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和九年,九月初九,重阳日,所有的九都凑在一起,是个好日子。
遥知兄弟登高处,遍插茱萸少一人。
陆萸很喜欢重阳日,因为想到王维的诗,便想到自己的名字。
前世读这首诗的时候,不知道古人插的茱萸是红色的茱萸果,后来高中时候感叹茱萸的花期真长,还被同学笑话过。
陆萸如今才真正体会到王维写这首诗时候的心情,哪怕曹壬从未与她重阳登高,但已无再见之日,真的少了那一人。
朱老夫人的寿宴如期举办,魏氏带着两位女儿连同魏家表姐和舅母一同去赴宴。
这样的大型活动,陆萸已经参加无数次,时下民风开放,少男少女们不分开坐,甚至还组织了各种小活动一起玩,比如投壶、对对子,比诗赋。
朱家百年世家,院子修的大也漂亮,亭台阁楼,兰亭水榭应有尽有,院中还有两座小山,为了应节日气氛,朱氏作为主家,待大家都到齐后,组织少年男女们去园中登山。
对登过泰山的陆萸来说,这样的登山实属太儿戏了。
眼看太阳高照,虽早已入秋,盛夏的暑气却还未完全消散,陆萸只觉得太热,不想跟着他们去爬山。
陆婠现在是大家巴结的对象,自是分不开身陪妹妹也不好离开团体,陆萸却不一样。
她今日依然穿着低调的绿色纱裙,见一行人都前往登山处,故意在后面拖拉的她带着银杏偷偷转了个方向。
若非这个裙子是魏氏为参加宴席新给陆萸定做的,银杏今日肯定不会让她再穿绿色。
建业城何时能遇到这般大的盛会,来府中的青年才俊那都是历年以来最多的,女公子竟然不想在其中挑选个如意郎君,银杏真是替主人着急。
离开人群后,银杏还在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碎碎念:“女公子,你离开那里,哪里还有机会看那些郎君。”
这两日木槿身体不适,陆萸便带了性格比较活泼的银杏,不曾想小丫头话这么多。
陆萸无奈低声道:“我们是偷偷跑开的,不要再说话了,免得引起别人注意。”
无奈一叹,银杏问:“那您想去哪里?”
“自是找个凉快的地方休息呀”陆萸边说着边按朱琳描述的方位找去。
朱琳曾向陆萸介绍过朱氏的府邸,她最引以为傲的是院中有一棵上百年的朴树。
诗经云:芃芃棫朴,薪之槱之,是用来描述周文王重视人才培养,朝中人才济济,所以一直以来朴树都深受世家大族的喜爱。
虽是落叶树,朴树的寿命却非常长,若是家里朴树又大又粗壮且生机勃勃,就表明这家子孙昌盛人才济济。
陆萸早就对这棵树好奇不已,如今天热,打算去欣赏一下树,顺便在树下乘乘凉。
一路上又问了几个朱氏府中侍人,陆萸才终于找到那个树,高大粗壮的朴树树荫浓密,挂满果子,如今果子还未完全成熟。
陆萸远远看着那棵大朴树想起了电影《龙猫》里面那棵树,她站院中仰头望向树梢,真是太高了一眼望不到头。
树下有供人休息的石案,却没有凳子,想来平时都是带着苇席在此休息。
见青石板地面没有什么脏东西,陆萸一屁股坐下,道:“终于到了,就这里了。”
见女公子如此不拘小节,银杏抱怨道:“您好歹让婢子擦一下灰垫上外袍再坐下呀。”
陆萸不甚在意的摆摆手,道:“我不是他们,也没那么讲究,你看,我穿绿裙子的优势不就体现出来了吗?”
银杏无奈,只得小声道:“这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若是口渴都没地方找水。”
其实若非今日重阳,大家都去登山了,这地方估计也轮不到陆萸来抢占,应付那些虚情假意的奉承她觉得脸都笑酸了。
随着陆氏水涨船高,现下有人开始关注起陆萸了,谁让陆氏女孩少呢,庶女好歹也姓陆不是?
陆萸今日明显感觉到对自己热情的贵女多了起来,很多面都没见过的女郎竟然也能热情的喊她一声“萸妹妹”或“萸姐姐”。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这里没人,正好省了我去应付。”
言毕,陆萸松快的吸了一口气,老朴树发出的自然清香闻起来当着舒服。
她右手放在石案上,撑着下巴感叹:“以前蓁蓁常找我聊天,我却没好好珍惜,如今一个个都去了洛阳,这才真正体会到百无聊赖呀。”
陆萸坐着,银杏却不敢坐下,毕竟是陌生地方,她得实时关注着周围。
她笑道:“您前日才回的信,今日便想念杨氏女郎?”
“车马太慢,锦书难托呀,早知现在有那么多话想和她说,前些年她到芝兰院寻我的时候,就不该只是听着。”
许是大家都去了洛阳,陆萸突然对洛阳也好奇起来了,虽然这辈子估计也没希望去洛阳,但那里毕竟是都城,她觉得多了解一些都城的新鲜事也是一种娱乐。
“女公子若真想见杨氏女郎,待定北侯祭祖后您可随他们去洛阳玩一阵,想来妘女公子也是欢迎您的。”
定北侯陆恭,因在颍川郡任太守期间政绩斐然,除了成功承袭了爵位,还被提拔成了左民尚书(归尚书省,三品,主掌民事或土木工程),今年年底祭祖结束后,他将正式回洛阳任职。
唉,这家人,陆萸只简单寒暄过,怎么好意思要求跟着去洛阳。
再说那妘堂姐更是连玩都不曾在一起玩过,仅惊鸿一瞥而已,那么清高孤冷的美人,不可能喜欢自己这种跳脱的人。
陆萸没有向银杏解释,而是认真回想今日那些贵女身上的首饰,想从中搜集设计灵感。
清风吹过,头顶的朴树发出沙沙声,偶尔有几颗红色的小果子落在石桌上,像极了茱萸果子,陆萸捡起一颗刚要捏碎看看,突然从远处传来几个女孩交谈的声音。
为避免再应付那些贵女,陆萸拉着银杏迅速躲到了树的背面,背面对着小院的围墙,且树干粗壮,站在院子门口的人看不见背面的人。
赏树的人大多就是站在那里看看就走了,就算真绕到后面,陆萸只需说自己玩累了,睡着了。
几人的交谈声渐渐大了起来,然后脚步声停了下来,陆萸听出是三个女孩的声音,另外两个不记得是谁,有一个是张文茵的妹妹张文娟。
有一女孩抱怨道:“听你说沈三郎今日定会在场,我还特意准备了香包和手绢,如今跟着他们山也爬了,又累又热也没看到他。”
张文娟道:“是琳姐姐告知我姐姐的,肯定不会有错,我这不是正带着你们找他吗。”
原来是迷妹追星现场,陆萸心想这里没有沈三郎,他们应该很快就要走了。
另外一个女郎道:“那沈三郎有什么好的,空有一身才学却是个胸无大志的,白瞎了沈氏百年家学。”
不待另外两个女孩回答,她又稍微压低声音道:“我听闻家里给他相看的女郎都入不了他的眼,难说是个喜好龙阳之人。”
另一个女孩接过话道:“你这猜测倒也不无可能,我也不过好奇他是否如大家说的那般玉树临风罢了,若真是那样,就不用找他了。”
之前的女孩附和道:“他整日只知游山玩水,说好听那叫学圣贤追求自然之道,说难听那就是个不务正业的纨绔罢了,有什么可好奇的。”
陆萸原打算就这么躲着等他们走了再出来,如今听那二人说话越来越难听,忍不住起身从里面走了出来。
原以为二人是沈玉的粉丝,想不到竟然是两个黑粉,她生平最讨厌在背后说人坏话的人,更讨厌还没见过面就给人贴标签的。
许是曹壬曾经夸过沈玉,又或许是今天奉承巴结她的人多了起来,稍微助长了她的气焰,她就想也嘲讽一下这些小人。
对话中的三人不知树后有人,看到陆萸主仆也吓了一跳。
陆萸大方上前向他们行礼,然后似笑非笑地看着张文娟道:“文娟阿姊,我记得文茵阿姊交的好友皆是品德高洁之人,您怎会和这二人认识的?”
那二人本还对着陆萸甜甜的喊着:“萸妹妹好”,如今一瞬间脸色变得极其难看。
张文娟也尴尬笑道:“只是随便聊聊,萸妹妹想来是误会了。”
“误会?我只是好奇二位女郎眼中何为胸有大志者?人各有志这句话你二位没听过吗?”
两位女郎被陆萸反问得脸上白一阵红一阵,却不知道如何反击。
陆萸似打量物件一样打量过两位女郎后,笑道:“有人居庙堂之高,有人处江湖之远,无论哪种活法那都是个人所求,你二位在背后那般点评别人,难道二位的家学不教授做人之道?”
上升到家学,穿玫红纱裙的女孩终于怒道:“陆萸,别以为你姓陆就真高人一等,你也不过是婢生子罢了。”
陆萸听了,不怒反笑:“婢生子又如何?我既未食你府上一粥一饮,又未穿你府上一针一线,你为何觉得我低人一等?且我那婢女生母也从未教我做出尔等这般小人行径。”
闻言,另一位金黄色衣裙的女孩冷声嘲讽道:“你是低等而不自知还是自知低等所以才上赶着去巴结杨氏女郎,哦,如今杨氏女郎回了洛阳,你又是何来的胆量出言不逊?”
张文娟眼看已经吵起来,想到自己姐姐即将嫁入陆门,忙低声劝说两位好友道:“今日就算了,是我们言语有错在先,回去吧。”
玫红衣裙的女孩却不愿走,她觉得此时的陆萸无非就是走大运狐假虎威罢了,一个婢生子,在她们府上那都是不敢大声说话的。
陆萸听了奇葩言论,却没有生气,只是脸上嘲笑更甚,道:“好友相交,自然是以志趣相投为先,想不到在你眼里竟成了巴结,还是你二人觉得她出身北方世家大族,便高我一等?”
“难道不是?你觉得你的身份够与她为好友?”金色裙子的女孩立马问。
陆萸摇摇头,似叹息似同情的看着二人,笑道:“你这叫自甘下贱,竟然认为南方世家比北方世家低,想来哪怕是北方世家出身的人放个屁,二位都觉得是香的吧!”
他们自幼学的是世家百年家学,平时哪怕真吵架,用词都是以文雅不失体面为先,又何曾被这般粗俗的语言奚落过,二人大喝一声:“陆萸”后,气得眼泪都落了下来。
张文娟此时也生气了,冷声道:“那沈三郎不是萸妹妹的什么人,你何必为维护他说出这般粗俗的话。”
这人还算是有脑子的,知道转移矛盾目标,陆萸笑笑:“对付粗俗之人不就该如此吗?我怕太文雅了,她二位听不懂。”
这下玫红衣裙的女孩当真怒极了,她擦了眼泪,恶狠狠地看着陆萸:“还真以为你家能立马出个太子妃吗?曹世子还未必真愿意娶陆氏女,你别得意的太早。”
这人当真是脑子不好使,那等敏感的话这么就骂出来,涉及自己姐姐,护短的陆萸刚要开口骂回去,突然有个男声打断了她。
只见朱慎带着侍从站在门口,笑道:“原来几位妹妹都在这里呀,阿琳正在找你们呢,快些去玩投壶吧。”
有朱慎出场,想来那个玫红裙子女孩也知自己方才的话不妥,忙笑着与陆萸见礼道:“我是钱氏女郎,今日扰萸妹妹休息,在此说声抱歉。”
金色裙子的女孩看到朱慎,也红着脸向陆萸道歉:“我是姚氏女郎,也说声抱歉,萸妹妹继续休息,我们先去玩投壶了。”
朱慎的魅力一如以往的大呀,他只是微微一笑就把正在气头上的小女孩哄得什么气性都没了,还变得非常大度。
陆萸也不是不依不饶之人,笑着道:“小误会,三位姐姐先去吧。”
张文娟带着钱姚二位女郎走了,姚氏女郎路过朱慎身旁的时候还微微行了礼,脸上一副欲说还休的表情,含情脉脉的看着他,见朱慎没什么反应这才失魂落魄的离开了这里。
他们走后,陆萸没有上前,而是隔了一段距离,向朱慎行礼:“多谢朱公子替我解围。”
虽然那二人未必骂得赢自己,但出于礼貌,陆萸还是主动答谢了。
朱慎站在那里,玩味的看着陆萸,“朱公子”?看来这女孩是对自己没兴趣了,连称呼都改了。
他轻笑出声:“阿萸何必如此见外,我是专程来寻你的。”
找自己?见此时笑得一脸灿烂与方才冷淡对三位女郎时判若两人的朱慎,若非陆萸对他了解,还真会以为这人看上自己了。
心有疑惑,陆萸却没有走上前,她向来是行动派,既然打算放过他,那便没必要走太近,免得被那些痴女误伤。
朱慎见陆萸一副避嫌的样子,心中气她反复无常,便突然起了逗弄她的心思。
他主动走近她,低沉着嗓音开口:“阿萸之前答应我的事,难道忘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