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大夫这句话陆笙没放在心上,推脱以后自行处理。
没想到没过一会儿门外响起阿灵的声音。
“阿郎,张大夫来了!”
陆笙没太反应过来,怎么了张大夫就来了?她不是生理期么?崔息不知道女人生理期会流血这件事吗?
崔息去迎张大夫,陆笙东摸摸西看看,迷茫,太迷茫了。可看崔息的表情却很着急,不像是装的。
陆笙暗自吐槽了一下他的生理知识水平,你这可是进士及第的高知啊!
不过他的一番话让陆笙收回了这种表面印象。
“我母亲有一要好的姊妹,来月事必请大夫,这事马虎不得,恐伤及根本。”
崔息印象里福圣公主月事十分痛苦,母亲一些玩伴也是如此,常常要闭门不出,安静等待好些日子。虽然有上京一直流传着养生术可保月事不苦,但此为房中术且多半虚言,实在不好与陆笙提及。
张远清还是那般模样,鹤发童颜,花白的胡子没长也没短。
他为陆笙搭脉,五官时而紧皱时而舒展,最后“啧”了一声。这动静陆笙很熟悉,已经不在意。
“大夫,是有什么顽疾么?”崔息在旁边问。
“请明府出去,我有话要对夫人说。”张远清手搭在胡子上,表情凝重。
崔息点头,出门前看陆笙一眼,似是叫她安心。
“张大夫,没事吧?”陆笙也有点拿捏不准。
张远清叹了口气说:“你就是陆笙陆小娘子吧,老庄把你养大的是不是?”
“是。”陆笙的面孔严肃起来,都提到老庄了,那必定是有比较重要的事情讲。
“我欠老庄一个人情,这事就当我还他的。”张远清站起来踱了几步,“我听闻早年你们去过苦寒之地,你还坠过一次冰窟。那件事或许为因,加上你这些年来,年年车马疲惫,频繁往返南北,身体内里渐渐亏虚,所以你是要不了孩子的。”
陆笙记得那年坠入冰窟的事。自己也是为抢货物,货物掉进冰窟窿里,她把东西捞上来的,所以不是坠,是她主动下去的。
掉的东西据说是公主从西域运回的一把宝刀,失了刀,大伙儿都得死,可进冰里也大概率活不成,谁愿意拿眼前的死去换刀?
陆笙不想与他们同罪,那时的她对任何犯罪缺乏想象力,只知道刀不能失,老庄和她还要运镖赚钱!
所以她就说自己年纪小身体轻,可以试一试。她当然也道那么薄的冰怎么可能不掉下去?只是没有路选了。
那时候老庄没在,回来以后骂他们都是畜生,再不同他们运镖。陆笙笑着跟老庄说自己没事的,放心。心里模模糊糊地觉得其实死亡只是一瞬间的事,但没钱果腹的煎熬却是漫长得令人痛苦。其实现代思想在古代并没有那么大的用处,依托于社会的不同,人落在里头的位置也不同。
老庄当时听了愤怒得连她一起骂,又说她还是小孩儿不要装老成,她的命一点也不贱!
“可现在你又嫁给了这崔县令……”张大夫的声音把陆笙引回当前事。
“我就直话直说了,小丫头你要早早考虑,最好攒一些钱。以后你总有个头疼脑热,也不可能保证每次都请到的是我!”张远清话说得很诚恳,想来是在州府里见过人世间的许多。
“嗯,多谢张大夫,我会早做准备的。”陆笙显得很平静,远超出张远清预料的平静。
张远清意外她没有哭喊,没有让自己一定要治愈她的顽疾,只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是我小看了陆小娘子,老庄说得对,巾帼不让须眉。我悬壶多年,看过的事有很多,好孩子你确实不必勉强,无有闲事挂心头才是人间好时节。[1]”张远清见她心境不同,立刻换了套说辞。
“张大夫是那位兰痴吧?”陆笙忽然想到老庄曾经的话笑问。
“哼,小丫头,少打听!我给你开一副方子。到时候你但凡有个头疼脑热,能请我就请我,反正我也是县里最好的名医,县令诊金也给得起,千万别抠着,记得必须请我!”张远清从药箱里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陆笙对生孩子并没有执念,前世没有,这一世更没有而且不必,所以她很平静,不过她的父母说她是读书把脑子读坏了。
生理期的痛感忽然袭来,如铅坠腹,被牵引的是自己的血肉,她捂住小腹部忍耐。张大夫把方子写完人就离开了,外面传来模糊的声音,陆笙痛得听不清。
庭中,崔息正在听张远清讲话。
“明府,不知陆小娘子往日来心情如何?”
“此话怎讲?”崔息让张远清开门见山。
张远清一看,似乎不是绝情之辈,他捋一捋胡子慢悠悠道:“夫人心有郁结,气血不畅,若她要些什么,别抠着,尽管满足就是。莫要一时意气,以后追悔。”
崔息一听心中凛然,连连点头。
可陆笙要什么呢?她似乎什么也不要,唯一感兴趣的是攒钱、做饭还有种地。
又或许不止如此,崔息想到之前的木材,很快默写出来的卷子,精心改建的房屋。她似乎对家有一种别样的执着,也怪不得想参与府邸的修建……
崔息一捋事情就通畅许多,阿乐是想要一个家。
“明府?”张远清看到他在发呆忍不住叫他一句。
崔息行一个礼,用郑重的语气说:“多谢张大夫,我心中已明了。”
“明府请收好,这张是方子。”张远清把方子给他,领诊金离开的时候不忘加一句,“明府,尊夫人下次有什么不适一定要请我!”
人走以后,阿灵在旁边小声嘟囔了一句:“诊金这么贵,怪不得走之前还要喊阿郎请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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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息吩咐人熬药,又叫阿灵熬一锅姜汤,里面要放糖。他自己则到陆笙的身边问她:“身体不适得厉害么?”
“比往常痛一些,约莫是今日午时冷到了。”
崔息却说:“也不止,月事每月一次,这一月你经历了多少事情,下一个月安稳一些。”
“也是。”陆笙承认,生理期吧它有时候确实敏感。
“阿乐,等你好一些我们就回家看看,或者今天就去,我为你驱车。”
陆笙疑惑:“秦厌呢?”
“他去州府了,县里的文书需要交接,那案涉及人命,州府长官要问一些话的。”
“你为我驱车?虽然这里离上京遥远,但也是王化之地,传出去你就要像那下马饼故事里的那位绯衣高官一样被人指点,说不定还要弹劾。”
陆笙这是玩笑话,监察御史的眼睛是不会盯着这儿的,但此事确实会被指点。崔息是个勤勉的县令,陆笙希望他在任时不要因为自己受到牵连,以至办事时施不出力。
“把脸一蒙,谁认得出呢?”他端方清俊,但有时候这话也挺破格。
陆笙笑,一笑下腹又疼,脸上的表情复杂地让崔息困惑。
“县令大人……”陆笙喊他。
“嗯?”崔息立刻回应。
“没什么,走吧,为我驱车。”陆笙也不纠结。
不久,一辆马车从县衙偏门驶出,赶车人身形挺拔,虽然怕风吹蒙了脸,但那身姿还是让人不免多看两眼。
到崔府门口,两人笑嘻嘻下了车,却被被一声“崔……崔大人?”喊住了脚步。
这声音耳熟,陆笙闭眼一想,这不是谢家那位小娘子么?
崔息穿着无饰的白袍,解开蒙的巾子与暖耳面露疑惑。
“我是谢卉真啊大人,家父姓谢名林,与你有过文书,订过亲的!”谢卉真一脸焦急,想去攀他的手臂。
崔息后退一步,避开了。
“谢小娘子,莫要失了礼。”崔息提醒她。
谢卉真脸上震惊,又看看旁边脸色苍白的陆笙,抿嘴退后两步,最后左右望望,幸好,没有其他人看到自己刚才的仓皇。
“某与令尊只有寻常文书往来,并无亲事之约。”崔息摇摇头否认。
谢卉真不死心,问他:“那我又比这粗……尊夫人差在何处?请崔大人明示。”
陆笙看到她难堪自己也挺不好意思的,因为自己这条件确实不行。古代要有相亲角,自己得去最犄角旮旯那巴掌纸大的地方,还得把读的什么专业拿胶水糊上。
“那日你于市中毁我夫妻声誉,伤我夫人玉面,今日又来当面胡言!只消你睁眼看清楚,她是我夫人,不是你随意替换的货物!事如今你是要以他人言语斩自己内心困惑,还是要怨我有眼无珠来自抬身价?”崔息的语气比她想得强硬。
谢卉真听了这话热泪涌出,后退三步后立刻转身跑开,再留下来是自取其辱。
陆笙心想真是好犀利的言辞,梦回课堂辩经情形演练。这课很有趣,上课时同学们更戏称此为语言的物理学研究。老师实验时把说话的对象看作是小方块,话语是施加在小方块上的力,情境则是有无摩擦力的环境。
她的老师在结课时说:在具体情境里,道理本身有时候不那么重要,能不能谏中对方的心情很重要,譬如击球,所以这一刻切没切中小娘子的心事呢?
陆笙又回想了一下老师名字叫什么来着?
哦对,灵琅,灵老师。
“阿乐?我们回去吧,天冷。”崔息走过来,语气又化柔。
“嗯。”陆笙点头,拾阶而上。
走了几步,她回头看那谢卉真的背影。她背影并不狼狈,走路还是继续维持着姿态,有少年人的傲气。
陆笙回首继续走,脑子里想起那位灵琅老师对自己的评价:视角有余……
后面半句一定很锐利,她的点几乎要戳破纸张。陆笙来到此世界以后逐渐明白,所谓“视角有余”,后面是能力、魄力各种都不足,心慈手软妄图求全,以至关键是决断迟疑,陆笙当时自嘲,却又不服气。
“阿乐,走路要专心,你的病无妨,有我在。”
崔息认真地看着陆笙,陆笙在他的注视下一时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