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卵(二合一)
意识不断地下沉,直到一个突兀的声音打扰了安眠。“喂,喂,你还活着吗你?”
宁芙初时只觉吵闹,就像是耳畔突然飞过来一只蚊子,刚抬手要去打,却发现自己动不了。
理智逐渐回笼,宁芙反应了一会儿,才意识到,这个声音是来自那只梦魇的。
宁芙动弹不得,连眼皮都睁不开,当然也没法张开嘴巴让梦魇闭嘴。
而梦魇就自顾自的嚷个没完:“你这是到什么地方来了啊,我怎么感觉这么不妙呢?你不是那个什么神眷者么,赶快跟你的神明祈祷,让袍来救救你啊,不然咱们就要一起玩完了。”
宁芙却不急。
虽然确实是着了道,人也确实是被关起来了,但她有自己的节奏。
这可不是毫无道理的逞强。
禁锢着她的力量,既不邪恶,也没有污染性,甚至严格来说,对她这个人都没恶意的。
环在手指上的活木根系一直没被激活,就能佐证这一点。
毕竟活木神像可不是逮着什么都吃的,不然走在街上路人带着蕴含神力的护身符,岂不是都要被它偷回来嚼了?既然如此,她也就没必要着急。
更不用立刻就躲进圣所避难。
进去再回来,人还是在原地,这期间还可能错过关键的线索。
她想先试着自己解决,实在搞不定再去找创世神给她撑腰。
这样决定之后,宁芙沉下心思,将梦魇的大呼小叫赶出脑海。
之前那种可以安心的随波逐流的感觉,一回忆起来仍旧令人怀念不舍,可一旦清醒过来,就不会再度沉浸其中。只是她仍旧感觉不到一丝一毫外界的信息。不管是光线,温度,还是声音,什么都没有。外界的符文会失效,但如果是画在自己体内呢?宁芙这样想着,绞尽脑汁回想起一个或许能派上用场的符文,她将精神力化为闪着光的笔尖,在无法睁开双目的漆黑视野中一遍遍描绘。
这个符文正在各个冒险者公会中常见,是用来传递信息的,类似于接收信号的收音机。
而宁芙又做了改动,并不只接收单一频道,而是来者不拒,什么都可以。
这一试果然有效果,原本的温柔平静被瞬间撕裂,数不清的恶意咒骂,痛苦嘶鸣,如同潮水般涌进了宁芙的意识,钢针一样,而且不是一针,是很多很多,刺的她神经胀痛。
倘若这些刺是有形的,那宁芙的头大概已经被戳成刺猬了。
虽然难受,但这并非是指向她的恶意,更像是亡者对凶手的控诉,临终病人对命运的诅咒。
宁芙有一种她其实是被人丢进了乱葬坑的错觉。这种几乎要脑壳开裂的疼痛逐渐将周身既是保护又是禁锢的屏障撕扯的千疮百孔。
她骤然睁开双目,然后立刻又闭紧。
先前经历的并非幻觉,而是她此刻真的泡在粘稠的液体里。
虽然这液体犹如羊水,让她可以在其中呼吸,但未经训练,人很难在水中睁开眼。
更何况四周一片昏暗,她睁眼也看不到什么。原本她如同胎儿一般蜷缩着悬浮,如今醒了,反而难以维持平衡,一边扑腾着一边沉了底。
梦魇感受到她的动作,惊喜道:“你可算是活了,快看看这是怎么一回事吧!”
宁芙本来就头痛,听它叭叭个没完,恨不得把梦魇戒指给丢出去,一挥手,就撞上了坚硬的外壁。什么东西?弧面的,还挺脆,倒像是……
蛋壳。
虽然如今体能是不比从前,但常年独居的她也算略通一些拳脚,不至于连蛋壳都敲不碎,她重重捶出一拳,外壁应声碎裂。
液体流出的同时,有微弱的光线透进来,因为呼吸方式的改变,宁芙剧烈的咳嗽着,缓了好一会儿才重新适应呼吸空气的感觉。
她果然是在一颗蛋里。
所以那令人眷念的,仿若身处母腹的记忆都不是幻觉,而是真的重新出生了一次?
宁芙立刻从储物袋里掏出镜子。
还好,虽然跟个落汤鸡一般狼狈,身上挂满了泛着腥味的蛋液,可她还是那个她,全须全尾,身上的部件没多也没少。
环顾四周,她发现这并不是唯一的卵。
只是她的新同胞们状况堪忧,要么蛋壳破裂之后,只在腐烂发臭的胶状物中混杂着形状可疑的羽毛和骨头,要么是蛋壳还完好,但生着霉斑,是无缘出生的死蛋。放眼望去,也就只有她这么一个成功孵化的。然后宁芙听到了声音。
循着微弱的刮擦声,宁芙找到一颗裂开了一条缝隙的蛋,蛋壳有气无力的摇晃着,显然里头的生物没有足够的力气破壳而出。
下意识上手帮忙扯大了裂缝,就见一根有着至少三个骨结的胳膊无力的垂出来。宁芙皱眉往蛋内看去,就见那是一个身体没有毛发的雪白人形,腹腔内的所有器官都只有薄薄一层透明薄膜兜着,大概是方才动作太剧烈,薄膜裂开,器官也逐渐流淌出去,而他另一边肩膀处,则是一根偌大的螃蟹钳。
而它痉挛了几下,手掌无力的垂落,原本被紧紧握在手心里的两枚金币滚落地面。
终究还是没能撑下来。
环顾一圈,宁芙能确定,她先前感受到的痛苦和咒骂,都是这些在真正出生前就死去的合成生物们,弥留时的残余情绪。
她这次以身试险还真试着了,圣百合学会的人就是在搞目的不明的人体实验。
宁芙横竖不觉着强行拼凑的合成兽,就算真能活下来,又能有什么用,竞能让一群贵族子弟们大费周章,如此热衷。
她更加不理解,将她这个风头正盛的人也抓进来到底是要怎样,体验课?母爱教育?大可不必吧……怀揣着疑问,宁芙往房间的边缘走去,绕了半圈,发现了和别处明显不同的接缝。但打不开,是只能在外侧开合的机关门。
宁芙身为祭司,等级再高也是个辅助位,她本身的技能组里,想不出有什么物理属性的强力技能。但这并不影响她现学现卖,于是宁芙从储物袋里掏出一本符文教学,翻到爆破属性的符文,灌注精神力将其原样画在了门上。
半小时之后,符文完成,自行运转起来。
随着轰隆巨响,霎时间烟尘弥漫。
宁芙感觉有些不妙了,被炸开的何止是一扇门,是整堵墙都碎了。
她惊叫:“这也太不结实了!”
什么违规建筑纸皮房!
就听梦魇在戒指里也跟着惊叫:“谁让你灌注那么强的精神力了啊啊啊,快跑啊啊啊,要塌了要塌了!!!”眼见着失去承重墙的天花板裂开几道大缝隙,宁芙根本用不着谁提醒,拔腿就跑。
她快的冲出岌岌可危的巨大房间,眼前长而幽暗的走廊两侧都是紧闭的门扉,尽头则是一道向上的楼梯。冲上楼梯之后,眼见着身后的塌陷快追上她的脚步,可面前又是一扇厚重的,只能单向开启的大门。这次可没有时间再绘制一遍爆破符文了。
就在宁芙已经准备去圣所里躲过塌方时,好运气终于降临了一回。
她眼前骤然一亮,只见两个穿着学会制服的人将门打开,语气疑惑:“下边怎么这么大动静?”宁芙:“当然是你姑奶奶破壳了!”
说着,她张开光之壁向前飞扑,在冲出大门的同时,将两个学会成员弹飞了出去。
这次她可不管这些人到底有没有恶意了,宁可错杀一万,绝不放过一个!
一阵地动天摇之后,背后的塌陷终于停了。宁芙的体能堪堪普通人水准,肾上腺素飙升的阶段过去,此刻全身上下的肌肉都不满过度劳累而用酸疼发出抗议。
她上气不接下气,见自己此刻所在的地方窗明几净,桌上还摆着热气腾腾的茶点,没有暗藏凶险的预感,便一屁股坐在了沙发上。
之后回头往窗外扫了一眼,看到几分眼熟的庭园景色,她立刻确定,自己还在先前举办沙龙聚会的那座庄园里,就是从二楼到了一楼。
那先前,就是在地下室里了。
两个学会成员中的一个运气不佳,头撞在墙上,已经昏死过去。另一个相对幸运些,斜着飞出去撞翻了餐车,满身的碎瓷片,虽然一身细碎伤口,但人还清醒着。宁芙二话不说丢了个精神汲取过去,来确保对方无力反抗,又歇了一小会儿之后才站起身。
因为全身都黏糊糊,还差点儿粘走了两个抱枕。她不动声色扯掉抱枕,走过去,居高临下的问:“说,你们信奉着哪位神明,为什么要做有违人伦的实验?”那个学会成员似乎还混乱着,只是下意识回答了第一个问题:“我跟大部分同学都信奉的智慧之神……”宁芙忍不住皱眉,她对于智慧之神的印象真是越来越差了。
智慧之神堂堂六柱神之一,信徒要么是先前伊安尼那种不靠谱的半吊子,要么就挂羊头卖狗肉暗地里干缺德事?她突然觉着,创世神不太搭理信徒,也不到广泛培养神选,也有池的道理。
这种搞事的烂人,还不如没有。
学会成员被宁芙用沾着恶心蛋液的鞋尖踢了一脚,翻过身来。在看清宁芙的脸后,他一瞬间露出了迷茫至极的神情。
“你是……那位神眷者宁芙小姐?你为什么会在我们的保藏库里?”
宁芙第一反应是他装傻充愣,想甩锅给学会其他人,把自己摘干净。
但他的惊慌不似作伪,也没再表现出如同牵线木偶一般看似完美,却令人毛骨悚然的表演。
她又问了几句,他始终认为,自己就是参加了一次聚会,开心的吃喝聊天,然后就各自回家了。至于当时的诡异情况,僵硬的表演,消失的门,突兀出现在墙上的画,他都毫无印象。
宁芙突然想到一个人。
在出事当时,刚好不在场的学会理事。
正是戴着面具演戏的学会成员们在那段时间吸引了宁芙的全部注意,宁芙才没有留意她的行动,就连那幅画,也是随着她的消失而突然出现的。
锁定了可疑人物之后,宁芙又踢了他一脚:“这座庄园属于谁?迎接我的理事又是什么人?”
据学会成员所说,这座庄园是安国分会的会长的产业,早在数年前就去了北境就医,与斯宾诺瓦伯爵,也就是北境的会长交好。
之后两个分会频繁有交换生往来。
那位理事名叫叶维娜·斯宾诺瓦,出身于斯宾诺瓦家族的旁支,在一年前,跟那对漂亮的交换生兄妹同路,带着老会长的介绍信一同前来,之后留在此处就任理事的职务。
叶维娜向来能把工作完成的很出色,在学会内外口碑都很好。
而直到宁芙问起,这人才猛地意识到,他其实完全不了解叶维娜。
甚至都不知道她跟那两兄妹的具体亲缘关系。这不仅仅是低调,或者没有存在感能解释的,像是冥冥之中有力量让人刻意去忽略,以至于叶维娜整个人就像是在扮演理事这一角色的演员,一旦下了台退居幕后,就与坐席上的观众间,有了理所当然的鸿沟。他的脸色泛白,逐渐后怕起来。
“这太奇怪了,我要联络名誉会长,他一定知道该怎么……
宁芙没出声阻止他,只是默默将他的精神力抽干了。趁着四下没有人清醒着,宁芙找了一身干净的衣服换上。
黏腻的蛋液似乎没有太大害处,但半干后仍旧泛着淡淡的腥味,实在令人难受。
随后她又摸到二楼,先前翻车被抓的房间。只是这一次,她没再贸然踏入,而是将门推开一个小缝。
窗帘都是合上的,如今并非黑夜,视线内仍旧是漆黑一片。自黑暗中,有不算浓郁,却略带不祥的气息从门缝透出来。
宁芙揪了根头发绑住戒指,把梦魇当成下矿时用的鸡扔了进去。
“啊啊啊啊啊你真不是人!咦?这里边有好多蜘蛛丝,好痒啊哈哈哈一一。”
这应当是不太危险的……吧?
宁芙点了个微光术,借着冷光,仔细观察了一会儿,终于看到了自天花板上垂下来,蜘蛛丝一般的细线,密密麻麻,是活的,有意识,循着气息想要去缠住梦魇栖身的戒指,但在真的触碰到之后,又似乎对这个金属块无从下手,只是在它表面不断试探着寻找缝隙。
没有宁芙先前看到的那幅画。
将梦魇扯回来之后,仍旧缠在戒指上的丝线便转换了目标,往宁芙的头部方向蠕动过去。
很弱,但实在恶心。
宁芙立刻将活木根须圈成的戒指怼过去,丝线瞬间融化掉,化为一丝水痕,顷刻就被吸收殆尽。找不到将她塞到蛋里的那位,大餐是没着落了。就只能用这些能操控扭曲心智的丝线凑合一下,请创世神吃个龙须糖。
她将活木戒指往天花板高高抛起,等它再落下的时候,屋里边就一丝邪异的气息也不剩,但戒指还是没什么变化,看来这些丝线是真的弱,作为小点心都只能算是减糖低卡版本的。
宁芙转头在庄园里走了半圈,也遇上了几个仆人,都说从昨天的聚会结束,就再没有见到过叶维娜了。有意思,分明被抓的是她,结果叶维娜却先跑了……追踪逃犯这种事,宁芙是不擅长的,既然再找不出别的线索,她索性将这件事交给专业人士。
反正地下室都被她给搞塌方了,让工程队来都得挖个几天,反倒是任谁来,都别想轻易毁掉证据。于是宁芙决定先回神庙,再联络米拉公爵。刚来到庄园大门处,意外的见到了熟悉的马车。宁芙本以为是叶维娜用了手段,把车夫处理掉了。否则的话,这是沙龙聚会,又不是聚众银趴,一天一夜都不出来,也太夸张了,车夫还能就在这傻等?她谨慎的缓步靠近,却见车里探出两个脑袋。是火烈鸡和丽翠丝。
丽翠丝见宁芙换了衣服,整个人看起来也很疲惫,大惊失色:“你怎么……他们对你做了什么?”宁芙跳上车:“想什么呢?就是差点儿被做成炖蛋而已。”
丽翠丝:“炖蛋啊,那没事……才怪!那不是更可怕了吗!”
宁芙急忙岔开话题,问他们怎么找过来了。原来,这辆马车昨夜分明只拉着一车空气回了神庙。丽翠丝原本还当只是碰巧没遇见宁芙一一毕竞她总神出鬼没的。
但到了今日,还没见宁芙来找她说学会的事,就去问了火烈鸡,火烈鸡说去给宁芙发个符文信,实际上则是打开好友界面私聊了宁芙。
当时宁芙还在蛋壳里做着婴儿一般的酣梦,自然是没有回音。
确定宁芙失踪,两人都急了,托人去向米拉公爵求助后还是不放心,这才风风火火的找过来。
宁芙半响无言,随后一把抱住了丽翠丝。
她今天盘算了很多,也想过向人或者神求助,却唯独没有预料到,会有人不顾危险的来捞她。
还是在没有一点胜算的情况下,奋不顾身就来了。一直以来,宁芙自认为算是根正苗红乐观开朗的好青年。
但同时她也很清楚,或许是因为从小被父母踢皮球,在亲戚间辗转,频繁转学的经历,她跟身边的人总是隔着一段难以察觉,却又始终无法跨越的距离。做同学做室友时也能一起谈笑一起玩,可一旦物理距离拉开了,就很快会彻底断掉。
她总觉得,就算自己哪一日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也就只有房东会发现。
原来,感情也不是需要时间去累积的。
竞然有人这么在乎她。
宁芙突然觉着,《遗失大陆》还真没有宣传欺诈。这真的是她的第二人生。
一段虽然很艰辛,但是很好的人生。
被突然抱住,丽翠丝僵了片刻,之后手忙脚乱推开宁芙:“怎么了这是,你身上的东西可别蹭到我衣服上!”她瞥了一眼火烈鸡:“要不你下车走路回去吧,这样她还能先清理下自己。”
看在方才的感动,以及同胞的情谊上,宁芙到底没狠心的将火烈鸡赶下车,忍了一路,等回了圣所,才将身上的蛋液都清洗干净。
事件并未彻底解决,她仍旧一肚子疑惑,转头进了圣所。
找到创世神的时候,袍正坐在不久前刚刚布置过的起居室里,膝上是一本不算厚重的精装诗集。在听了宁芙的疑问之后,袍莞尔:“你遇上的,确实并非恶意的存在。”
他抬手捻了宁芙的一缕头发在指间,似乎在感受残留在期间的微弱气息:“这是曾属于原始汤的力量,袍陨落的非常早,之后权柄便分别隶属于数位富有母性的神明。”他微微凑近,近到宁芙甚至有种他会将这缕头发放在鼻尖嗅闻的错觉。
“所以,袍在察觉到你的资质之后,没有想过伤害你,而是打算让你成为袍的孩子,也就是袍的眷者。”宁芙瞥了袍一眼:“那如果这个母神成功了,会怎么样啊?”
理论上来说,相当于是平行跳槽,职位没变。可一想到今后的老板会是个到处大小蛋的玩意人……以及创世神这般轻描淡写的态度,她心内就莫名不爽。就连认识不久的朋友,都会不计后果的来救她。可创世神并没出手。
这是不是说明,他并不介意自己这个眷者被其他神明抢去?
若真是如此,那她简直就是创世神随手捡来的流浪猫,在手里就照顾着,看似很负责任,但有人愿意领养,就会欢欢喜喜送出去,没半分不舍。
啧,更不爽了。
起居室里陷入了寂静。
片刻之后,创世神将那本诗集递到了宁芙手中。宁芙心情不愉快,浑然没注意到这本她复刻出的,来自于地球的诗集,页尾用一行花体字印着"我们用眼睛亲吻,用影子拥抱"。
她看也没看一眼,只随手将书合上就塞进了书架。果然不该对工作掺杂太多私人感情的……
却听创世神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他不可能成功,没有人能从我手中抢走你。”
他走过来,抬手从书架最上层拿了另一本书下来。二人的影子,在地上交叠了一瞬间。
“你身上属于我的印记,别管是谁,用上什么手段,都无法消解。”
除非宁芙背弃他,甘愿投入别神的怀抱。
这种事当然不可能发生。
倘若宁芙真的一时被迷惑,将人再度抢回来也很容易,只要将那愚顽又狂妄的神杀死,吞噬掉他的权柄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