琅嬛。
季无虞摸出藏在门角小洞里的钥匙来开门,这位置,甚至还是之前裴泠沅偷偷告诉她的。
她走进去,面前书籍散乱一地,看得出来已经是少有人打扫。
温玦对自己待着的地方有种天然对外来者的抵触,可偏偏自己是个对书之外的一切事物都有惰性的人,琅嬛往常便都只是裴泠沅和淮济这两个弟子在收拾,季无虞偶尔也会帮着清理。
捡拾了好几本,都是之前他们几个一块谈论过的,季无虞收着收着眼眶便红了。
“吱呀”一声后,有人推门进来,季无虞直起身子,回头看去。
好巧不巧,来人正是温玦。
命运总是喜欢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来玩巧合。
温玦看见季无虞,却也没多大惊讶,就好像知道她会来一样。
季无虞把手上拿着还未来得及放上架子上的书随手放在一旁的桌案上。
一时间两人相对无言。
儒家养出来的文人,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一切的情绪深埋在表层之下,连哽咽都是无声的。
温玦没敢看她的眼睛,捞了把袍子就跪坐在季无虞面前,怔怔地发着神。
季无虞也跪坐下来,小声地问好道:“温,温先生好。”
温玦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应下了,随手抓过旁边的一支毛笔,毫毛都干枯得直接炸开了,温玦沾了点水用手去顺,惹得指尖沾了好一团墨水。
季无虞紧握着案角,最终又松懈下来,开口说道:“我方才去看了裴泠沅。”
温玦眼神一滞,只“嗯”了一声,没再给出什么别的反应。
“她让我来问你。”季无虞顿了一下,似是下定决心般,开口问道,“季锦书是谁?”
手中的笔不受控地滑落了下来,跌落到一旁。
温玦低头看了一眼没去捡,抬起来看向季无虞的眼,有些无奈地叹了一句:“她还真是临了死了都要给我添麻烦。”
“先生也觉着她快死了?”
“不是身死,是心死。”温玦叹了口气,“或许说,早便心死。”
温玦侧身俯下把笔拿起来了,在一旁几近枯竭的砚台里划了两道,扯了张宣纸在上头写了个名字。
但与季无虞所没想到的是。
他所写的名字和她所知道的她娘的名字完全不一样。
他写的是,季锦书。
但季无虞娘的名字是,季瑾淑。
为什么会这样?
季无虞忍不住皱眉。
温玦好像是已经洞察了她的心思一般,慢条斯理地说道:“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记得你和我说过你娘是富商之女。”
季无虞点了点头。
“吴越之地,惟有季家最为富庶,而你娘是家中幼女,自小环境优渥,又好学,五岁能吟诗,七岁可成文,所以季老爷子特意砸了大价钱来送她入太学读书,当然,是以季家儿子的身份。”
温玦停下笔,没有再写,他紧紧盯着面前这位故人的名字,呆愣了许久,怅然一笑,
“她的笑声永远是整个太学最大的,人也是最不守规矩的,所以被罚抄书永远也是最多的,但同时功课永远是做的最好的,太学大考所做文章,也永远都是甲等榜魁的。”
“君子六艺无一不精通,甚至连心血来潮组织的打马球,她也能带着我们夺得第一,就连好几个将门之后都不是她的对手。”
季无虞就这般听着,在她回忆里不过只是普通绣娘的母亲,曾经的过往。
“她厉害到甚至没有人会怀疑她是女子。”
季无虞觉得这句话真的很有趣,仿佛这世道便就是圈死了女性注定低于男性,不论是地位还是能力。
她看着温玦的眼睛,然后笑了。
多少轻蔑,又夹杂着无奈。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温玦对她的笑不置可否,继续说道,“所以有时候我会想,如若当年她没被人拆穿女子的身份,而是以男子的身份继续去殿试,然后大放异彩,一路青云直上,那该有多好。”
“但泠沅的出现,改变了我的想法,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为什么一定要依赖于某个性别才能做自己想要的事情?”温玦说道,“泠沅是女子,但她依旧做得很好,甚至比别人更好。”
痛苦涌上温玦的脸庞,他的眼中的有泪水流下,蜿蜒着的皱纹上架起一汪清泉。
“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命运总是要这般捉弄她?”
季无虞冷笑一声。
“因为这个世界就是这般,让一位中丞大人倒台或许需要精心部署来构陷,而摧毁一个女子的一生……”季无虞停顿了一下,眼中唯有不屑,“只需要骂一句婊///子就是了。”
听到这个词的温玦下意识皱了皱眉,但却没有出言反驳。
那些经史子集教会他的,是如何无限接近于零道德瑕疵。
但人心种种,人言重重,他始料未及。
裴泠沅亦如是。
温玦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其实我去见过她一次,她瘦了很多,风一吹便倒了似的,我说不日会上奏陛下,还她清白,接她回家,泠沅当即拒绝了我。”
“圣人说,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①。”温玦道,“她不怕死,但她怕千万人。”
…………
道之所在,虽千万人吾往矣。
“你在写什么?”祁言俯下身子,看向季无虞桌案前的字。
季无虞被他这声音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祁言勾了勾唇,伸手略过她的身子,拿起那张纸,问道,“温美缺的字,他写给你的?”
祁言所阅折子无数,可偏偏温玦对政事最不上心,能敷衍几个字不错了,怎么祁言还能一眼能认出他的字来。
可此刻的季无虞心乱如麻,顾不上再深究,只是“嗯”了一声,算是应下了。
祁言听罢放下字,随即轻哼了一声,“他这个老东西,就喜欢整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来唬人。”
“也没有唬吧,你怎么能这么说人家?”季无虞今天不知是哪里来的胆子,祁言刚一说,她就回了一嘴。
祁言对她一向大度,笑了笑,探究似的目光勾住可以,他轻声问道:“那你在对着他的字想什么呢?”
“我从狱里见过裴泠沅就去了琅嬛,然后遇到了温先生,他和我讲了……”季无虞不着痕迹地隐去了有关自己母亲的那部分,“他和我讲了裴泠沅的一些事情。”
祁言挑眉,“然后你就在这里唉声叹气了半个多时辰?”
“我没有唉声叹气。”季无虞把笔撂一旁,本想说些什么,看向祁言,却有些不知所措,犹豫再三还是问道,“祁临弈,我想问你,千万人与道,如若是你,你会选择什么?”
祁言几乎是在季无虞话音刚落的一瞬间,回答道:“这不是已经给出答案了吗?”
他指了指桌案上的字。
“这是圣人说的话。”季无虞语气闷闷地,“我又不是圣人。”
祁言嗤笑一声,弯了身子。
因他突如其来的动作,季无虞整个人都僵住了,而在走神的这段时刻里,祁言的眼神太具有压迫力,她不自觉地往后仰去,又不自觉地扯过祁言的袖子。
“季无虞,你让我觉得最为可笑的一件事情是,”祁言瞥了眼自己袖子上的手,唇角勾了抹笑,转而望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地告诉她,“你竟然在为你想做的事情,而感到不自信。”
季无虞直起身子来,此刻的她离祁言的距离不到三寸,她平视着祁言,两人的鼻尖几欲相撞了。
“不是不自信。”季无虞不敢去看祁言的眼睛,低着头,眼中有几分怅然,“我只是不确定……”
这日日夜夜有关这个问题的思考将季无虞的人生打了一个死结,她试图解开却越缠越紧。
“那就慢慢想。”祁言自己向后退了一步,一挥袖子,在一旁跪坐了下来,语气是一如往常的平静,缓缓地说道,“想到了就去做,不要被眼前纷纷扰扰所桎梏住。”
“季无虞,你和裴泠沅不一样,或者说,你没有和任何一个人一样。”
季无虞愣住了。
祁言轻叹了口气,将季无虞掉落下来的鬓发别到耳后,笑着说道:
“所以,你也不要总去想着,寻求道之前的那千万人。孟子也不是一出生便有人指着他鼻子说你要成为圣人的。”
“如果放弃道的另一面是成为千万人,倒不如干脆去站在对立面来改变千万人。”
改变?
季无虞听到祁言讲到这个词,忽然想到一个人。
淮济。
淮济拜温玦为师时,裴泠沅早已入宪台,某种意义上来说,裴泠沅是他的前辈,而这位先辈是以女子的姿态所站立的。
所以他在面对季无虞之时,永远也不会去忽视女性的力量,在谈论裴泠沅之时,也永远持有欣赏的态度。
只要能够带来改变,或许就不算是白活一次。
季无虞在心里默默念着这句话,耳边则传来祁言愈发酣畅的笑声,
“何况……圣人也说,朝闻道,夕死可矣②。”
“连死都不怕,更何况是千万人。”