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淑妃怀娠害喜得厉害,媛媛特意叮嘱尚食局的人紧着淑妃口味制膳,又让杜尚宫选两个稳重的嬷嬷到拾翠殿侍奉,除了尚药局李司医照看郑淑妃这一胎外,媛媛还选了太医署里的妇科圣手并一名女医随侍拾翠殿。
郑淑妃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以为皇后嫉妒,要用这些麻痹她,实则要害她的孩子,却又拒绝不得,过了几天担惊受怕的日子。转而一想,太皇太后看重她腹中胎儿,倘若她这一胎保不住,皇后也难逃罪责,便就本本分分给皇后谢了恩。
冬至过去,下一个节就是元正。眼看着年关将近,顾家给媛媛送了些东西来,媛媛见了寓意好的摆件也给郑淑妃送去,顾及着她要养胎,这次连她的谢恩都免了。
杜尚宫看她似乎比自己有喜还费心,不免提醒道:“殿下恩赏宫妃,那是殿下大度,可殿下不能光为别人着想,也得为着自己。”
这一句话,媛媛就品出味来了。
然而自上次被傅祯连拉带拽后,她着实吓着了,后来一想才明白了他当时的心思,可惜至今也让她心有余悸。听说做那事挺疼的,她想到这就更怕了。
尤其是前两日去看过郑淑妃,她怀娠后吐得死去活来,才入了口的东西没一会就呕出来,接连几日下来,整个人都似失了力气。这场面在她心头像塞了块棉絮,她就不……诶,她脑子里有这胡乱想法属实该打!
杜尚宫又说:“陛下要处理朝务,来往各宫就仓促,听说近来陛下常留在紫宸殿,想来便是更忙了。”
媛媛仔细听着她说,却在想着傅祯能在这个时候忙什么。
杜尚宫不免替她着急,好好的皇后,做别的事皆有个章程,偏是不在主动侍君上开窍。
“奴是说……是说,殿下可以去紫宸殿见陛下。陛下忙碌,殿下正好能为君分忧。”
“……知道了。”
要去见皇帝,不好空着手去。彼时郑国舅和四叔祖至顾家行纳彩礼,她就收了皇帝送的好多礼品,其后每个流程,皇帝都会送不少,现如今住在宫里,六尚的人也是紧着好的物件往她宫里送,得了皇帝这么多好处,她却没回送过一件,的确说不过去。
皇帝富有四海,什么没见过,媛媛想了半天,也仅仅是想出了亲手给皇帝做个小食的法子去挣脸。
皇帝自有尚食局伺候膳食,另有食医根据圣躬安和状态调整膳食,自是不需要媛媛亲自动手。
可是常人家的娘子给夫君作羹汤,是司空见惯的事,况且她喜欢做,而他的牙都换齐了,她做点心给他吃,合适。
冬日里易获取新鲜牛乳,制酪也就更为便宜。初夏时的樱桃酪是用乳酪浇在去了核的樱桃上,她今日做的酪是在雪白的酪上点缀上了几粒樱桃煎,红白相配,既喜庆又可口。
“陛下尝尝。”媛媛把玉碗推到他跟前又递上了汤匙,“妾从一大早忙到现在就只做了两碗。”
辛苦忙碌孝敬他的人不少。傅祯显然不愿领她这份情,且是对她所谓的另一碗的去处有些好奇。
傅祯没有接,就只是看着她,媛媛也不隐瞒,又道:“妾不知口味如何,另一碗就由妾先尝过了,觉着甜度适中后,这一碗才拿来给陛下用。”
傅祯接了汤匙,却是不吃,停顿了一瞬后把话说得明白:“皇后有心了。只是朕不喜食樱。”
她头一次用心就撞在了傅祯的痛处上——他果真不喜欢吃樱桃。司农寺供上来的新鲜樱桃他尚且懒得往下咽,遑论这搁置了大半年的樱桃煎?能放这么久,指定加了许多糖,甜得齁嗓子。
好容易想出来的法子就这么被皇帝否了,媛媛实在惭愧,却又说:“这酪配别的也行,陛下喜欢什么,妾下次再做了,给陛下尝就是了。妾会做许多种点心。”
最后一句不假,他记得从前她在太皇太后身边也卖弄过手艺。
“不必做了。”
殿内静默。
说女人麻烦,的确麻烦。即便许多朝事由太皇太后做主,可在紫宸殿内,傅祯的规矩大过天,他不让做别人就做不成,偏是和女人说话,少不得顾着她们的面子。
傅祯意识到这话说重了,只得找补:“朕是说,就要到元正了,皇后要料理许多事,还要照看淑妃的胎,一日里并不得闲,便不必操劳这些小事,朕哪日想吃什么,知会尚食局就行。”
媛媛听明白了,皇帝就差直接撂话让她拿走这酪了。
“是。”她应了一声。她识趣,人家不喜欢,她却巴巴地往跟前送,搁她身上她也烦。
傅祯又唤王顺:“皇后的手艺,给朕实在是可惜了,倒不如齐王送过去,他最爱吃这个。”
媛媛有心在傅祯面前显脸,却是便宜了傅练。不过也不算全无收获,毕竟她知道了傅祯不爱吃樱桃。而她也明白了傅祯在敷衍她,从前说六郎要换牙了,需得少吃甜食,这会直接把酪给他送过去,不是敷衍她又是什么?
除此之外,媛媛还有些疑惑。她在紫宸殿坐了大半日,也没见有哪个朝臣求见,甚至没见傅祯提及任何一宗朝务,不像忙得不可开交的样子。那为何他不再去拾翠殿了?从前不是整日都往拾翠殿去么,如今淑妃怀娠,他竟半点也不上心,实属不该。
尤其她得知淑妃前几日来紫宸殿求见,还没进殿就又犯了恶心,生怕到了御前落个不敬的罪名,就匆忙折身回去了。临走前,她有意让王顺说她不便来紫宸殿请安,希冀见驾,可是圣驾依然没有出现在拾翠殿。
怀娠期间的郑淑妃情绪不稳,动辄抹泪,媛媛只怕她因此动了胎气,这次既到了这,便同傅祯道:“淑妃害喜严重,陛下若是得空,去看看她吧。兴许见了陛下,她心情好些,能多进食,于胎儿也有益。”
傅祯就把视线铺在了她面上。本以为她今日过来是因他近来没去含凉殿的原因,谁料她难得来一趟紫宸殿却是为了给淑妃求恩典,一时有些憋闷。
他也不知怎么就憋闷,看她的眼神就有些奇怪。
傅祯的右手手指在凭几上来回敲着,似是在考虑郑淑妃值不值他去看一眼,又似在考虑皇后这一副贤良淑德是真是假。
媛媛被他盯得不自在,眼神一垂,直接问:“行吗?”
傅祯的右手停下,少顷方道:“行。”
或许是嫌她烦了,他说完这句,又说稍后要见户部侍郎。媛媛只得起身告了辞。
说完她就后悔了,今日来紫宸殿的目的没完成。可人家赶她,她没那么厚脸皮死乞白赖留在这。
真是要命!
王顺亲自送她出殿,媛媛只能往不要白来一趟上靠,便道:“淑妃怀娠,王中官可要提醒陛下去拾翠殿走一走。”
他连连称喏,却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媛媛看他一眼,他忙垂了头,没敢提徐莹调来紫宸殿的事。
傅祯只是更替了一个御前侍奉的宫人,又没给位分,王顺自然不敢因着一个小宫女的差事转换烦扰皇后。至于徐莹貌似陈家娘子才让傅祯留了意的话,他想说,却不敢往外吐。
倘让皇后知晓此事,必会伤心一场。如今徐莹已经调到御前了,皇帝指定要护着她安危,皇后大度容忍了便独自窝心,如果借此不给皇帝留情面,保不齐帝后本就不合的心就此破裂。
他还是装聋作哑的好。就算日后太皇太后发现了,要打要罚那也是他的命数。
当初太皇太后专挑皇帝动情的时候拆散了他意中人,却忽略了这世上有容貌相似之人,而皇帝似乎能称得上是个情种,过了这么久依然记得清清楚楚,才不管徐莹是个什么身份,留在他身边就行。
这也许也是命数。
王顺藏着掖着,媛媛看那主仆俩一个德行,也懒得站在这了。
王顺叉着手恭送她,而后叹了口气,再之后又叹了口气。真被他猜着了,有了徐莹,陛下哪也不愿去了,今日皇后过来,他还能给几分颜面,别人来,指定见都不愿见。至于皇后吩咐让他劝陛下去拾翠殿看郑淑妃,也太难为他了。
傅祯本就没在她那留心,而徐莹在她跟前装乖卖巧柔顺小猫似的,到了紫宸殿没两日,就明白了她的靠山不是郑淑妃,而是当今天子。
即便是她出身低又如何,有了圣宠,还愁旁人看不起她吗?只怕那些人只能用她的出身来指责她了。
又过三日,媛媛随太皇太后到大明宫里的护国天王寺礼佛,之后又回弘德殿陪着老人家说话。
“皇后,淑妃怎么样了?”
“淑妃害喜严重,吃不下东西,这几日人都瘦了。”
“女人家怀娠辛苦,皇后与她说,我盼着她这一胎平安降生,请她仔细保养。”
“是。”
太皇太后又问:“皇帝在做什么?”
“……陛下在忙朝事。”
她说得笼统,太皇太后自然听出了这小两口眼下的情况。
皇帝大婚也有一段日子了,太皇太后前阵看过内起居注,紫宸殿召幸倒是没有,大多是留宿含凉殿和拾翠殿,剩下三妃别说是侍寝,伴驾次数也屈指可数。然而,出乎太皇太后意料,含凉殿的记录上全是伴驾,无一侍寝的字眼,她老人家起初的担心就又翻腾起来了。
说不动那个,只能催眼前这个。她抬手让媛媛近前来,拉着她的手说:“淑妃已有了身孕,皇后照看她的时候,不能不顾着自己。我的话,皇后可明白?”
明白,非常明白。杜尚宫已经劝过她几次了,她再不明白就是个傻的。
傅祯留宿含凉殿许多夜,却仅有两次是他自愿地想行周公之礼。也是赶巧了,那两次媛媛身子不适,做不成那事,现如今……现如今她又生了恐惧心。
硬着头皮去紫宸殿,她还得想个合适的理由,这次是找傅祯教她玩樗蒲。君无戏言,他老早应下她的,却只教了一次。
王顺看见她来,登时慌得六神无主。正欲让冯全先拦一拦她的大驾,偏巧冯全刚刚被他支去传膳了,而秦通这会又不在跟前当值,另外两个应该侍奉皇帝的内侍去别处传旨尚未归来。至于其余小宦官,指望不上。
媛媛已经上了丹陛,他只能赶着去迎她。
“给殿下……请安。”
媛媛见他神色不似平常,不禁拧了眉。
他伺候过先帝,如今又近身侍奉今上有十年之久,这副模样示人,蹊跷得很。
“殿下,”王顺喘了口气,“陛下这会……在忙,一时半刻无法见您。”
媛媛又看了他一眼,他把头垂得极低。
元正同冬至一样,节日前三日和后四日共有七日假。因着元正较之其他节日更为隆重,是以腊月之初的衙署便闲散得很了,现下各衙署几乎歇了公干,仅有些小事也是值守官员在应付,那么傅祯到底在忙什么?他可并未正式亲政。
无非是不想见她!
媛媛堵了气,正要走的时候,冯全领着尚食局的人来了。
这个时候用早膳已是晚得很了,用午膳又偏早。才刚王顺既说傅祯在忙,这会膳食却来了,那他是有多忙连膳食都来不及用。
媛媛一路从含凉殿过来,虽裹着斗篷,却也敌不过寒冬腊月里的风,鼻尖微微泛红,多了分可爱,可惜被王顺阻拦在外,难免心下不郁,那跳动的热血一时卸了力,烘不热那张本来端庄的脸了,眼下又被冯全的举止搞得晕头转向,脸就冷了下来。
“怎么这个时候传膳?”媛媛说话的语调还算平和。
冯全哪知这转眼的功夫皇后就来了,这会她站在廊下,师父的神色也不大好,自然不敢答话。
王顺慌着神道:“陛下吩咐……今日晚些传膳。”
这是再明显不过的敷衍。
媛媛立在凉风冷气的廊下,想发作又觉着没必要,可不发作又委屈。
媛媛就要走了,王顺也以为能就此遮掩过去,谁料尚寝局彤史出现了。
媛媛明白了他为何拦她,这会不气反而有些想笑:“王中官当得好差。”
王顺把腰弯得更低了。
“是谁?”
王顺打了个哆嗦:“殿下……”
“是我问不得,还是你说不得?”
这话像一道雷,劈得王顺直接给她跪下了:“是……是御前侍奉的人。”
他这句话憋了好久,几要窒息,这会被皇后问到跟前,干脆就此交代:“叫徐莹。”
“谁?”
媛媛只当殿内服侍的人是除郑淑妃外的其余三妃中的一个,骤然听了王顺的话,只当自己记差了嫔妃中的姓名。
此刻王顺说话利索了:“是从前服侍过郑淑妃,才调来紫宸殿不久的徐莹。”
媛媛默了有两三个弹指的功夫方道:“淑妃有心了。”
王顺接不上话,只在地上磕头。
终于送走了这尊佛,他腿也软了。
傅祯用过膳后,徐莹伺候他净手。王顺见这两人越发有默契,他就越发胆颤。亏得这几日没甚大事,赶上明年开朝,倘若陛下误了上朝的时辰,就不会只有晚些传膳这么简单了。
终于看那二位歇了,王顺便把皇后来紫宸殿的事报给傅祯。
傅祯抬眼看他,问:“什么时候?”
“就……就在半个时辰前。”王顺多能说又会说的一个人,今日说话总是结巴,“仆看云舒捧着樗蒲,想是殿下要请陛下指教樗蒲。——仆说陛下……在忙,殿下就回去了。”
傅祯“嗯”了一声,想说往后她再来就让她进殿,这么冷的天别冻坏了她。转而却又压下了这句话。
王顺看他没甚反应,跪在地上请罪:“仆疏于管教,这才让冯全懒怠,误了陛下用膳的时辰,连殿下也知道了。”
说完这句,又把冯全被皇后罚跪的事道出。
傅祯眯了眼。徐莹心下一颤。
“殿下说……殿下说,他坏了规矩。这事终究是仆没管教好他。”王顺喘了口气续道,“殿下还说,食为人之本,陛下乃天下之主,万不能在这事上疏忽,命仆等仔细侍奉,往后不能再误时辰。”
御前的人往往比别人有体面,罚御前的人,就等于下了皇帝的面子。
王顺并非要挑拨帝后关系,而是深刻理解了皇后的意思,皇帝宠幸谁都无妨,但宠幸谁也得分时候。随侍御前的人不知劝谏,的确该罚!
“这归根结底都是仆的错。”王顺说着就跪下来请罪,“乞天恩恕罪。”
可巧傅祯不糊涂,听得明白,因而阖了眸,气道:“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