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言望着御药院递上来的那一沓誊录好的卷子,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嗯,这个不错。”祁昇在一旁赞赏地说道。
祁言抬眸,祁昇注意到后便直接从他那一沓中抽出一张递给他,祁言接过看了看,眉头皱得越深了,问道:
“这都是怎么选上来的?”
语气夹杂着几分怒意,祁昇夹杂着几分小心斜着瞥了眼祁言,随即唤了门头杵着的中官来。
张德贵恭恭敬敬地问祁昇有何吩咐,祁昇指了指门口,说道:“去把扶子胥叫来。”
祁言本打算看下一张,闻言抬眸,带几分轻蔑瞥了眼来人,张德贵瞬间没了动作,头又往下埋了一点,祁昇看向祁言,问道:“摄政王这是何意?”
“陛下已经任命其为主考官,本该由陛下定夺的三甲,而如今也要召其来插手。”祁言讥讽一笑,说道,“陛下对这位扶先生,未免太过信任了些。”
许是祁言的眼神过于凛冽,祁昇的手上瞬间没了动作。
局面就这般僵持在这。
祁言本还想说些什么,看到张德贵在这,便招呼了一句,说道:“叫来吧。”
懒洋洋地说出这句话后,张德贵立马跑得和阵烟一般溜了出去,祁昇见状开口说道:“反正是要去的,摄政王何苦多问这一遭?”
祁言心里暗骂了一句他的蠢,看到张德贵已经出去了,才接过话茬沉声说道:“一个能在短时间内取得陛下如此信任之人……”
祁昇避开了祁言尖锐的眼睛。
“一个能轻易调动江湖中第一大帮映雪山庄之人。”祁言轻笑一声,继续说道,
“陛下难道就没有心生忌惮过么?”
映雪山庄?
“你……你怎么知道?”祁昇双目微瞪,很是震惊地说道。
“先帝临终前曾嘱托过本王说要护陛下周全。”祁言说道,“自然陛下三尺之内,本王无所不知。”
祁言说的这一番话没让祁昇安心,反倒逼得他出了一身冷汗。
“以防什么鹗心鹂舌之流蒙蔽圣听。”祁言说完,又朝门那边用下巴指了指,意有所指般说道,“喏,他来了。”
张德贵领着丘独苏前来,说道:“陛下,王爷,扶先生到了。”
祁昇挥挥手,示意张德贵退下,扶子胥照例行了礼,说道:“臣扶子胥参见陛下,摄政王。”
“扶先生免礼。”祁昇眼睛一亮,连忙说道。
祁言面上没什么表示,嘴却没饶人的意思,不阴不阳地说了句,“臣?本王怎么记得扶先生不是拒了委札吗?”
丘独苏眼皮跳了一下,站直了身子,又朝祁昇作揖躬身,说道:“四海之内,无不是陛下之臣。”
尔后又看向祁言,说道:“包括摄政王,您也是。”
祁言在心里头嗤笑了一声,沉声说道:“既是陛下之臣,怎会不知,忤逆圣旨,乃是大罪吧?”
祁言的这番话,丘独苏最多也只是心里头慌了一下,面上倒是不动声色,倒是祁昇,比他还急。
毕竟依着祁言的性子,说论罪就是真论罪,但祁言已经懒得再进行这个话题,直接打断了祁昇想要再发言的想法,直截了当地说道:
“扶先生,你选上来的这些人,可有认真看过?”
“王爷,集英殿上交的答卷都是由礼部侍郎储意远编排,国子监博士文阳朔,侍御史孔阔糊名、誊录,在下也只是就卷面而言,择优交递给陛下。”丘独苏不卑不亢答道,“与人无关。”
“本王可没有说与人有关,扶先生就这般急着往旁的人身上甩吗?”祁言嘴角勾起一抹讽意,说道,“至于择优……”
他随手拿了一张,用手指了指,语气明显是动了怒,说道:“这个,言必书史,词必僻冷,所述之语皆为空中楼阁。”
“还有这个……奴颜媚骨,”祁言瞥了一眼又冷笑一声,说道,“他倒是挺会揣测圣意的。”
殿试自设立策问以来,渐趋样化,常有好行小慧之人刻意迎逢,以至所写文章千形一貌,百喙一声,而祁言最恨的便是谄佞阿谀之风,早在开科年初便下令杜绝这一现象,没想到还来了个直接混到他面前的。
这算是直接撞在枪口上了。
祁言越瞧着越觉着生气,直接一拍桌子,斥道:“扶先生就是这般择优上递的?”
动静闹得似乎有些大,殿内殿外,跪倒了一片,铺天盖地的便是一阵“王爷恕罪”。
祁言冷哼一声,说道:“来人,把扶先生今日看过的所有贡士卷子都拿来,本王要亲自审阅!”
在御药院的官吏去拿卷子的途中,祁言将余下的卷子又看了看。
其中一张祁言多看了一眼,几乎是下一秒丘独苏便敏锐地捕捉到了。
他开口说道:“王爷面前那张卷,臣与几位大臣都多有欣赏之意。”
祁言来了兴趣,微微抬眸,说道:
“说说看。”
“文风耿直瘦雄,结构对仗工整,词气恳切不浮于表面,文章中所提出的‘修德政’、‘重礼教’等数十条,也亦多有可用之处。”
祁言在丘独苏提到文风结构时似有赞赏般地点点头,又在他说到提出的那几条政策后微微皱了皱眉,最后说道:“不行。”
丘独苏本还有与他辩驳之意,御药房的内侍便将新整理好的本被安排在前十开外的卷子给递了上来。
祁言一张一张翻看着,最终目光停留在了其中一份上,他上下扫了一眼,随即便说道:“这张,可堪状元之用。”
…………
“问你话呢!”温玦见季无虞走神,便出声唤道。
季无虞沉吟了一下,随即说出了自己的分析,道:“当时尚书大人念完我想了好一会……”
“你不是出来的挺早吗?”
季无虞白了一眼,说道:“胸中有丘壑,才能下笔如有神!”
“不要乱掉书袋。”温玦骂了一句,又问道,“然后呢?”
“我就在想其实他这题总共就只讲了三个方面,一个是民穷财匮,一个是治安不稳,还有一个便是吏治混乱。”
…………
方才看送来择选三甲的卷子和后头的卷子里,除了偶尔稍蹙一点眉,祁言的脸都和结了冰似的面无表情能这般赞言于口,真是第一次出现。
祁昇和丘独苏都微微惊讶。
“其文如江水滔滔,一泻千里,意境大开大合,纵横捭阖。”祁言赞道,“景祐年之后,本王确实是很少能再见到这样的文风了。”
丘独苏听到“景祐”一词时,眼皮不期然地跳了一下,一旁的祁昇开口说道:“朕记着,之前也有人这般说过先生。”
“回陛下,景祐之年,我朝文坛人才辈出,就连素来号称以文治天下的北辰也弗如远甚。”丘独苏毕恭毕敬地说道,“臣自愧不如。”
祁言没理他,只一个劲地看着自己手中的那一份,丘独苏见状继续说道:“只是臣以为,这样的文风过于凛冽,能写出这般的人自然……不服教。”
祁言放下手中的卷子,眼中不见一丝波澜地盯着丘独苏,说道:“朝廷从不惧怕直言谏诤之臣,而朝廷也不需要尸位素餐之臣。”
祁言掐灭了丘独苏的话头,继续说道:“此外,也不仅仅只是文风独特。”
祁言似乎对这位贡士很是欣赏,说出自己的分析道,“朝元年间,先帝改革税制,种多且杂,各类之间又无明显界限划分,这便给一些贪官污吏有可乘之机。赋税一事一直是本王的心头大患,文中对此几番分析,确令本王开悟。”
“其文中还所有述,除去简单礼教外,还应注重乡野之间移风易俗,重视教育,并且因人施教。”
在提到“因人施教”时,祁昇和丘独苏都各自微讶,祁言点点头,说道,“妇孺老少,布衣白身,皆为其‘人’之范畴。”
“先帝在位之时也曾提过要开化民智,只是……”
只是根本做不到。
丘独苏没有再继续说下去。
“所以下一条便提到了吏治,文中有所指,民虽服法,却仍有作奸犯科,其因缘何?民服法是为畏法,而不畏法者则无所谓,不畏法是为法不足畏,州县官吏,其浊如泥,受赇枉法,何之足以令民畏法,何之足以令民服法,至于岁稔年丰,而民犹未裕……”祁言挑了挑眉,继续念道,“苛捐杂税如牛毛,十之九分供朝堂?”
祁言也是这时候才注意到这句。
此话一出,万籁俱寂。
祁言总算是知道这张卷子为何会出现在后边这一沓里了,若是让祁昇看到只怕是得气得厥过去。
…………
“惟以一人治天下,岂为天下奉一人?”温玦听到这话时眼睛都瞪大了,然后颇为震惊地重复了一遍,说道,“你真这么说的?”
“这又不是我说的。”季无虞撇撇嘴,说道,“这是张蕴古规谏唐太宗说的,我只是引了一下罢了。”
温玦只觉得自己牙疼,在屋内来来回回踱步了好一会才开口说道:“季无虞,你真的没有在儿戏?”
“我很认真。”
温玦深吸一口气,企图平复自己的心情,怒道:
“这可是廷试!?”
…………
祁昇明显动怒了,额头上暴出的青筋都跳了一下。
“王爷,臣以为该生之言虽有可取之处,可是……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的。”祁言打断了他的犹犹豫豫,说道,“本王的态度方才已经说的很是清楚了。”
“本王早在去年年中就已下令强调不可曲尽其巧,若有刻意逢迎之人,一概不录用,为的就是让天下学生敢直谏,说诤言。而如若只是因为其言辞激烈便不录用,岂不与本王初衷相悖。”祁言说道,“况其敢于在廷试答卷上直抒胸臆,未尝不体现其赤胆忠心。”
“科举创立之初,其出发点不外乎‘广开才路,选贤举能’这八个字。”祁言挑眉,说道,“扶先生这般东走西顾,会让本王怀疑,您与这些阿谀奉承之徒,有何两样?”
“臣,绝非如此。”丘独苏躬身行礼,将自己眼中的讶色隐匿于作揖的双手中,又道,“那王爷的意思是?”
“本王方才说了,此人,堪当状元之用。”
“这人谁啊?”祁昇愤怒之余又燃起了点兴趣,开口问道。
内侍闻言上前查看比对,朝面前三位行了礼,说道:“回陛下、王爷、扶先生,此乃省试榜首,季无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