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回故里
文/沐清雨
星回听出来他从“砚辞”到“小辞”的称呼转变,意识到他是在问自己,只是在这种场合下,若没有陈出新或叶幸引荐,她不方便站出来回答,只能沉默。
叶幸忽略了细节,更因不知两人是旧识,只当栗萧里是继续先前傅砚辞的话题,她看向星回:“小傅老师呢,你怎么没跟着他?”
星回如实回答:“傅老师在卸妆……”
话还没说完就被叶幸打断:“那你在这干什么?”语气中难掩苛责之意,应该是认为星回此刻出现在茶歇区是躲懒。
栗萧里的眉头不自觉皱了下,视线凉凉的掠过叶幸,落回星回身上:“小辞手上不方便,给你添麻烦了。”言辞客气,透出感激。
这话的指向再明确不过,显然知道今晚是她充当傅砚辞的助理,星回避无可避,调整呼吸,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异样:“不麻烦,这是我今晚的工作。”
叶幸有种栗萧里在给星回解围的错觉,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语气迅速缓和下来:“去看看小傅老师那边需不需要帮忙。”
星回转身要走,傅砚辞从旁边的试衣间出来,“星回”二字出口的瞬间他看到众人,后面的那个“姐”像被消音一样憋了回去,改为:“……老师。”
栗萧里的眉心才略略舒展开。
傅砚辞对林中正和孟文彦并不陌生,礼貌问候。
林中正向来爱护年轻人,傅砚辞又是很讨喜的后起之秀,免不了夸赞几句。
从男装主秀出状况,到最终因祸得福傅砚辞对新款男装的完美演绎,陈出新这一天的心情像坐过山车,此刻功臣就在面前,他自然是顺势附和林中正。
这种场面傅砚辞不如栗萧里游刃有余,谦逊中带着几分拘谨,正感招架不住向兄长求助,就见他家三哥的视线毫不避嫌地定在要趁乱走掉的星回身上,他眼睛一转:“今晚多亏星回老师的细心引导才没出错,谢谢星回老师。”
突然被点名的星回不得不停下动作,她抿紧唇,盯了傅砚辞一眼。
傅砚辞用眼角余光瞥了下栗萧里,朝她挑眉,不知是调侃还是在暗示什么。
林中正没发现他们的小互动,忽然想到:“你是缺席了复评会的那个星回?”
孟文彦看向陈出新,陈出新快速与他对视一眼,抢先说:“星回那天身体不舒服,因为去医院就诊错过了复评会。”
林中正闻言关切地问:“现在好了吗,没事吧?”
星回不喜欢陈出新编什么生病的谎言,尤其是当着栗萧里的面,又不能当众点破:“谢谢您关心,是小问题,已经痊愈。”
林中正点点头,侧脸向栗萧里,“你的设计,我和萧里还讨论过,退赛确实可惜,不过没关系,好的设计到哪里都不会被埋没。”
初评前,栗萧里没看过选手们的作品,为了确保大赛公平公正,俪色也没有设计师参赛。直到初评入围名单出来,栗萧里知道星回参赛,才去了趟组委会办公室。
林中正当时恰好在,“这届选手的基础不错,但争议也有。”
栗萧里认为有争议未尝不是件好事。服装设计是时尚设计,是在试验性地寻找人们的审美边界,是涵盖美学和功能等维度上的时尚探索和创造。既然是新的东西,就有可能不被普遍接受,像是卢浮宫玻璃金字塔的设计也被不看好过,也经历过备受争议的历程。
林正中与他观点一致,“看你能不能挑出那个有争议的设计。”说着把入围选手的设计稿拿给他。
这随堂小考的难度就有点超标了。栗萧里却根本没接争议这茬,看过20位入围选手的作品后,只针对两组入他眼的设计表达了下个人观点。
林中正听完,把作品翻过去给他看署名,设计者正是星回。
根据赛制要求,每位选手要分别提供礼服和时装两组设计图。一般情况下,同选手的作品风格会统一,星回的两组效果图风格则完全不同,礼服是墨韵国风,时装却有西方韵味。有评委认为单看两组作品都不错,出自同一人之手就是风格不定。
栗萧里把设计稿收好:“只要不是风格不明确,风格不被固定或许更有潜力。”
他见解独到,显然是偏爱这两组设计的。
林正中意味深长地“嗯”了声:“可惜是位在职设计师。”
每届获奖设计师都是各大服装企业争相抢夺的人才,既然人家在职,俪色自然不好挖墙脚。
栗萧里笑了笑,没说话。
陈出新没想到退赛的星回会引起林会长的注意,这事孟文彦没和他提过,他随即拿出一副好老板的姿态违心的说:“星回是我们的重点培养对象,将来要挑开发部大梁的。”随即示意星回过来打招呼。
星回不认为自己有认识领导的必要,但面前的长者慈祥和蔼,看起来和栗萧里的关系也不错,她便上前,微微躬身,伸手问好。
林中正笑呵呵的和她握手:“你也好。”等她和孟文彦打过招呼,亲自为她介绍身旁的栗萧里:“这位是俪色服饰的栗萧里栗总,关于中式设计,你们可以多多交流,他在这方面的专业和审美,业内公认。”
陈出新和叶幸都懵了一下,连孟文彦都有些意外。说到底星回是旧印的员工,林中正当众给她和栗萧里搭桥多少有些不合适。
栗萧里则明白林中正之所以牵这个线,是觉得星回的国风设计和俪色的适配度更高。他等的就是这一刻,正欲开口道破和星回的关系,重新向林中正介绍她,星回已经朝他伸出了手,以初识的口吻说:“久闻栗总大名,请多指教。”
她客气有礼的模样让人挑不出毛病,他却不习惯她这么疏离。栗萧里的视线在那只素白纤细的手上定了两秒,递出手,把她的手整个握住。
两个人掌心都很热,贴上的那一瞬心里都抑制不住地动了一下。
“闻名?”栗萧里低了头,迁就着她的高度:“我哪儿来的名?”
星回抬眸对上他沉湛的眼,思忖一两秒:“网上随处可见。”
近两日网上随处可见的,只有他的绯闻。她不止看见了,还在意,否则依她的脾气不会当众拿出来说。
心口郁结的一口气顿时消了,栗萧里勾唇笑起来:“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事。”他手上微微用力握了星回一下,像是安抚,松开后貌似对林中正解释:“我为设计大赛决赛大秀去美院选模特,临走时和教导主任聊了两句,就诞生了一段绯闻恋情,这两天忙,忘了让公关部处理,倒是给时装周贡献了一波热度。”
林中正用手指点点他,笑言:“忘得好,帮组委会省了一笔营销费。”后又以过来人的身份语重心长道:“不过话说回来,你确实到了该成家的年纪,不要太挑剔,这世上,没有满分的人。”
这波催婚来得猝不及防,引得在场的人都笑了。
栗萧里没笑,他注视着在场另一个没笑的人,用很轻但很清晰的声音说:“我不是在挑剔,我只是觉得,世界上只有该结婚的感情,没有该结婚的的年龄。”
光影下,他那双天生自带凌厉感的丹凤眼此刻平添了几分柔和与专注,星回对上他的视线,心跳忽然乱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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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装周组委会给旧印所有工作人员准备了宵夜,在林中正一行人到后台慰问后送到。
星回今晚的工作只针对傅砚辞,他已经随栗萧里走了。听说俪色准备了晚宴,要宴请纺织业的大佬们,陈出新和叶幸都在受邀之列。星回没吃宵夜,把应该她负责的后续工作完成后独自下班。
秀场外,星回的视线被满目的鲜花展架和花墙占据。难怪袁满先前说,整个南城的花店都被搬来了。倒一点没夸张,半个纺织业都给旧印送来了庆祝花篮,包括俪色。
星回经过俪色花蓝区,在一排单独署名栗萧里的水仙百合前驻足。
水仙百合的众多花语中有一个寓意是:期待重逢。他特意单独送,是有特殊用意吗?星回控制不住多想,又不敢奢望与自己有关。她伸手摘了几枝色泽艳丽的,用发带系好准备带回家,穿过大堂站到大楼外的檐廊下,才发现外面又下雨了。
秋雨如丝,被夜风裹挟着落下,溅起的湿气扑面而来,潮润,略凉。
好在距离最近的地铁站很近,没带伞的星回重新整理了下奶白色的羊绒披肩,小心地把水仙百合护在胸前,有意顶雨走过去,正前方不远处骤然亮起的车大灯,照亮她脚下的台阶。
宾利后座车门打开,本该去出席晚宴的男人撑伞下来,一步一步走近,黑色的伞,黑色的西装,都融于暗夜里,唯独颈间那条细闪如星辰般的领带像一条银河,缓缓移动,成为星回生命中无法复刻的瞬间。
七年前那场雨,是他们宿命的起点。
那一年南城的雨季较往年同期偏晚,星回出门时还只是多云,不过两个小时的功夫外面已是瓢泼大雨,她在大堂等了许久,雨势终于见小。
再等下去就是下班高峰了,容易堵车,星回准备顶雨回家,结果她才上车,就看见旁边停车位上那辆打斜停着的私家车车尾处的车贴:车内备有AED如有需要请截停(砸车窗不会索赔)。
星回单脚撑地,把车挪近,想看看AED长什么样,车主恰好在这时启车。星回一时不防,被突来的引擎声吓了一跳,再加上下雨天路面湿滑,她没操控好,轮胎打滑,车头向旁边甩过去,哐地一声,撞上了稳稳停在原地的私家车。
栗萧里当时正在车里打电话,感觉到车身震动,他透过后视镜向外看,就见一个女孩子猫着腰在他车边查看着什么。
栗萧里三两句结束通话,拿伞下车。
星回听到动静回头。
栗萧里撑伞的手微微一动,他抬高伞檐,有些疑惑:“怎么了?”
他嗓音低沉,语气温和,一张英俊的面孔,帅得十分醒目。
星回的反应慢了半拍:“……不小心制造了一个车祸现场。”
栗萧里的视线在她半湿的衣服上定格一瞬,把伞往她的方向移过去,才看向自己的车。
后座车门位置的漆被蹭掉了一大块,还伴明显凹陷。
这力度,委实不小。
栗萧里先关心人:“你没事吧,伤到哪里没有?”
星回摆手:“我没事,我的车也没事。”
栗萧里看了眼旁边的摩托车:“这是你的?”正因为先前车位上停了它,位置不够,他才勉强把车打斜停了进去。
星回略显尴尬地笑了笑,谦虚说自己技术不太稳定,并顺便说明:“看到你那个车贴,想看看除颤器长什么样子。”
居然是个女骑。
意外之余,栗萧里抱歉,“我这车最近打火有点迟钝,我刚刚试了好几下才打着,吓着你了吧?”他没马上要走的意思,没看后视镜,才没注意到摩托车主人在车后。
说吓到像在推责,星回逞强说没事,问他怎么处理方便,私了还是报保险?
栗萧里认为责任在自己:“要是你人和车都没事,我这边就算了。”
“别算了,我肇的事,不能让你买单。”星回说着拿出手机:“这样吧,天气不好,别耽误时间报保险了,我们加个好友,我转账给你,你自己修下车?”
她看起来未成年的样子,栗萧里哪会要她的钱,但加好友的提议,他注视小姑娘沾了雨水的小脸,没反对。
就这样,“一闪一闪小星星”和栗萧里成为了彼此的好友。
星回判断栗萧里是他的真名,自我介绍:“我叫星回,星星的星,回家的回。”
星回,星宿运动回转故位,谓一年将尽。栗萧里心想:这个名字是有寓意的。
但“回”字意为曲折,环绕,旋转,等含义,似乎早预示了星回的人生。只是那个时候,谁都没往那方面想。
手机上来了一笔两千块的转账,栗萧里一手撑伞,一手拿手机,不是很方便操作,本想回头退还给星回,她已凑过来,踮着脚,抬手戳了两下他手机屏幕,接收了转账。
“……”栗萧里难得语塞了两秒,倒不是觉得星回唐突,而是她突然靠近,身上清清淡淡的气息一下子涌过来,他像被一股奇怪的力量包裹,一时忘了反应。
“不好意思。”星回俏皮的缩了下肩,退回到机车前拿头盗:“不够的话再联系我,我不会赖账的。”不等栗萧里回答,利落地跨上了车。
栗萧里看着机车上她的背影,已来不及说送她一程,只能扬声嘱咐:“你小心点儿。”
星回大声应道:“放心,我的证不是买的,技术过关。”
那时候,他出行开的是一辆普通的国产轿车,有时路况不好,未免耽误时间还坐地铁。时隔七年,身为栗总的他以宾利为座驾,还配有司机。
星回注视着行至近前的男人,只觉得,曾经喜欢的人,现在遥远又陌生。
栗萧里心里更是百转千回,面上则不动声色,他在星回面前站定,把伞往旁边撤了撤:“怎么没多摘几枝?”他指花,显然是先前在车上时看到她拿花走出来。
星回把裹在披肩里的水仙百合露出来:“够插一瓶了。”
栗萧里几不可察地笑了下:“走吧,送你回去。”
先前在后台,他临走时端起星回放下的那杯水,握了握确认还热着,重新递到星回手上,星回就料到他们之间会有后续,只是没想到后续来得这么快。她没有心理准备,本能拒绝:“不麻烦了,地铁还没停,我回去很方便。”
栗萧里深看她一眼,俯身从她手上拿走了那几枝水仙百合:“不麻烦,也不会像先前网上那样惹麻烦。”
他十分注意分寸,取花时是用手掌托住的花枝末端,没有碰到星回的手,与此同时,将伞撑到她头顶。
星回无法再拒绝:“那,谢谢了。”
栗萧里没应,和她并肩步下台阶,等她在后座坐好,他绕到另一侧上车。
雨势忽然大了起来,雨刷器来来回回地刮着挡风玻璃,可宾利隔音太好,外面嘈杂的风雨声被完全阻隔,车内静得仿佛能听见他们的呼吸声。
司机不动声色地把后座挡板升了起来。
隔绝的空间里,栗萧里先发声:“回来多久了?”
星回从一上车就侧脸对着窗外,闻言没转过来,眼睛看向外面:“差不多三个月。”
五月初他去米兰时质问她:“你是迷路了,还是不想回去?”
在此之前,关于回国的事,栗萧里问过她三次。
第一次是星回决定出国,他问:“多久回来?”
星回没正面回答,只说不确定。
第二次是星回完成研究生学业,他问:“考虑回国吗?”
她一秒都没考虑,脱口说:“不考虑。”
栗萧里料到了,可她回答的那么痛快,他在那一瞬间还是有了情绪,却压下来,替她考虑:“LZL是国际奢侈品公司,你在那工作一段时间,能学到不少,履历也会更好看。”
星回移开目光,看着别处:“栗萧里,你别等我。”
栗萧里抿了抿唇:“星回,这是你第三次和我说同样的话了,别再有下次。”
直到星回到米兰的第五年,也就是这一年的五月,栗萧里再次提起回国的事。
星回沉默。
栗萧里才真的动了气,说了一些重话,给她下最后通牒。然后,她悄无声息回来了。
在这个容纳了不期而遇和久别重逢的雨夜,栗萧里注视她侧脸:“回来怎么没和我说?”
星回没有马上回答,像在思考,隔了几秒说:“不确定你想不想知道。”
她神色如常,语气和缓,栗萧里倒分不清这是她真实的想法,还是对他的试探。他深呼吸两次,末了发脾气似的轻轻“呵”了声。
星回不明白他的意思,更不知该从何问起,索性沉默。
片刻,栗萧里又问:“换新号码了?”
复评会后,祁常安调监控视频时就把星回的新号码给他了,栗萧里没往手机里存。他想要她的联系方式易如反掌,却不想通过其它方式。
星回“嗯”了声。
见她没有主动告之的意思,栗萧里追问:“不能告诉我?”
星回收回视线,转脸看他。
他那双眼睛墨黑而沉湛,让她仿佛随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陷入其中。
栗萧里把手机递过去:“密码还是从前的。”
星回没接他的手机,划开自己的手机:“你号码变了吗?”
不管他是无意之举,还是有意试探,她都当场还了回去。
栗萧里收回手:“没变。”
星回手速很快地输入11位数字,打出去。
或许是她拨号时的不停顿表示那一串数字刻在她脑子里,也可能是她太久没有主动打过一个电话给他,此刻这个来电刺痛了他,栗萧里眼底的情绪在手机响起那一瞬溢满,他转过脸去,看向被雨雾遮挡得什么都看不清的窗外。
一路沉默,到了星回家楼下,栗萧里都只是把单独准备的那份宵夜递给她,一句话没说。
星回上楼后没开灯,她走到客厅窗前,外面雨势渐小,能见度恢复,宾利还停在先前的位置。她静静站了片刻才去门口开灯,再回到窗前时,视线里只剩宾利的车尾。
栗萧里的好友申请是在几分钟后过来的,星回通过后收到一条信息——
他说:【我想知道。】
“回来怎么没和我说?”
“不确定你想不想知道。”
“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