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饭点的便利店很容易变成收养所,和操演着蓝绿色调的药房一样发自肺腑地接纳每一个找不到北的倒霉蛋。
伊实背着光走来,手里冒着热气。他打开车门第一件事是把那滚烫的玩意抛进我怀里,第二件事是再三警告我不许对他塞着纸巾的鼻孔指手画脚。
“还买了什么?”我问,瞥向中间的白色磨砂塑料袋,但什么也没看清。
“Condom.”伊实系上安全带,这个人粗暴顽劣但也有很强的安全意识。
我撇了撇嘴,不打算提醒他忘记买创口贴的事情,再不吃送到嘴边的牛肉汉堡,它就要散发出血腥味了。
路灯在车窗里向后滑得很慢,我以为他会着急赶回去,可事实上他沉默寡言不催不问,一点儿没对代驾司机露出不耐烦。对了,这个代价司机是他在酒吧门口随便抓的,没准人家是个初出茅庐的扒手,没来得及犯下第一案就面临了价值两百克朗的抉择,思来想去以劳动换取金钱能少付出一些道德上的代价,便硬着头皮答应了。伊实不愧独具慧眼,这位代驾司机似乎对地图很熟悉,一两句点拨就知道该怎么走。
我把吃完的食物包装揉成一团藏在手心里,舔掉指尖的廉价芝士酱,最后抽一张餐巾纸擦干净一切,像在麦当劳干了二十年一样熟练。
几乎是同时间,伊实取下沾满血的鼻塞,又掰开我的手拿走包装纸,齐齐丢向窗外。他的血止住了,素质也看不见了。
他把我的手捏起来把玩,身体靠的很近,幸好有安全带,不然我会不知道如何在外人面前和一名装醉且不好对付的复杂灵长类动物相处。
安全带的阻力是有限的,他的头彻底搁在我的脑门上,我不堪其重,推开这颗铅球。
“如果你实在饥.渴,就让他开快点。”我说。
司机听到了,稍稍踩了油门,即便我提了“如果”。
伊实微微摇头,梦呓般说:“不,我一点都不。看你舔的那么熟练,觉得你也喜欢蹭蹭而已。”
“你在打比方?”
“没准呢。”
我到底没抽出自己的手,任由他依序摁压我那脆弱的指关节骨骼。
“五根,不多不少。”他噙着笑说。
我竖起中指,回答他:“一根。”
他用拳头一下包住我的手,再次把脸贴上来,在黑暗与灯光交织的隐隐绰绰里问道:“奇了怪了,你出奇得漂亮,怎么做到的?”
我视线往下瞟了瞟,盯住他,反问:“你才是判若两人,怎么做到的?”
他用鼻尖碰了碰我的,回答:“喝到全世界最好喝的酒了。”
我蜻蜓点水地在他唇上亲了一下,然后迅速拉开距离,脸颊烧得滚烫,朝窗外撇去。脑子里的疑虑像沾满催化剂的有害细胞不断分裂分裂分裂,这份冲动究竟属于谁?是一个将死之人该有的颜色吗?我可以把舌头伸进去,但我不可以仅仅为了贴上他的嘴唇铤而走险。
连接我们两个的是一曲暴烈的舞蹈,是肮脏污秽都置身之外因为我们就是肮脏污秽本身的奏鸣。我有我的执着,他有他的执着,我们是因为两种截然不同的执着拼在一起的木偶。
平复下心情后我转过头,发现他早已眯起眼睛假寐。
真过分,原来浅吻他根本看不上。
……
暖气制热需要一定的时间,他二话不说地走进厨房找水喝,连灯都没开。我则趁此脱了外套躲进沙发里,等他什么时候主动来抱我。
幸运的话,我今晚能睡上卧室,不幸运的话——没有那种可能,我可是铁了心地鸠占鹊巢,坐等功成名就。
我等啊等,等了半天,也不见伊实来抱我。他难道在担心接吻的时候又糊我一脸鼻血?还是顾虑我刚吃完牛肉汉堡通身散发着一股速食味?我还是去刷个牙吧。
巧合发生在浴室,伊实没锁门,而我知其不可为而为之,他的人体就这样映入眼帘。我发誓本人一秒没有多看,思想笔直地挤牙膏开始刷牙。
伊实关掉水龙头,湿答答地从我身后经过,一条灰色浴巾从头擦到尾。我目不斜视,而面前的镜子争先恐后地表露真相,要知道,镜子从不撒谎。
我刷完牙,擦干净嘴,一只大手突然从后面抬起我的下巴,大拇指刺入我的口腔,摸索下排牙齿,最后停在某处。
“就是它,偷袭了我一次。”伊实信誓旦旦地说。
我的牙齿是典型的幸运穷孩子家的牙齿,既不需要花几万块休整形状,也没必要花几百洗掉偷吃甜食付出的代价,长得不算歪斜,咧开嘴角假笑时看上去整整齐齐,但再往后扒开一点就能看到长得叛逆的尖牙,像被人多削出一个角的比萨斜塔。
我本能地做了个吞咽动作,一直张开嘴巴的话口水会不受控制的流出来。我看见伊实也跟着吞咽,就在我认为他即将心血来潮令一只下巴脱臼的时候,他越过我洗手,并且阴郁地说道:
“没收你检查费你就高兴去吧。你自己洗还是我帮你?”
我不会让魔鬼从看似静止的时间缝隙中溜掉第二次,所以很爽快地放好了身上的衣物。
越是拥挤的地方越不可能出现抱团取暖,高峰地铁就是最好的例子,与此同时越是可耻的行径越有人凑在一起好似罪恶也能消消乐。每个人面对面的时候其实都是在互相施舍,所以大家是来自五湖四海的叫花子,只不过有的比较松弛,有的比较贪心。松弛的可以变得很贪心,贪心的也能变得很松弛,从同一个祖先繁衍下来的基因不衰不死。
我将乞讨动作铭记于心,一路从脖颈拜到背脊,也坦诚地摆开自己的筹码。
很久没有体验过这般点燃的棉花糖一样的触感了,从未干的沥青上滚过去,被挖掘机拎起,听见乍然的开门声,以及低沉且含糊不清的话音。
我躺在柔软的枕头上,想起他每回调笑的脸色后面都跟着一句嘟囔,便问道:“穆里斯是什么?”
他抬起头来,还是那副调笑,说:“穆里斯是你。”
一切我听不懂的语言都有迫害我的嫌疑,我很认真,看不惯他藏秘语,抓花了他的脖子,质问:“到底是什么?”
他禁锢住我的双手,神色微露愠色,“正是如此,理解吗?”
当然不能了,但看他不痛快的眉头我突然得意起来,管它是什么含义,骂我婊.子我也认了。
但我很快就得意不起来了,他按到了我大腿内侧的淤青,疼得我直接叫出声,也给他的小臂留下了难以消解的指甲印。
“What?”他疑惑地低头看,“我还没……操,这是怎么回事?”
我盘腿坐起来,和他保持一定的距离,摆摆手不在意地说:“前两天摔了一跤,挪威的石头比我预期得更硌人。”
事实上是我半夜脑子一抽自己掐的,恋痛太丢人了,我绝不会承认。况且在这种时刻谈起我的毛病实在煞风景,秋后算账不行吗?
“前两天?你是说你在我眼皮子底下像狗一样吃屎竟然还能全身而退?”
“……”
他抓住我的脚踝把我拖过去,寻找我身上别的伤痕,我两臂夹紧死死抱住胸口,人在应急时刻总会干出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勾当,他抬起我的左侧胳膊,使一条存在于肋骨外侧的十厘米长的烫伤鞭痕暴露在阳光之下,哪怕这个房间仅仅开了一盏灯。
“……”
算了,瞒也瞒不住,好在解释权归我所有。我倒是能够在这节骨眼上三心二意,只要他乐意听,并且无视那股生机勃勃的劲儿。
“告诉我吧。”伊实吻下来,爱不释手地盘弄那块伤疤。哦,看来他能够专心致志地同时做两件事。
“我的英文很烂。”我推辞,主动握住他,非得搅乱这座天平不可。
他倒吸一口气,埋进我散开的发丝里,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精准找到我的耳朵,咬牙切齿地说:“和其他水平比起来,你的英文好得不得了。”
我发出闷笑,算是接纳了他的建议。
“在我读小学五年级的时候,我爸用沸腾的路易威登皮带抽了我十几鞭。”我环抱住他的头,继续说道:“把那条皮带放进沸水里的人正是我,我煮了半个小时,一直守在厨房,不断加水防止烧干了弄坏那口锅。那是他最宝贵的一条皮带,除此之外他只穿抽绳设计的裤子,十分虚伪的家伙。
“东窗事发的那一刻他毫不犹豫地将手伸进沸水里,另一只手不忘抓住我这个罪魁祸首,他要让我永远记得那条皮带是因谁而死的,所以不管皮带多么烫手,他抽我的力气也不小半分。
“最后他送我去医院,挂了两个号,一个我的,一个他的。一条皮带同时在我的肋骨和他的掌心留下了疤痕,很精彩的一出戏,我敢保证。那时我才五年级,十二岁,怎么样?”
我和他的位置完全对掉了过来,因此我看得更为清晰,反客为主问道:“多么精妙绝伦的巧合,你这伤疤又是怎么来的?”我戳了戳他三角肌处的烧伤,不大不小,一拳头的面积,纹理款式和我的差不多,稀奇!
伊实慢悠悠地支起身子——显然,原有的气氛已经被破坏得大差不差了,双方都不知不觉偏了题——他虚搂着我防止我向后倒去,慢条斯理地谈起。
“Chloe在一家餐厅抽烟,意外放了一把火,得亏我赶过去及时,否则烧毁的就不止一间储物间和两张桌椅那么简单了。”
我听过这个故事,追问:“她受伤了吗?”
“没有。”伊实顿了顿,“哦不,阴.道受损。”
“所以那是一场预谋。”我劝诫道。
“无所谓,当我知道她欺骗我的那一刻起,一次和一千次对我来说没什么差别。”
我捧住他的脸,撅起嘴安慰道:“小可怜小可怜。”
“然后,让我瞧瞧,这个呢?”他指了指我身上其他疤痕。
事已至此,我大方分享:“每个中国人小时候都会打的疫苗。你这个是?”
“刮胡刀坏了。”
“你看我这个,穿裤子的时候不小心被指甲刮的,比你的刮胡刀还要锋利。”
“嗯……情理之中。”
“还有这个,我的胎记,看不太清楚,浅褐色的。”
“基因漏洞?”
“这块是什么?这个我真忘记了。”
“I made it.”
“YES!”
我望着他开朗一笑,随后乖巧地裹紧被子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