垂拱殿。
“臣同中书平章事吕夷简谨奏,夫太子者,万世嗣也,不可轻忽妄动,伤国之根基……”
“啪嗒。”这本箚子同它的很多前辈一样,也在被打开后不久,精准地飞入了已经堆成一个小山丘状的“箚子山”中,为“山体”的高度增长做出了应有的贡献。
张茂则站在下首处,眼观鼻,鼻观心,连呼吸都放得很轻。
如果他没有记错,官家上次这么不耐烦地扔箚子,还是在朝臣第一次请官家立嗣子之时……
二大王还是厉害啊。
官家许二大王每月出宫三次,见见世情百态的消息传出去之后,整个外朝就像是往生石灰中浇了一桶凉水,全部滚起来了。
但凡是有资格递箚子到官家面前的,有一个算一个,全是反对意见。
瞧如今箚子山的高度,竟是快有请立嗣子之时的两倍高了。
不过仔细想想也觉正常,立嗣子是一场需要压上自己乃至于家族政治生命的豪赌。
没点金刚钻,哪敢往里伸头,去揽瓷器活啊。
而不让二大王这个目前唯一的皇子,已经内定的太子出宫逛游,却是绝对的政治正确。
说句难听点的话,现在跟风随大流上箚子,官家顶多恼上一时半刻,过后该怎样还是怎样。
因为人太多了,一般人根本没资格被官家记住。
而要是不上劄子,大概率要喜提官家拉黑记仇大礼包。
朕如今就这么一个儿子,还得圣祖教授,聪慧无双,你们还不多帮朕看着点?
其心可诛!
而赵祯在将这些劝诫箚子清出去之后,顿感桌面都清爽了。
就这么点小活,感觉不到半个时辰就能批完,能剩下大把时间去见温柔小意的张修媛。
可事情就是这么怪,总爱在平顺的时候给人添堵。
虽然无论在哪个职场中都不会缺干啥啥不行,闯祸第一名的新人,但却偏偏在今日被赵祯给撞上了。
在赵祯和张茂则共同的目瞪口呆中,两个小内侍又送上来了满满两大托盘的箚子。
捎带着还递进来一个极为不好的消息:“官家,吕相公,章相公、晏相公以及几位尚书正在殿外请见呢。”
张茂则心咯噔一下坠了下去,迟迟没到达尽头,然后惊恐地看到官家的脸如活水般“漾”了起来。
赵祯:试图表情管理。
表情管理失败。
开摆!
“张茂则,让人去看看,咱们的豫王如今正在干什么呢!”
如果他没有记错,那个臭小子是张罗着今日出宫看看。
皇城司还没送消息过来,也就是说人还在宫里。
天子一言九鼎,但出宫前先拎过来训一顿不算食言。
赵祯一点没算错,赵昕的确还在宫里。
至于主要原因么,被血脉压制了。
任他有千般巧言,万种智计,徽柔这个姐姐唯以力对之。
而在绝对的力量面前,智谋是无用的!
徽柔直接把赵昕给按在了墙上,反剪了他的双手“逼供”道:“说,爹爹怎么就允最兴来你出宫了?”
赵昕脸贴着冰凉凉的墙壁,心中仿佛有万马奔腾。
如今这具小身板真的是宛如国足,谁也打不过。
见赵昕不说话,徽柔又加了点气力,提高了身量:“你到底说不说?”
“不是,大姐!我和你说什么呀!”
“说爹爹为什么允你出宫!”
“大概可能,也许应该,我是皇子的缘故?”
“你骗人,我问过怀吉了,他说爹爹早年为皇子的时候也没出宫玩过。”
赵昕苦着一张脸,在心中记了某个叫怀吉的人一笔。
就你小子长得有嘴,向我姐吹风,连累我被揍是吧!
“快说啊!”徽柔焦躁起来了。
像徽柔这个年纪的孩子,就没有不向往宫墙外世界的。
她是真心想从赵昕这个弟弟嘴里问出能出宫玩的诀窍。
否则也不会趁着苗昭容和曹皇后都在给赵昕收拾外出用的物事时把人给按了。
这种极限操作一旦被发现了,必然会狠狠挨上一顿训斥,说不定还会被敲板子。
赵昕现在是真想哭了。
他就不该相信什么有机密语相告的话,还特地屏退了随侍宫人,这下好,羊入虎口了。
姐姐打,那是真的打啊!
再说他能说什么啊?
说他那天用荀子的“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贴脸输出,这才迫使老爹松了口,得了每月三次出宫放风的机会吗?
张茂则打那天听到这话后,已经是恨不得绕着他走。
姐你要是再去学一遍的话,爹爹会不会二度破防不好说,但这位爹爹的心腹很可能会自挂东南枝啊!
赵昕感受着脸上的凉意,疯狂在脑中思索着对策。
忽地,他两眼定于一处,流露出惊喜来,随即叫道:“娘娘!”
徽柔心中一跳,赶紧松手做老实乖巧状。
赵昕失去压迫,赶紧使出一招泥鳅遁地,嗖一下扒开门跑了出去。
姐弟两个一个跑一个追,不一会儿就到了坤宁殿正殿。
曹皇后正语气温柔,嘴角噙笑地同苗昭容说着什么。
然后赵昕就像个小炮弹似的冲了进来:“娘娘,姐姐,救我啊!”
只能说有无靠山的差别真的很明显,顷刻之间,两人的境况就彻底倒转。
徽柔被苗昭容训得两眼含泪,赵昕则是在曹皇后温柔的注视下美滋滋地吃着点心。
就这还是赵昕隐去武力镇压部分,用了春秋笔法美化,说成是想要一起跟着出宫看看呢。
赵昕年纪小,胃口也不大,吃了两块约摸如今半个巴掌大的小点心之后,就婉拒了曹皇后的继续投喂,擦干净手去救自己大姐了。
赵昕站在了徽柔身前,挡住她小半个身体,笑嘻嘻道:“姐姐,大姐她也只是好奇,您就省些气力,不训斥了吧。我可是听说这气生多了,脸上容易生褶子。”
小孩子贪玩,本也不是什么大事。有赵昕求情,苗昭容自然也顺坡下驴,最后瞪了徽柔一眼,紧接着迅速收场。
然后又对曹皇后请罪道:“徽柔年幼无知,让圣人您看笑话了。”
曹皇后温柔摆手,表示并不在意,然后说道:“有大姐和二哥这么说说笑笑的,倒还热闹些。”
旁人羡慕不已,嫉妒得眼珠子都红了的宫廷生活对曹皇后来说其实也就那样。
四面墙一方天,行为活动都被锁得死死的。
还不如嫁到门当户对的人家中去呢,至少上元节能出门看个花灯,上巳节可以出门踏青。
再加上她无子无宠,长期以来干的就是个大管家的活,愈发容易感到身心疲累。
原先还有养女滔滔承欢膝下排解寂寞。
可赵昕痴愚之疾这么一好,与十三将军青梅竹马的滔滔就不好再留在宫中了。
所以她如今已经将养女送回了家,正思忖着该置办一份怎样的嫁妆,好全了这段养育缘分。
但她对赵昕是绝无恶感的,甚至还有些感激。
太祖自得国之后怕重演五代旧事,一杯酒释了兵权,但价码可是给得相当足的。
历任皇后,优先从武勋人家中挑选。
官家早年无子,接了十三将军入宫抚育,而被她接入宫内抚育的外甥女滔滔,其实就是众多武勋推出的人。
如果十三将军真的承继大统,那么滔滔就是铁板钉钉的下一任皇后。
滔滔虽然是她的外甥女兼养女,但这其中其中满是妥协的艺术。
说得宽泛一些,滔滔代表着大宋朝所有的武勋人家。说得自私一些,滔滔毕竟是姓高,绝对更愿意向着高家人。
现如今无论是民间还是朝堂,都越来越歧视武官,形容词不是贼配军就是不足与谋的粗鲁武夫。
作为皇后,每年可以荫封族中子弟或亲戚两名。可官员候选补职过程中的水深到难以想象,上头若没有得力高官罩着,家族衰败下去是迟早的。
早就将武官做到头,现在已经逐渐显出颓势的曹家急需改换赛道。
可文官自己都嫌蛋糕不够分,多少进士等得胡子都发白了也没被授予官职,武官想要往里挤就更不可能。
官家也不爱用后族子弟,多尊其位而虚其权。
但现在的曹家有了可能。
因为按照赵昕提出的伴读要求,由赵祯选定,半月后就要开始陪赵昕读书的八个伴读中,就有曹皇后的侄儿曹评。
自古功高莫过于从龙救驾,等到赵昕继承皇位,曹评必然会受到重用,到时候一个同中书平章事也不是没有可能。
这比让外甥女当皇后见效要快得多,药劲也猛得多。
若非好处占尽容易被群起而攻之,曹皇后都要将长兄家刚出生不久的幼女给抱入宫中,仿效滔滔旧例了。
然而无论如何,赵昕目前就是她曹氏一族的希望。
大人间的弯弯绕赵昕门清,毕竟他也是成年人心智。
但在母亲与姐姐面前,他更愿意做一个符合当下身体年龄的孩子。
毕竟在整个皇宫中,也只有她们两个给予的爱和关注不带利益考量。
有长辈在前,徽柔不敢再使用血脉压制,而是一边帮着赵昕系腰带,一边絮絮叨叨地讲条件:“最兴来你可要讲良心,你都出宫玩了,得给我带些精巧又不失古韵的东西回来。
“不拘是什么镇纸、泥娃娃、竹编、笔架什么的。就一条,要宫里没有的式样。尚服局翻来覆去就那些,看着都烦了。”
“好好好,一定带回来。”赵昕好脾气地答应。
加一起也不过三五百钱的小玩意,必须买。
“还有太子宫外集市上的谢家饮子,听说他家的紫苏饮和乌梅饮都特别好喝。今日逢五,正是赶集的时候,你可得早点去,晚了很可能就赶不上了。”
赵昕继续满口答应,但在心里却疯狂记那个叫怀吉的宫人小本本。
不用问,这些事也指定是那人给自己姐姐说的。
他耐心记下了徽柔的全部要求,然后扭脸对相谈甚欢的两位长辈说道:“娘娘,姐姐,你们有什么东西要我带回来吗?”
“哟,咱们二哥可真孝顺。”曹皇后将他揽入怀中,慈爱地摩挲着他的小脸,“多谢二哥还记挂着我,不过娘娘什么也不缺,只要二哥平平安安地就好。
“曹评,也就是我那侄儿,官家给你选的伴读,今天会在东华门接你,你们先试着相处看看?”
赵昕猛猛点头:“曹评表兄吗?我记下了,一定会和他好好相处的!”
一声表兄让曹皇后脸上满是笑容,笑着推了赵昕一把道:“行了,还不快去问问你姐姐有什么需要的。”
苗昭容接住赵昕,说的却是要与曹评好好相处,不要因为自己是皇子就颐指气使。
她母家出生寒微,亲戚单薄,也没有成才的子嗣可供儿子使唤,对曹家的相助很上心。
不管出于如何的心思与目的,总之坤宁殿现在的气氛就是和谐,相当和谐。
直到宫人一脸为难的前来禀告:“圣人,张修媛在外请见。”
那是赵昕第一次知道,人脸上的表情可以在瞬间来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