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壬小心将蚂蚱拿起,细细观之,欢喜道:“如此礼物,喜爱之至!”
“你喜欢便好,也不枉费我练了许久”陆萸边得意的笑着,手上不停歇的又编了一只蝴蝶,一尾锦鲤和一只兔子。
曹壬在一旁细细观察着,忍不住也抽了几根芦草试着编了一下,想不到,才一会,一尾锦鲤便编好了。
陆萸见状,不信的拿起曹壬的鱼,竟然也是活灵活现的,愕然道:“你以前学过?”
“不曾。”
“那不该呀,我学了一下午,还练习了好久才有今日成效。”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货比货得仍,陆萸正气馁,曹壬又举一反三,编了一匹小马驹,一只小狗。
这下,她真相信天资聪慧、心灵手巧是为何意了。
她心里有些不服输,手上的动作快了起来,好歹数量上不能输了他。
不多时,案几上便摆满了二人编织的各类草编,除了小动物还有小杯子,小帽子,甚至还有装蝈蝈的小笼子。
芦草用完,看着满案几的战果,陆萸看了眼包芦草的红绸布道:“应该找块更大的布才是。”
一旁的木槿听了,忙提醒道:“女郎君,若是再大点,方才在前厅时,两位王妃估计要您打开包裹了。”
一时间,屋内几人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礼物送完了,陆萸和曹壬说起了习骑马的事,本意是想让他也去学学,只是如今见他起床过个生辰都如此精神不济、咳嗽连连的样子,便打消了念头。
“要不,你回去床上躺着吧”见曹壬脸色苍白得可怕,陆萸忍不住道。
曹壬虚弱的笑笑:“已经躺了好几天了,难得你来,再坐会。”
“日后你若方便,可以让江澈通知我,我就来了”
话甫一出口,陆萸才觉得太过心直口快了,忙挠挠头尴尬一笑道:“我随口说的,你不要当真。”
她想当然的把曹壬当成需要开解的中二少年了,一时间忘了如今的时代。
曹壬还在为陆萸的话发愣,他其实,很高兴听到那句话,之前几次想约小友来玩,却又担心唐突。
为逃避尴尬,陆萸忙起身道:“我还做了一个好玩的玩具,保准你没玩过。”
曹壬回过神来,捂着嘴咳嗽几声后才问:“是什么?”
见他咳得脸色愈发惨白,陆萸也不再卖关子,而是对江澈道:“我去院中玩,你扶君期在门口看看即可,外面冷。”
江澈听了,立马欣喜地拿起斗篷给曹壬细细披上,然后扶着起身向门口走去。
最近连着几日倒春寒,时不时还有蒙蒙细雨,不方便去马场,为了锻炼身体,陆萸想起了幼时玩的毽子。
她和银杏说起的时候,银杏一下就知道了,原来这个时代的小女孩也会踢毽子玩耍。
很快毽子做好了,银杏做的是简单却精致的鸡毛毽子,陆萸昨日已练习了一天,瞬间让她找回了童年的乐趣,今日为了秀一把技能,她特意穿的骑马装。
“君期,看好了,这是毽子,这踢毽子的技能,在这院子中,我说第二估计没人敢说第一”陆萸自信满满道。
曹壬走至门口,扶着门框站定,看到陆萸自木槿手中接过毽子,然后将毽子轻轻往上一抛,毽子快落地的一刹那,她敏捷地用脚一勾,接着又自在地踢了起来,毽子就像一只只牵在她们脚上的小燕子,飞去又飞回。
毽子不停上下翻飞着,她在其间轻轻跳跃着,那姿势像极了一只美丽的蝴蝶在花丛中飞舞。
佛曰:“因果巡回,生亦是死,死亦是生,出离生死,皆以直心。”
他不知死是何种感受,但在这个明媚的春日阳光下,他看到了热烈的生,如冬日积雪遇到了喷薄而出的温泉水,融化时升起腾腾迷雾,温暖且美好。
在这个简单的生辰日,让他早已看淡生死的心,第一次对活下去生出一丝希冀。
陆萸那句:“愿君期,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成了他此生第一次许下的心愿。
半日时间很短,眼看太阳偏西,陆萸和曹壬作别。
曹壬问:“今年上巳,你还去覆舟山吗?”
“不去了,那地方无趣的紧”陆萸摇摇头回。
“那,上巳日,你来找我练字吧,我这里有很多字帖。”
练字?陆萸想起之前与他说过自己怎么都写不好,他说过会教她写字,不过想到年轻人都喜欢上巳踏青,她问:“你不去垂钓了?”
“那地方我也觉得无趣的紧”曹壬笑回。
闻言,陆萸狡黠一笑:“待你看了我猫爪似的字,定会后悔没去覆舟山。”
陆萸的字写的丑,在陆氏学堂已经不是什么秘密了,大兄陆弘向来以草书和行楷闻名江左,为了妹妹日后不被人笑话,他非常耐心的花了整整两月教她写字,可她没任何长进,现在好似已经放弃了。
想到后世给孩子辅导作业辅导到奔溃的家长,陆萸已经能预想到今年的上巳节,曹壬定会非常难忘。
有了去年上巳那事,这次陆婠非但不提带陆萸去覆舟山的事,连她自己也不去了,为此,陆萸还劝说了她,可她还是坚持要留在府中练字。
陆婠的目标是练一手和先祖平原公(陆机)一样的字体,平原公的《平复帖》在后世也是非常有名的,他善用秃笔、渴笔、侧锋、中锋等多种笔法,使得其书法具有独特的韵味和丰富的变化。
它不只是字帖,还是一件重要的艺术作品,陆机的后人都将平原贴作为练字的标准。
当然,陆萸是个例外,现在大家只要求她的字能让人看懂即可。
陆萸向魏氏请示上巳日要去南安王府看望曹壬时,是以她想送点玩具给久病在床的曹壬解闷为由,练字,她万不敢再提起。
陆纯因一句:“阿萸看起来也不傻呀,怎的写字这般难看”曾被大兄骂,直至后来大兄也不再鞭策她练字,她便知道,自己这根朽木当真不可雕也。
霭霭停云,濛濛时雨,用过午膳,陆萸便带着木槿坐上牛车赶往南安王府。
江澈早已等在门口,甫一见陆萸便笑道:“两位王妃今日出门了,女公子直接去行云院即可。”
这次江澈带陆萸去的是曹壬的书房,他的书房和他的人一样,干净简洁,除了书架和书案,没有任何多余的摆设。
陆萸进屋时,曹壬正在书架上翻找,他指了指大书案旁边稍小一些的书案道:“给你准备的,不知高度是否合适。”
看来对于教写字这事,曹壬是很上心的,陆萸忙欢喜的跪坐在书案前,高低正合适,摸摸被磨得光滑的紫檀桌面,看得出这个书案有些年头了。
曹壬找到一卷书简后,拿着书简到陆萸身旁的苇席上坐下,道:“这书案是当年我启蒙时祖父特意为我打造的,我用它练字一直到十岁。”
“你几岁开始启蒙”陆萸问。
“三岁”
闻言,陆萸张着嘴咋舌不已,有这么好的出身,还这么卷,简直不知该夸什么了。
曹壬将书案上的纸抹平后,道:“你先写个字给我看看,我再找找适合你练习的字帖。”
陆萸看了眼大书案上的一堆书简,问:“那些都是字帖?”
曹壬点点头:“也不知哪种合适你,我这里还有一卷启蒙时候用的”说着,他将手中书简打开,接着道:“你照着上面的写写看。”
陆萸忙凑上前看,还好,这只是一份正常的楷书,不是什么草书篆书,好歹还是看得懂的。只是,看到曹壬期待的眼神,她犹豫着摸了摸上好的左伯纸,却迟迟不敢动手。
“这笔,你不喜欢吗?”曹壬见状问。
“不是,我,我正在准备”陆萸尴尬的回。
搓搓手,她拿起方言准备好的毫笔,笔尖舔了舔墨池后,以自认为最好的姿势,下笔了。
一旁的木槿见状,立马扭头看向窗外,女郎君的字,她真是不忍直视呀。
方言和江澈专心致志的看着女公子下笔,那天二人听了陆萸的话,一时对她的字很是好奇,到底是有多差才会让少主后悔不去覆舟山。
曹壬给陆萸练习的是三国钟繇的小楷《宣示帖》,此帖是练习小楷的入门帖,陆萸不是第一次见,陆氏有很多份临摹本。
她刚写完《宣示表》第一句“尚书宣示孙权所求”这一列字,一旁的江澈便忍不住笑出声来。
方言用眼神警告了一下江澈,江澈忙道:“属下还有事,先退下了。”说着,脚步飞快的离去了,想必忍得很痛苦。
陆萸早已习惯了,只紧紧握着笔抬首看着方言:“你若想笑,无须忍着。”
方言听了,摇摇头:“我只是替少主担心而已”
陆萸。。。。。。
好在,曹壬看了字后,虽有一瞬间怔愣,却没有任何嫌弃的表情,而是仔细打量了陆萸握笔的小手,才道:“该是你握笔的姿势及下笔的力度不对。”
陆萸听了,简直如沐春风呀,佛性少年就是不一样,见什么都能波澜不惊,她激动得快落泪了,有这般耐心的老师,日后定能学好字。
“那,你教教我?”她将笔递出去。
曹壬也没有拒绝,而是右手接过笔,左手轻扯右袖,然后笔尖舔了墨汁,张芝笔、左伯纸、韦诞墨,那细柔的笔端在洁润的纸张上点画撇捺,好似应节而舞,有一种美妙的韵律,他气定神闲的写下一列字体,笔法雍容自然,点画遒劲,刚柔并济。
写罢,他问:“可看懂了?”
陆萸先是点点头,然后猛摇头:“字看懂了,手法没看懂。”
一旁传来方言的轻叹声,他是真替自家少主担忧。
陆萸很是尴尬的笑笑,左手紧紧抓住膝盖上的裙子,右手局促的摩挲着书案,道:“要不,我今日就不学了,反正我也不入朝为官,写的不好也不要紧。”
曹壬不曾见过这样的陆萸,她在他眼中向来都是鲜活的,神采飞扬朝气勃勃的,可如今的她许是太过尴尬,脸和耳朵都微微泛红,让他看了止不住怜惜。
沉吟片刻,他郑重道:“阿萸,没有人生来就会写字,我还没有放弃,你如何自弃?”
“我”陆萸张张嘴,却不知该如何回话,对毛笔字她是真没信心呀。
曹壬轻叹一声,将笔递给陆萸,然后道:“我今日便手把手教你,若今日学不会你明日再来,明日学不会,后日再来,总有一日,你定会学会的。”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神坚定而又认真,让陆萸见了仿佛自己马上就能习得一手惊世的书法一般,怔愣间拿过毫笔,轻轻沾了墨汁。
她的手刚要下笔,曹壬的手便握了上来,大大的手全部包裹住她小小的手却感受不到温暖,他的手太过冰凉了。
小小的陆萸坐在曹壬身前,除了手上传来的冰凉,一股檀香的味道迅速包裹了她全身,可她没有分心,因为曹壬教的非常认真。
他一笔一画细细拆开了讲解,每每下笔都要提醒陆萸如何使用力,待写完一页纸,他又换了一页纸,手把手的教她。
江澈出去绕了一圈回来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温馨又美好的画面,午后的斜阳透过窗棂,在精美的苇席上勾映出排列整齐的菱形光斑,光斑由小到大,一直铺展到东墙下,曹壬和陆萸就在菱形光斑里。
他们二人,一人孜孜不倦地教着,一人专心致志地写着,乐此不疲,早已忘了时间。
至方言掌灯,陆萸终于写下一篇看得懂的小楷,她激动得站起身道:“二兄这下要为当初言我是朽木之事道歉了,谢谢君期,我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回了。”
她兴奋地将纸捧在手上看了又看,脚下踱着欢快的步子,快乐得像只刚出笼的小鸟。
曹壬在一旁看着也被感染了,眼里有了笑意,双眸明亮如星,真好,那样生动的她又回来了。
正高兴,陆萸见曹壬已虚弱得倾身靠在书按上,忙自责道:“都怪我太笨,让你如此费心”说着,双手伸向他,关切道:“可有哪里不适?是否需要去床上休息?”
曹壬的身体素质原本就很差,今日连续几个时辰坐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写字,比他自己写字还累,其实身体早已吃不消,可他只是摇头笑笑:“尚好,现下你写字稍有进益,很是值得。”
陆萸见他脸色发白,额头已微微沁出一片细汉,心中更是内疚自责,忙用力将他扶起,不时查看他的表情。
一旁的方言心中虽有抱怨,却还是上前接过曹壬。
才堪堪起身,曹壬明显感觉体力不支,半个身子都倚在方言身上,可未表现出任何不适,只笑道:“你出来也久了,恐府上担心,今日就练这些吧。”
陆萸忙点头:“是我忘了时辰,累了君期,你快些休息去吧。”
说话间,她愈发自责,他为安慰自己强装镇定,她又岂会看不出,鼻子忍不住发酸,她收敛着情绪道:“今日就此别过,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曹壬虚弱一笑:“去吧。”
陆萸走后,他斜靠在床上拿出她送的礼物细细把玩着,她说这个玩具叫“不倒翁”。
“不倒翁”额上有两道皱纹,下巴上拖着白胡子,一个笑容可掬的老爷爷活灵活现,伸出手轻轻推了它一下,晃悠一圈后,又立了起来。
她说:“愿君期像这个不倒翁一样,日日开心。”
王府的侍人正忙碌的给廊下点上灯,天空又下起了绵绵细雨,廊上的灯笼照在院中,院中的青石板一片湿湿的亮。
再次推了一把“不倒翁”,曹壬喃喃自语:“愿你也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