就是如今这场失败了,也能借此在太子殿下心中留一个好印象,将来必有东山再起之日。
赵昕见状在心中暗笑,果然男人无所谓正派,正派是因为受到的诱惑不够。
这不后世留名,百代传颂的虚空大饼往外一抛,韩琦这个先前还在笥子里顾左右而言它,建议都偏向于军事的人就立刻改了口。
什么大家都是文臣当同进同退,时代变了,现在是文人相轻!和你们这些虫豸在一起,是搞不好政治,兴盛不了大宋的!
不过这个眼神有些闪烁,似乎是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但基业草创嘛,只要大方向保持一致,能把台子搭起来,赵昕不愿计较太多。
更何况韩琦身上的本事是实打实的,可以称作现如今大宋朝的最佳辩手,就是当下知谏院的欧阳修遇见他也得暂避一头。
宝元元年,韩琦年方而立,一封《丞弼之任未得其人奏》直接使王随、陈尧佐、韩亿、石中立四人被罢黜。正所谓片纸落去四宰执,战绩可查,猛得不行。有韩琦加入,他就将来也能省点力气,少直接和朝臣们对上。
人是早选好的,聘书已经下了,虚空大饼也画了,现在三人讨论的重点就自然而然转向了该怎么“抓老鼠”。范仲淹挑起了话头:“不知殿下认为,变法当从何处开始?”
在这个问题中,范仲淹怀揣着小心思留了一个小小的陷阱,那就是试探一下官家与太子殿下目前的意图。他可没有忘记,在水洛城之战还没有开打之前,夏人不可一世的要求称男而不称臣,可把官家给气得不轻,但凡谈及变法之事就主张大刀阔斧,求一瞬之间荡平积年顽疾。
如此急功近利,一副必败之相。
而且先前太子殿下也只说重塑乾坤,而不谈缓步意坚,更是让他心中忧虑。
假使父子二人俱皆如此,他就要思考如何劝谏一二了。现如今西夏元气大伤,形势已经没有之前那么紧迫,徐徐图之方为上策。
赵昕闻言乐了,向离着五步远的陈怀庆招了招手,后者立刻疾步走来,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将其铺平摆在了桌上。
“边报?"韩琦直接读出了最为醒目的两个大字,旋即不解道:“这报纸卖得满街都是,不过仅有少许文章可观,余者不堪卒读。
“殿下还是少看为宜,免得坏了灵明美质。”赵昕还是笑,点了点面前的边报道:“非是要两位看上面的文章,只是方才希文问我变法当从何处开始。“那我只能说,改革图强之道,正在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