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上小舍”关了几天。
一众人议论纷纷,猜不透缘由。
小舍后院,裴萝在大树底下蹲着,青色裙边垂落,拿蘸牛乳的馒头块喂着手边一条黑耳白毛的小狗。
小狗才一个多月大,是条流浪狗,总是在她铺子的门边转悠,怪可怜的,裴萝喂了几次,它就认得她了,撵也撵不走,干脆带回来。
因一只耳朵纯黑周身却洁白,乍一看如墨梅落雪,取名为雪魄。
雪魄,纵然有黑,终不染白。小狗摇头晃尾,看起来也很喜欢这个名字。
有了雪魄,像是有了牵挂。这几日闭门,她就是在家里陪狗。除此之外,还有一个原因,裴云庭也在这里,她怕碰到他,被认出来会暴露自己的身份。
不过想来他一个高官,不会到她这种寒酸地方来,遂少了些担忧。
歇业五天后方才开门,这几日积累的病人不少,一时轮不到的坐在一边聊天,说起上面下来视察的那位王爷。
在这种小地方,这种事也算上茶余饭后的一个大新鲜事,毕竟是遥远京城来的贵人,一生也不见得能见上一回。
“今日就走了。”
“可惜了,听说是个美男子,还没得见!”
细碎话语钻进耳朵,裴萝暗暗松了一口气,不曾留意门外一辆马车正驶过。
车内,裴云庭正往外看去,铺内人头攒动,中间人却只有一片青色衣袖,看不清人。
云上小舍。
这几日他四处走,对此处也有所了解。
“是一个刚来此地没多久的大夫,年纪不大,医术倒是很好。”赵光介绍,摸摸太阳穴处,“尤擅针灸之术,挺厉害的。”
“只可惜这几日不知怎地关门了,想来是出门去了,不在家。”
裴云庭仰起头往上看,眼前的几个字总觉得有些似曾相识。
马车嘎吱一声,突然停下来,里面坐的人也跟着趔趄了一下,不禁拧眉:“怎么回事?”
“是……是只小狗,看起来没多大。”庆林说,“它挡路,差点碾到它。”
裴云庭不想搭理,然而车却还是不动。
“王爷,它不肯走。”庆林又道,语气透着无奈。
“……”
“绕路。”已经明显不耐。
“是。”
庆林小心地驾马,试图从旁路绕开,没想到小狗突然开始嗷嗷叫起来,翘着尾巴全身都在抖。狗叫声无比稚嫩,很快它就叫不动了。
没了声音,担心狗会被人乱脚踩到,裴云庭唤庆林停车,透过窗往后看了一眼,远远的一个青衣女子弯腰抱起小狗,留给他一个背影,清秀挺拔。
是那个女子。
一霎被定住,几乎出现幻觉,他忽然间想起一事,之前在灵医谷,裴萝说过要同他进京,她提出的办法是易容。
易容。
不久前才来此地,医术高超,擅长针灸,与她如此相似,怎么就没想到?是因为那张先入为主的脸?
“一会儿你想个办法,把那只狗偷出来。”车里的人气定神闲,吩咐道。
庆林:“?”
上头发了命令,再离谱也只能遵从,庆林买了两个肉包子,蹲在“云上小舍”门口嘬嘬了半天,终于趁主人回后堂之际,把小狗引了出来,一把捏住后颈。
狗居然没叫,乖乖地任他捏回车上。
裴云庭这才看清拦路的小狗,一只黑耳白底的小狗,身长尚不足四寸,窝在他怀中,不仅不害怕,还惬意地闭上眼睛。
“王爷,咱接下来去哪儿?”
“回衙门。”
傍晚时分,正在门口找狗的裴萝见金花婶气喘吁吁过来:“云大夫,你家那狗给人捡到衙门了,你快去吧!”
裴萝只能赶往衙门。还没走到,已经想后退了。
庆林蹲在地上逗着雪魄玩儿,赵光正立在裴云庭身后,冲她连连招手,她不得不硬着头皮上前。
立在中央的男子一双冷眼就那么看着她走近,裴萝不得不放慢脚步。至近前,她双手交叠行了个谢礼,弯下腰抱起狗就想走。
“云大夫。”
裴萝抱着狗转过身,微微低头以示恭敬,并不开口说话。
青衣女子身形修长,乌黑发辫上别着一枚木簪,再无其他首饰,立在太阳下,脸颊晒得发红,却眉目宁静,不觉有愠。
裴云庭从台阶上下来,一步一步走近。
整个脸都变了,雀斑,小眼,塌鼻子,还有点歪嘴,不仔细看确是生人,但细看之下,还是能看出一些旧日影子。
一个人多年沉淀下来的气质绝不仅仅只是一张脸,它会熔铸在骨里,体现在每一个动作里,不会因为外貌改变而改变。
视线落在她腕上,当初送她镯子可是没想到有一天还需要靠它来寻人,就算是没有这个这个镯子,他也能找到她。
裴萝跟着他的眼光看到镯子,愈发不敢言,他会不会认出来,然后戳穿她?
真到那时候她就把这张假脸作为本脸,再也不换,不信萧止还不放手。
“本王找到了你的狗,云大夫不该说声谢谢吗?”裴云庭不疾不徐对她道,刻意咬了“云大夫”三个字。
裴萝:“……”
一颗心却慢慢放了下来。
他没有。
赵光以为她不认得面前人,忙过来介绍:“云大夫,这位正是是齐王殿下。”
裴萝憋了半天,从喉咙口挤出一句还算完整的话。
“民女谢过齐王殿下。”
低着头不卑不亢,嗓音就算刻意压低也藏不了,怪不得她不肯开口,是怕他发现。
裴云庭眼中,震惊化成心酸,被徐徐遮掩,变成一抹微笑:“不谢,云大夫医术精湛,日后本王在此地,怕是还需要云大夫多帮忙。”
裴萝仰脸,撞进裴云庭熟悉的眼里,他仍看着她的一张扁脸,其内光芒温柔,一时间,被迫失去名字失去脸的委屈侵袭全身,眼前控制不住模糊。
她道:“是。”
再次行礼告退,离开衙门口。
赵光十分不解:“王爷这是有什么事,又回来了?”
裴云庭一派淡定:“只是去吹了个风而已。”袖子一挥,洒脱道,“到街上看了看,还有些事没处理完,所以本王不能走,不得不再待上半个月。”
庆林插话:“王爷当然是有正事。”
赵光一头汗:“是,遵命。”
回到别馆,确认无人在侧,庆林才敢发出疑问:“这个女子跟裴姑娘好像,说话的声音一模一样!”
裴云庭望向院中一丛修长凤尾竹,凝眸许久:“遇见只当不识,听见没有?”
庆林立马听出来,拱手道:“是。”又悄声询问,“所以真是裴姑娘,她是故意弄成这样的?为了……”
裴云庭眼前浮现一张脸,很陌生很普通,一双漆黑的小豆眼却跟从前一样,那么明亮,又坚定,不是她还能是谁?
他缓缓地,发出一声“恩”。
“云上小舍”这边,却不是裴云庭上门,而是雪魄。它认了路,一个看不住就往衙门跑,每每都是曲木送它回来。
“它很聪明。”曲木夸赞,“为什么会起这个名字?”
此时已是夜灯初上,白日热气逐渐散去,小县城也开始恢复它本来的模样,有人声叫卖,也有些旖旎风光。
远处彩色灯笼悬挂半空,香气幽幽飘过来,有打扮华丽妆容娇艳的女子从晚香楼二楼上抛下丝绢,被路人接住。
“雪魄?”裴萝回,“也没什么,随口起的,只是觉得顺口。”
“我倒觉得十分合适。”曲木说着环顾了一圈,“云大夫想吃什么?我请客!”
裴萝挑了一个面摊,坐下来点了两份面。
“倒是怪麻烦曲大人的,狗天天往衙门跑,给你们添麻烦了,我这就回去拿根绳子把它拴起来。”她道。
曲木一脸不好意思:“云大夫一口一个曲大人,其实我也就是个当差的,担不起这个名头,以后不如就叫我的名字吧,听起来也亲切些。”
裴萝应下来,曲木又道:“不过说起狗,那么小的狗就拿绳子拴,听起来怪可怜的,反正衙门里大家都很喜欢雪魄。”放低声音,对她告密道,“连大人都喜欢偷偷摸两下,倒不如就算了吧!”
他突然变脸,一瞬正经起来:“雪魄将来长起来,说不定还能为衙门出力,当条巡逻犬,若真是如此,云大夫可是一等功臣。”
裴萝笑:“那可是要多拜托你训练了。”
“好说。”
面上来了,清汤白面飘着两根青菜,看起来十分可怜。
“这也太……素了。”曲木有些尴尬,唤来店家,“上盘牛肉。”
“没关系,我晚上不吃太多。”裴萝拿起筷子,从容挑起两根面,“也不怎么吃肉。”
一碗面很快见底,连汤都没剩几口,曲木对眼前的女子又多了几分敬佩:“裴姑娘不是我们这里的人,为什么会到这种偏远地方来?来此找人?”
裴萝道:“那倒也不是,自小便有杏林之志,想走遍天下来着,就来这里了。”
曲木不再说了。
沉默了一会儿,他才道:“怪不得总觉得云大夫不似普通人,原来果然不是普通人,在下实在佩服!”冲她抱起拳,眼神是越发倾慕之色。
裴萝摇头:“本职而已,你太客气了。”
她跟着学,抱拳回礼,曲木看得直笑,他道:“能认识你,三生有幸。”
裴萝想到前日的事,刚想说些什么,耳边忽地有一个声音响起:“好巧,这位不是云大夫吗?也出来逛街?”
温润清朗,又带着一丝隐隐的“不怀好意”。
转过身,裴云庭离她几步之远,一身浅紫兰纹广袖袍,手里一把扇子轻轻扇了几下,风姿俊逸,眼神却幽深。
“倒也是,此番夜景确实值得出来看一看。”他走过来,扇子不经意间把曲木推到一边,对裴萝说,“走,陪本王逛逛。”
“不合适吧?”裴萝推拒。
“最为合适。”裴云庭浑不在意,“你对此地肯定比本王熟悉。”回头对曲木道,“你回去吧,本王不喜人多。”
裴萝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