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此刻,陆萸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轻颤着唇问:“建业可曾更名为建康?”
是了,她一直未曾怀疑这个朝代的一个原因就是建业城,她前世虽然是个理科生,但也是个历史迷,前世西晋灭吴后建业被改名字为建康。
“自吴帝改秣陵为建业,不曾更名”陆弘回。
陆萸想起前世历史上魏晋南北朝上百年的战火纷乱,一时间心中慌了起来,一直以为是架空的朝代,怎么还和乱世扯上关系了?
她极力收敛好情绪,木然笑笑:“还请大兄继续讲学。”
为了让陆萸了解陆氏起源和陆氏现下的情况,陆弘接着讲:
曹丕驾崩后曹睿继位,曹睿没有后嗣所以过继了曹芳为太子,但曹睿没有像陆萸知道的历史那样早逝,而是在一次大病甚至立好遗诏后的第二天突然活过来了。
原历史中曹爽和司马懿成了曹芳的辅政大臣,再后来,司马懿发动高平陵政变,夺了曹魏政权。
但这个朝代却在曹睿立遗诏后出现偏差,偏入了一个平行时空。曹睿当夜明明病逝了,第二天清晨又突然活过来了,对此,陆萸怀疑他可能重生了。
因为他活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立马销毁遗诏,之前的宫室建造工程也全停了,后宫也甚少再去,一心扑在了政务上,硬生生把司马懿熬死在他前面。
他还悉心栽培了太子曹芳,在原历史上,曹睿只活了三十五岁,可在这个平行时空,他活至五十二岁才驾崩。
曹芳继位后,第一件事就是清算司马家族,司马家的确阴养了三千死士,但没有机会发动高平陵兵变的死士,成了造反的证据。
司马氏一族在曹芳在位期间陨落,这里没有晋西晋,也没有八王之乱,这是一个完全陌生的时代。
曹芳是个明君,在位期间灭了东吴,将三国乱世彻底终结,也就是这场灭吴的战争让曹芳记恨上了陆氏,东吴陆氏誓死抵抗,陆抗的几个儿子几乎战死,只留下陆机和陆云,这点和前世相似。
曹芳统一后,重用吴郡的顾氏、张氏、朱氏,甚至会稽魏氏,却一直不愿意让陆氏子弟入仕途。
陆机留在会稽满腹才华却只能闲散度日,陆云则回到了华亭,默默无闻的度过了余生。
陆机很有才华,被抓去洛阳又被释放回来后一直不曾停止文学创作,他发表诗词歌赋和文人雅士互相唱和,虽未出仕名气却已经传遍南北。
遵四时以叹逝,瞻万物而思纷。
悲落叶于劲秋,喜柔条于芳春。
心懔懔以怀霜,志渺渺而临云。
和原历史不同,没有八王之乱,陆机也不是被司马颖杀害,而是郁郁不得志的病逝在了会稽,也就没有那句出名的“欲闻华亭鹤唳,可复得乎?”
陆萸这一支正是陆机的后人,陆机名声大显,死后他的后人开始得以入仕,一直到陆萸的祖父陆歆这一辈更是出了两位侯爷。
陆歆官拜司空(掌管水利和营建之事),封会稽候,其长子陆烈现任荆州牧,次子陆奂(陆萸的父亲)任丹阳郡太守,陆烈的长子陆萸的大堂兄年仅二十七便于去年上任九卿之一太仆(负责皇帝的车马)之职务。
陆歆还有一位弟弟是个军事天才,几次大败北狄,携两位儿子誓死守卫北疆,两位儿子战死沙场后,他忧伤过度还未回朝领赏赐,就病逝在了路上。
皇帝念其满门忠烈追封他为定北侯,而他留下的唯一幼子陆恭两年前任职颍川郡太守。
如今的陆氏,已经成功跻身大魏的一流世家。
陆萸以为这是个架空的太平盛世,正打算开启幸福美满的咸鱼时光,谁知现实却给了她当头一棒。
只要还是历史上那个曹魏,世家日趋壮大之下,现如今的太平不过是一种假象罢了。
她不敢再继续想下去,唯有竭尽所能地将思绪拉回到课堂上。
陆弘仍在耐心的讲解着族谱,但她只觉得背脊阵阵发凉,哪怕费尽力气集中注意力,仍然听不清他讲的内容。
见陆萸神色异常,陆弘以为她又生病了,关切道:“阿萸可有哪里不适?”
陆萸摇摇头,虽然已经神色恍惚,却仍假装镇定地问:“九品中正制,已有多少年?南安王是景帝的后人吗?”
曹芳驾崩后,其谥号为“景”,世称魏景帝,原历史中曹魏不曾在江东分封诸侯王,这也是陆萸一直以为自己身处架空朝代的原因。
听此一问,陆弘甚是惊讶,虽陆氏不限女子学史或私下讨论政事,但从五岁的女孩口中问出这样的问题,怎么都有些出乎意料。
略作思忖,他回道:“大魏建朝至今一百八十一八年,南安王是陈王的后人,陈王名讳曹植,景帝收复江东后,封陈王之孙为南安王,封地为六安。”
言毕,他一脸严肃的看着陆萸,不想错过她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他没有直接计算陈群提出九品中正制有多少年,是想看看才五岁的陆萸对历史到底有多少认知。
曹魏建朝竟然已有一百八十一年了!!陆萸心中又是一阵惊涛骇浪,她再次忍不住问:“现如今的大魏,是否已经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士族?”
铁打的世家流水的皇帝,皇权或许早已被架空,难怪南安王可以离开封地到建业城建府。
之前因南安王世子曹善几首令人惊艳的佳作,陆纯感叹“真不愧是陈王的后人”,陆萸听到了却没有继续打听。
她此时心绪涌动异常,脑中反复回想着当年闲暇时看的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历史,竹林七贤,八王之乱,北方沦陷,北人衣冠南渡,那上百年间除了乱只有乱。
人如蝼蚁,命如草芥,天地不仁,胡人的铁骑随意践踏北方膏腴之地,烧杀抢掠,那是一段沉痛的历史,也是不敢回首的恐怖历史。
一句“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让陆弘听了大惊失色,妹妹才五岁竟能问出这般犀利的问题?
他太想知道陆萸是如何知道这些的,但见她先是一副惊愕模样,接着惊愕变成仿若大难将至一般的惊恐,圆圆的小脸惨白得令人心疼,太多疑惑最终只换成一声轻叹。
“阿萸还小,天下大事就不用操心了,待你长大了,我慢慢讲与你听。”
陆萸猛地回过神来,看到陆弘仿若洞悉一切的眼神,忙低下头诺诺道:“我是前阵在食肆中听别人谈论才有此一问。”
这话,骗骗陆纯和陆婠或许可以,陆弘却是半字不信,但他没有拆穿。
只是平复下心绪后,安慰道:“今日学了这许多,想必你也累了,先回去休息吧。”
长兄没有追问太多,陆萸心中一松,抬起头勉强扯出一丝笑:“那妹妹便回去慢慢复习了,多谢阿兄赐教。”
陆萸离开后,陆弘一直安静地坐在书房回想着她刚刚那一句话,虽然大魏察举制度的弊端早已显现,甚至有很多寒门弟子对此颇多怨言,但他们断不敢在食肆那种公众场合发表这般言论。
自东汉起,皇权和士族便有一条明显的界限,以年俸六百石的官职为界,六百石以上在皇权范围内,其以下皆由本地士族担任,所以有皇权不下县的说法。
至魏初期,文帝曹丕依赖于世家的力量,听从陈群的建议实施九品中正制,更是将寒门庶士入仕途的路慢慢堵死,中正官皆出自世家,又怎会给世家外没有关系背景的庶士定品呢?
他自启蒙以来非常刻苦用功,在各世家公子都耽于享乐,沉迷于学玄学(《老子》《庄子》《周易》)的时候,他更多的时候却是在学儒家和法家的书。
曾几何时他对当下热衷清谈的行为很迷惑,甚至对自己的未来感到迷茫,但祖父陆歆的一席话鼓励他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当年陆歆对陆弘说:“大丈夫立世,当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人,我等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担君之优,方对得起陆氏上百年的家学。”
如今的陆萸小小年纪却已对事实政治这般敏感,陆弘在惊诧过后是激动,仿若孤独的旅行者终于找到了知音,祖父若是知道,想必也会很高兴吧?
世人形容东吴四大世家:顾厚、张文、朱武、陆忠,而这个“忠”是一代又一代的陆氏子弟用鲜血换来的,他们忠的是天下之主。
如今曹氏皇权渐微,外戚做大,凡是有点头脑的人都能知道这样的局面或将迎来动荡。
但对这即将到来的暴风雨,如今的世家都好似不在意,他们不在意谁坐天子之位,只在意今天有没有华服美婢;他们不在意各州郡源源不断爆发的匪祸之乱,只在意脸上敷的粉白不白;他们不在意连连爆发的蝗灾旱灾让州郡百姓食不果腹易子而食,只在意清谈的时候天气好不好,环境优不优美。
陆萸离开书房的时候只觉得头顶的太阳耀眼得刺眼,全身仿若被抽走了所有力气,恍惚间踉踉跄跄地往芝兰院走,连银杏在身后焦急询问也没有听进去。
她这一回去就病倒了,没办法,胆子太小,就这么生生被吓得生病了,在生病发烧期间,她时常梦见自己被放入大锅里煮,大锅里还有很多和她同龄的孩子。
“热,热,你们别煮我,让我死的痛快点吧”陆萸喃喃自语。
一旁正在用细布帕子蘸水给她降温的木槿听了这句话,吓得帕子都掉到了地上。
莫不是女郎君碰到什么邪祟,奴婢要不要禀报使君夫人请高僧来驱邪?
“阿萸还没好吗?”陆弘焦急的声音打断了木槿胡思乱想,他自外间大步进来,身后还跟着陆婠和陆纯。
木槿忙起身行礼:“禀大公子,女郎今日又发热了。”
“阿萸这病来得凶猛,也不知是否来得及去华亭,她可是盼了许久”陆婠担忧的开口。
陆纯看陆萸热得发红的脸,不忍道:“待阿萸这次好了,我要带着她练习骑射去。”
许是周围说话的声音将陆萸自噩梦中拉了回来,她缓缓醒来,虚弱的看着陆纯:“阿兄说话可要算话。”
陆纯忙欣喜的上前蹲在床前:“阿萸要快些康复,我这几日便去给你物色小马驹去。”
陆萸虚弱一笑,点点头。
“阿萸莫怕,你身后还有陆氏”陆弘摸摸陆萸的额头低声道。
闻言,陆萸激动得睁大眼看着陆弘,眼眶紧接着便红了,原来那天他看懂了她的反常,却没有怀疑她,反而来安慰她。
陆弘又伸手轻轻拍了拍陆萸的手背,然后紧紧的握住了她的手,这是二人间才懂的默契,他手掌传来的温度,莫名的抚平了陆萸惊恐难安的心绪。
是呀,何必想那么远的事情呢,就算真像原历史那样发展,先沦陷的也是北方,江东还是安全的,更何况如今的陆氏肯定能护得住自己。
如此一想,陆萸豁然开朗,之后也不再噩梦连连。
如此又过了几日,终于让既担惊受怕又纠结着要不要去找高僧的木槿大大地松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